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家庭相冊?|發生很多事,不好的都忘了,我只記得美好的回憶
【編者按】
2024年末,在上海萬航渡路130弄這條離靜安寺不遠的小弄堂里,84歲的林瑞祺在自家祖屋里見到了他的老鄰居莊女士,兩人年齡相近,精神矍鑠。離別時青春年少,再見時已是鬢染白發。自1958年后,兩人便沒有再見過。林先生目前在美國生活,六十多年里,這是他第三次回到這棟房子里。這次回國他說要“解決掉”房子,雖然感情上很不舍。在這棟石庫門房子一樓的客堂間,林先生向澎湃新聞記者道起了伴隨這棟石庫門建筑的陳年往事,這些上海往事從眼前的一本《家庭相冊》展開。
相冊里的照片多是林先生的父親為他所拍的個人肖像,也包括了一些家族合影,它們記錄了林瑞祺從1940年出生至1959年前往香港前的只影片段。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拍照仍是件奢侈的事,這些照片里大多是人們熟悉的留念照,串聯起林先生記憶中的生活足跡。我們也通過林先生的口述和莊女士的補充,還原了屬于一個家庭的珍貴記憶。

1947年,父親買了新房子,我在萬航渡路家留下了一張照片。
1947年,我從虹口區四川北路搬到了萬航渡路130弄這座屋子時剛滿8歲,剛搬來時,家里裝了電話,電話線繞了兩三條馬路穿過來,讓我家有了這片地區的第一臺電話。許多鄰居繞過望野眼、打電話的場景,我久久忘不了。
這些聯排房子是抗戰勝利后建造的,我的父親花了24根金條買下了它。父親是一家洋行的高級職員,十七八歲讀完商科便出來養家,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時候,父親在德國禮和洋行打工,入職三個禮拜,他便學了一點點德文,用德文打字機給公司訂貨,老板因此很賞識父親??箲饎倮蠖Y和洋行閉店關門,有個西班牙人介紹他去了美資海寧洋行,海寧洋行曾做過很多代理生意,以前的“美女”牌冰激凌,可口可樂的代理。海寧洋行在今天外灘的中山東一路12號,海關鐘樓隔壁,有八九名員工,海寧生先生不常來上海,父親負責管賬,他把公司的賬放在箱子里,以防有人要來查賬,但一直到解放后也沒用過。

1946年我在父親工作的海寧洋行前留影。
我的母親是廣東三水人,關于母親那邊的家庭,我了解不多,我沒見過外公,據說是做皮鞋的。因為我記得,逢年過節,我與哥哥姐姐都有新皮鞋穿。
在我的印象里,父母的感情并不好。我的哥哥姐姐都比我大近十歲,他們現在都去世了。小時候,我們是模范家庭,也不知是我八字不好還是怎樣,五六歲時,父母就開始經常吵架了。有一天夜里,兩人和鄰居朋友打完麻將就開始吵架,母親第二天帶著我回了娘家,走的時候把父親的銀行執照和禮和洋行存放的兩箱針拿走了,抗戰時的針是稀有物資,很少有人去百貨公司買衣服,衣服都是自己用針線縫制的。除了這些東西,我母親把我帶走,想的是“把心肝小兒子帶走”,不怕父親不屈服。

1940年,我剛出生時被母親抱著,父親的影子投在我們身上。

1940年,我與哥哥姐姐以及母親的合影。

1942年,我在街角的照片。

1944年,我在公園里的照片。

1945年,父親要拍一張照片,他喊哥哥打我一下。

1946年,母親以我為要挾,給父親施壓。

1946年的一個周末,我去看我的父親。

1946年,只要有機會,父親就會帶我出去玩。
這一走就是兩年。直至我父親買了這幢房子,三樓有間房間一直是留給我母親的,大概年三十后的一天,母親自己回了家。她在新房子三樓陽臺上點起鞭炮,宣布自己的“勝利”,那段時間,勝利這個詞隨處可以聽到。

1948年的我,母親回家宣布自己的“勝利”。
就這樣,他們吵了一輩子,直到1958年。
1958年,我哥哥在香港結婚,哥哥是1949年去的香港,母親便離開上海,去參加哥哥的婚禮,直到父親去世,兩人再也沒有見過。后來母親在香港生病,有人通知父親去看看,但不巧,我的祖母摔了一跤,需要父親照顧,于是我便代替父親去香港照顧母親。那段時間我沒有讀書,學了英語,后來去了美國找我哥哥。

1949年5月,我的哥哥啟程前往香港前的合影。照片包括我與哥哥姐姐,還有父親。
在我的記憶里,1952年后,父親就沒有再工作過了。他1950年也去過香港,當時有人勸他不要回去了,他不肯。一是因為父親像是一個家族的族長,而且奶奶在上海,他要照顧(奶奶);二是因為父親覺得新中國好,新中國是開明的政府。

1951年,我讀初中前,父親給了我一只金表。

1954年,父親和我在公園留影。

1954年,父親要我爬上中山公園的雕塑拍下這張照片。
上世紀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早期,美國與中國通信不便,一直到基辛格和尼克松訪華后才有好轉,七十年代初,海寧生先生在紐約找到了我的哥哥,希望父親出來做事,那時,父親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1972年,我拜托在香港當海員的小舅子給父親帶張照片和一點錢,但等他到了上海,父親已經過世了。
聽鄰居莊女士說,1959年至1972年的這段日子里,父親多數時候一個人待在萬航渡路130弄的這幢房子里,還有一位老傭人照顧他的起居,我們都叫她楊媽?!瓣P于林父林母閉起門的愛恨情仇,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以前林老先生住二樓,林老太太住三樓,兩人信仰不同,林老先生信阿彌陀佛,林老太太信基督教?!鼻f女士說。

1941年圣誕節,母親抱著我。
據莊女士介紹,萬航渡路130弄以及周邊的幾條弄堂區域過去被稱為“百樂新邨”,住的都是上流人物,有營造商、建筑師,還有上海中學的校長唐盛昌先生。莊女士說她畢業于上海師大。在林先生不在上海的日子里,莊女士補充講到了一些關于這幢老房子的一些往事。“上世紀60年代,林家老先生沒受到太大的影響,他還住在二樓的一間屋子里?!?/p>
莊女士回憶,“我記得,林老先生父親的書法很好,這手好字傳自林先生的祖父。街坊開店的招牌都是他的祖父寫的?!鼻f女士補充說,自己的兒子與林父有緣,經常上林家里學書法。
林先生沒見過祖父,只聽父親說過,他只身到上海,做月餅生意,父親幫他捏豆沙捏面粉,打下手。“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時候,一到晚上,楊媽便會拿出豆沙月餅,百果月餅,切四分之一,然后拿出綠豆湯。林老先生一直把兒子當自己小囡養。我們一家很感謝林先生?!碧岬竭@些往事,莊女士眼里閃著光,“他們一家人都很好,楊媽初來時不識字,林老先生教楊媽識字,后來楊媽的兒子也是在這棟房子里成家生子。林老先生去世的時候,林家的子孫還給了她一筆撫恤金,給楊媽到鄉下養老。這些都是積德?!?/p>
父親放松時的照片,時間不詳。
隨母親去了香港后,我和哥哥日后到了美國定居生活。我在美國南加州讀了大學,學的電子工程,畢業后做了工程師,后來又做了房地產,我的夫人則開了家服裝店,就這樣過日子了。我的姐姐則留在了國內,在北京中央辦公廳工作。父母和兄弟姐妹,兩代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幾十年里,我的哥哥和姐姐一直沒什么來往,直到晚年,我們三人才留下了一張合影。

1954年,我在北京劃船。

1954年,我的母親和姐姐在北京的合影。

1956年,姐姐回家,父親很高興。

1956年,我的姐姐與父親的合影。

1956年,我的姐姐回家探親時的全家合影。

2004年9月,我(右一)與哥哥姐姐三人再聚時的合影。
在父親過世后的五十年里,我回來過上海三次。第一次是1983年,第二次是上世紀末,第三次就是2024年。有一天,我睡不著,凌晨三點爬起來,在靜安寺附近散步。這里變化很大,而且是我生長的地方,一塊石頭,一棵樹都有很多回憶。我們這里叫百樂新邨,隔壁是百樂商場(后為第九百貨商店),再隔壁是百樂門舞廳,過了愚園路是水果店(現為雷允上藥城),對面是正章洗染點,久光百貨原來是亞細亞肉店。1路有軌電車開啊開,一直開到虹口,一到晚上,很多電車都會開進常德路那里的電車公司終點站。幾十年里發生了很多事,但時間長了,不好的都忘了,我只記得美好的回憶。

1958年,前往香港的前一年,在陽臺上的我。

2024年,在陽臺上的我。 攝影 許海峰
本文鳴謝:鄭道穎女士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