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回家過年”，始終是讓中國人心心念念的大事兒。首個“非遺版”春節來臨，澎湃評論部繼續推出夜讀特別策劃《春節的8個晚上》，邀請東西南北中代表性省份作者，介紹當地特色年俗，記錄傳統中國節的浪漫與美好。

剛過臘八，媽就給我發來微信，言簡意賅的一句話：“早早買下回家的票”。幾天后，她又告訴我，“昨天蒸好了蒸肉，今天做好了花糕，回來了吃吧。”然后不忘再次提醒“今年沒有三十，早點買下票”。

離家這么多年，她其實并不知道，我和她處在兩種完全不同的時間軌道里。她的時間感更多的來自我姥姥，以及我姥姥背后的姥姥們，那是中國傳統的農業節氣時間，是諸事有宜有忌的黃歷時間，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村時間，也是天地映照，大美而不言的樸素時間。

而我所處的是一種現代都市時間，是寫字樓時間，是國際通用歷法時間，是以格林尼治時間為基礎的標準化時間，也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流俗時間”。那是全球化快節奏的線性流水，每天都一樣的均質平整無波瀾。在這種時間內部，每分每秒每時、每周每月每年像齒輪一樣緊密嵌合，朝九晚五，上五休二。

這兩條迥然有異的時間秩序，區別開了現代中國與傳統中國。前者講求生產與效率，突出個人在時間中的獨立位置，是一種個人化的時間，因為它的原子化與計量性質，所以這種時間無可避免地渙散。而后者講究自然節律，講究尊奉天地，強調天地人一體同根，是一種充滿了精氣神的天地時間。

渙散的現代時間，會在春節里得到短暫聚攏。這是所有中國人在那幾天里共同的敘事，時間從橫向線性變成有深度的縱向垂直，直通天地祖先與人神萬物。

辛亥革命后，民國政府曾一度試圖用公歷徹底取代農歷，禁止民間過農歷春節，甚至啼笑皆非地要把農歷春節所有儀式原樣遷移到公歷新年。那段時期，民間禁止販賣舊歷，不允許在農歷春節放假。無奈這些舉措就像螳臂當車，無法撼動千年傳統，民間依舊我行我素，最后只得又恢復農歷春節的地位，采取公歷與農歷雙軌并行的模式。

很多年輕人可能并沒有意識到，中國人回家過年，就是為了回到這條更古老的時間軌道里，慶祝與贊美這條充滿詩意的時間之軌。這是蜿蜒在中國人血脈里的寧靜河流，雖然平日里各自五湖四海揚帆遠航，但時間一到，還是要回到最初的港灣，休整與安撫疲憊的身心。

我爺爺奶奶在世時，年味由每一條都必須嚴格遵守的儀式組成。小時候，我看著父親在我爺爺奶奶的指揮下，像個堂倌一樣，跑前跑后，落實各項復雜的祭禮與儀式，年幼的我實在搞不懂其中的名堂。

我在大年初一，要六點起床，然后過去給他們磕頭拜年，接收紅包，說幾句吉利的話，喝紅糖水，然后點燃旺火，圍著火堆把周身都烤一遍。然后就是放鞭炮迎神吃餃子，一起出門拜年，后面的初二初三初四……一直到正月十五，每天都有各自應有的講究與安排。

童年記憶里，過年前兩天，村里挨家挨戶都架起梯子搭在門樓上，一個人在下邊扶著，另一個人爬上去掛起鮮艷的紅燈籠，貼上對聯。后來搬進城里，過年那幾天，居民樓上萬家燈火，也都是鮮紅的燈籠與各樣窗花，王安石所記錄的那個“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的場景，歷經千年，幾乎沒什么變化。

2025年1月22日，浙江省湖州市長興縣夾浦鎮北川村，村民劉煥永和家人一起掛燈籠。視覺中國 圖

著名文藝學家巴赫金在分析中世紀狂歡節的一本書中，有過這樣的論述，他說，“節慶活動永遠與時間有著本質性關系，具體的自然時間、生物時間和歷史時間永遠是它的基礎”，對此我非常認同。春節其實就是屬于中國人的狂歡節，只是中國人更講求禮樂和中庸，狂歡中帶有幾分克制與謙遜。

對于時間，中國人有自己的理解，除夕夜的由來，在我看來，有一種深刻的時間焦慮在里邊。大寒節氣，天寒地凍，遠古的先民們害怕這種大寒會延續下去，繼而變成極寒甚至惡寒，寒氣像怪獸一樣籠罩在大地之上?？纱蠛畢s是否極泰來的轉折點，時間走到這里，突然峰回路轉地走向了立春，大家虛驚一場。此時太陽的直射點從南回歸線緩緩向北移動，給華夏大地送來了更多炙熱的光子。

除夕在中國民俗中就代表了這一有驚無險的時間轉折。在這一夜里，世界既死又生，人們通宵守夜見證奇跡誕生的時刻，那是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時刻，那一刻過后，人們就從除夕的有驚無險，轉入了大年初一情感洋溢的歡天喜地。

時間能夠重復往返、柳暗花明，已經是最值得慶祝之事了。時間原來是一個圓環，所有往昔，都回響般的被復歸，并穩穩接住。大寒要落入立春的懷抱，春節是人們贊天地之化育，它的邏輯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時間貫穿其中。

自小在家鄉所過的所有春節里，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大年初一人們的眉飛色舞與喜笑顏開，滿地滿天的爆竹、街巷里掛滿的燈籠都映襯著這喜悅的表情。天地萬物與人的不可分離在這一刻展現了出來，那是一個歡天喜地的整體。

過年前兩天，山西忽逢大雪，繼而大幅降溫，我走出忻州高鐵站時，眼前白茫茫一片，天寒地凍，連路邊往來的出租車上都掛滿了冰碴兒。因為道路結冰，出來跑車的司機不多，我在大寒中等了近一個小時才叫到車，寒風冷冽，整個身體被凍的僵硬。

但是真好，就是這樣越冷的時候，也就越要過年了，因為春天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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