1月9日，“靈蛇·生生不已”蛇年特展亮相上海張園。 上觀新聞 圖

人對蛇有天然畏懼。據(jù)說這是刻在基因里的進(jìn)化記憶。原始人外出狩獵或在原野耕種，常和蛇狹路相逢——被咬一口不是鬧著玩的。在上海長大，我從未在真實世界里遇到過蛇。水泥森林里房價不便宜，想必蛇也難尋棲身之所。我只在動物園見過這些盤桓的爬行動物，此外，就是在寵物店。

有一個朋友在家養(yǎng)紅尾蚺。我?guī)啄昵叭タ磿r，她還是小小一條，需要的不過是一個A4紙立方的玻璃箱。再過幾年去看，她已經(jīng)需要一個最大號收納箱了。蛇作為寵物的好處大約是安靜。她不像貓或者狗需要陪伴，也不像小鳥那樣啾鳴，她總是沉默地蜷縮一隅，毫不套人手腳。她只是隔一段時間需要蛻一層皮罷了。

有一次朋友倒垃圾前特意喊我看看，垃圾桶里盛著小蛇前一日蛻的皮。一張褐色的薄網(wǎng)紗，手掌大小，讓人想到女人褪下的半截絲襪。中醫(yī)里管這個叫“龍子單衣”，曬干炒制后入肝經(jīng)，據(jù)說能治療小兒驚風(fēng)，也能治痘毒目翳。

“你想摸摸看嗎？”

雖然明知這層皮不會攻擊我，但觸及那薄而韌且?guī)еy理的東西，還是讓人沒來由生怖。后來，我也摸到了這層蛇蛻的真身，這條紅尾蚺。

那是一次，朋友把收納箱的蓋子略打開些給蛇透氣，之后我們在房間里聊天，渾然不覺中，那小蛇竟一聲不響地從地上箱子的縫隙里升騰出來，悄無聲息地順著書架攀援上去。書架上一個擺設(shè)掉下來了。我還以為是夜里的風(fēng)，俯身過去撿起來，待把那小擺設(shè)放回書架上時，忽覺得上頭有什么東西，抬頭一看，是小蛇已經(jīng)把下巴擱在書架最高處了，那里是房間天花板石膏線的邊緣。不管我的理智如何告訴我，她是家養(yǎng)的寵物，那一刻，我還是歇斯底里大叫起來。

此前我看到這條紅尾蚺時，她總是蜷縮在箱子里幾無存在感。那天我才第一次看到她展開全身，那兩米多長的黃色紋路蜿蜒向上，盡頭是兩粒小小的眼睛，正俯瞰房間，吐著信子，也俯視我。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幫忙把她塞回收納箱，我碰到了蛇。蛇皮摸起來竟然一點不黏膩，而是平實光滑，像某種干燥的絲絨布，像一根充盈的橡皮管，里頭滿滿的肌肉賁張。

她無毒，吃老鼠，食譜和一只貓差不多。但無論如何，我無法用看待一只貓咪的溫柔去看待她。也許，人終究無法對抗自己基因里的危險信號吧。

很多年前，我去上海郊區(qū)采訪“最后一位蛇醫(yī)”。那位老人驕傲地拿出他往昔的出診記錄給我看：在郊野農(nóng)村，他從祖父和父親手里接棒小診所，以治療鄉(xiāng)鄰蛇咬傷為榮。每救治一個病人，就是挽救一個家庭的壯勞力。所以他堅持還每天打開他的小診所，堅持坐在厚厚一沓醫(yī)案前等待病人。但病人遲遲沒有出現(xiàn)，實際上，已經(jīng)好久都沒有病人了，郊區(qū)的農(nóng)田變少了，被蛇咬傷的人也消失了。他年輕的子孫搖頭嘲笑父輩的癡傻：連蛇的蹤影都好幾年沒看到了。

朋友家的紅尾蚺也沒有繼續(xù)在市中心生活下去。

隨著春節(jié)前朋友家的百年老宅被列入舊改片區(qū)面臨征收，小蛇被交給上海動物園帶走了。朋友說你去上海動物園玩，能不能替我去爬行動物館拍一張紅尾蚺的照片啊，我想看看是不是我的蛇。

我拍了。微信上發(fā)過去。朋友辨認(rèn)后說不是，起碼展出的這條不是。不是那條會爬上書架的小蛇，不是曾蛻皮下來，被我摩挲在手掌心的那條。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和同類在一起，在這城市的另一端，悄無聲息地睜著兩粒小眼睛，打量著什么呢？她是否能意識到生活的場景已全然變了。她在沉默中領(lǐng)受著一切，也消化著一切。

而我們，曾在一起度過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