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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建德之死:大唐三百年亂局之源
鏖戰:剪滅雙雄的“斬首行動”
武德三年(公元620年)七月,秦王李世民率七總管十余萬眾從潼關東出,分路進軍,并迅速對洛陽王世充集團形成合圍。
由于王世充殘暴不仁,洛陽小朝廷已是眾叛親離,土崩瓦解。共州縣令唐綱和鄧州豪杰相繼向唐朝投降,王世充任命的顯州總管田瓚率所屬二十五州降唐,而尉州刺史時德叡則率所屬杞、夏、陳、隨等七州降唐。情急之下,王世充親率萬騎與李世民大戰于邙山,結果卻是大敗,王世充只身逃回。至此,總攻洛陽的時機已經成熟。
不久,李世民指揮各路唐軍向洛陽宮城發動進攻,而王世充也憑借洛陽堅固的城池作殊死抵抗。雖然唐軍裝備精良,但“四面攻之,晝夜不息”,依然“旬馀不克”,(《資治通鑒·唐紀四》)雙方攻防進入空前激烈的白熱化階段。
在此危急存亡的緊要關頭,王世充一面繼續抵抗,一面向割據河北的竇建德求援。竇建德權衡利弊,當即“許以赴援”。他隨即親率精兵十萬,火速南下援救洛陽。王世充聞訊大喜,派弟弟徐州行臺王世辯所部與竇建德匯合,合兵十余萬,號稱三十萬屯軍虎牢以東,與唐軍對峙。
李世民看出了竇建德人數雖多,但客場作戰,反應能力較差,于是抓住戰機,率領精銳的玄甲軍發動了對竇建德的“斬首行動”。五月一日,李世民親率騎兵主力,攻入竇建德大營,左沖右突,夏軍登時大亂。與此同時,李世民命程知節、秦叔寶、宇文歆等人直插敵后,亮出唐軍旗幟。夏軍將士望見唐旗,以為后路已被唐軍截斷,遂全線崩潰。竇建德此時正與眾將商議軍情,猝不及防之下進行了一番抵抗,便被李世民生擒。
就這樣,稀里糊涂之間,赫赫河北義軍首領竇建德連同相繼投降的五萬多夏軍官兵,一起成了李世民的階下之囚。
在洛陽城頭,王世充望著被綁在城下的竇建德,相對而泣之間,知道解圍希望已經完全破滅??吹酱髣菀讶ィ值玫嚼钍烂瘛霸S臣不死”的允諾,只能開城投降。李世民率領唐軍,終于進入了東都洛陽,也標志著河南河北的大片區域,正式劃歸唐王朝版圖。

究底:白手起家的亂世梟雄
王世充、竇建德被押解到長安后,唐高祖李淵歷數王世充之罪,遂將王世充一家流放蜀地。但王世充在路上被仇家定州刺史獨孤修所殺。而對竇建德,李淵就沒那么客氣了,直接下令斬于長安,至此結束了竇建德四十九歲的生命。
志得意滿的李淵根本沒有想到,對竇建德相對簡單的處置,卻間接開啟了此后唐王朝近三百年的亂局。
分析竇建德的失敗過程不難發現,唐軍能夠迅速實施“斬首”,除了因為李世民有于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膽略和氣魄外,多少也有運氣的成分。
在河南河北兩大割據勢力之中,王世充雖然占據洛陽政權的控制權,但他賴以起家的,乃是兩萬多江淮勁卒,屬于南方勢力客居中原,權力基礎并不穩固。為了鞏固統治,王世充在其勢力范圍,特別是在洛陽城中實施恐怖統治,廣興大獄,嚴令一人逃亡,全家受戮,連出征在外的將領家屬都要被囚禁,防止將領投敵,結果卻是民心喪盡、眾叛親離。這也成為王世充迅速敗亡的一大原因。
相比之下,竇建德是土生土長的河北人,素重信義而聲名在外,最后落草高雞泊,頗有點后世宋江統領梁山好漢的意味,因此在河北群雄間威望頗高。在與隋王朝的一系列較量中,他還招賢納士,收買人心,蠶食鯨吞,摔打出了一支聽命于自己的忠誠軍隊,成為統治河北的重要基礎。史載“建德每平城破陣,所得資財,并散賞諸將,一無所取”,(《舊唐書·竇建德傳》)竇建德不喜奢靡,每頓飯只吃蔬菜和粗米飯,所使用的婢妾也只有十幾人。消滅宇文化及后得到的隋朝數千宮女,也全部遣散。
值得一提的是,此時就連后來的勝利者唐高祖李淵,也早已沉迷在聲色犬馬之中。連嬪妃的家屬,也能憑借李淵的寵愛與功臣集團發生齟齬。而李淵諸子,也和后宮嬪妃結成了錯綜復雜的利益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對后來的玄武門之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相比之下,在隋末唐初的群雄中,竇建德的道德完人形象不說是絕無僅有,也是屈指可數。于是,河北“郡縣官人莫不爭歸附”,從稱王到建政,竇建德也是按部就班、順風順水。
因此,對民心喪盡的王世充政權,盡可以誅殺其首腦。但如果同樣直接殺掉竇建德,則可能在整個河北產生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不利后果。
然而,唐高祖李淵顯然被李世民一戰而擒竇建德的戰績蒙蔽了雙眼,低估了竇建德集團的潛在實力和反抗意愿,不僅將竇建德明正典刑,斬首示眾,而且一紙命令便要將范愿、董康買、曹湛、高雅賢、王小胡等竇建德部將強征到長安,讓這些將領驚懼不已。他們既痛感“吾屬皆為夏王所厚,今不為之報仇,將無以見天下之士!”(《資治通鑒·唐紀五》)又唯恐進入長安后遭遇不測,遂決定重新起兵造反。

復叛:輕躁妄為的慘重代價
李淵很快為自己的輕躁妄為付出了慘重代價。當年七月,竇建德一干將領找到了先為王世充手下驍將,后投到竇建德麾下的漢東公劉黑闥,請他為主,正式舉兵反叛。
李淵急忙從關中征發步騎三千赴援,又令駐洺州將領秦武通、定州總管李玄通及幽州總管羅藝率部聯合討伐劉黑闥。而劉黑闥的攻勢更加凌厲,起兵不到一個月,就攻陷重鎮歷亭,俘殺唐屯衛將軍王行敏。沒過幾天,唐兗州總管、原王世充部將徐圓朗叛亂響應,囚捕唐將盛彥師,被劉黑闥任命為大行臺元帥。
至此,兗、鄆、陳、杞、伊、洛、曹、戴等八州豪強和竇建德舊部皆舉兵響應,局勢愈加糜爛。劉黑闥“兵勢大振”,隨即攻略河北多地州郡,與叛唐自立的蔚州總管高開道及突厥遙相呼應,河北北部的恒、定、幽、易等州也“咸被其患”。
僅用半年時間,劉黑闥就自稱漢東王,“盡復建德舊境”。史書記載,劉黑闥“設法行政,悉師建德,而攻戰勇決過之”,(《資治通鑒·唐紀六》)一個比竇建德更難對付的河北政權出現在李唐王朝面前。
河北一敗涂地,唐高祖李淵被迫命秦王李世民、齊王李元吉率軍征討。武德五年正月八日,李世民率軍抵達獲嘉。劉黑闥聞訊,放棄相州,退保洺州。李世民和劉黑闥圍繞洺州、洺水進行了六十多日的反復爭奪,期間李世民麾下勇將羅士信還被劉黑闥所殺,損失慘重。最終,李世民命唐軍掘開堤壩,洺水洶涌而來,才溺死劉黑闥所部數千人,趁勢將其擊敗。劉黑闥僅帶著范愿等二百余騎逃歸突厥,于是,“山東平,秦王還”。
然而沒過多久,劉黑闥就借突厥支持卷土重來,其故將曹湛、董康買等又舉兵作亂,群起響應。而與前次不同的是,突厥頡利可汗率精騎數十萬一同南下,大舉入侵并州、原州,對唐軍側翼造成威脅,“自介休至晉州,數百里間,填溢山谷。”劉黑闥趁機南下,連克瀛州、貝州、冀州等地,李淵只好一面向突厥乞和,一面派淮陽王李道玄、原國公史萬寶征討劉黑闥,結果卻是“王師敗績,道玄死于陣,萬寶輕騎逃還”。(《舊唐書·劉黑闥傳》)一時間“河北諸州盡叛,又降于黑闥”。
河北州郡再度易手,李淵連忙派齊王李元吉率軍平亂,結果李元吉懼怕劉黑闥勢大,“遲留不進”,李淵無奈,只得再派出太子李建成接替李元吉為唐軍統帥。
李建成督軍進討,終于在館陶大敗劉黑闥,后又在永濟渠取得勝利,最終,劉黑闥自己任命的饒州刺史諸葛德威反戈一擊,將劉黑闥捆綁送給了李建成。劉黑闥和其弟劉十善一并被斬首于洺州,河北才告最終平定。

根源:歷史重心的深刻位移
在唐王朝剪滅群雄、一統天下的過程中,雖然也發生過李密、輔公祏等人降而復叛的情況,但像河北這樣,竇建德、劉黑闥兩度割據,河北三次易手的非常事件卻實屬首次。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李淵三個最富才干的兒子分別領兵征討同一個對象,這在唐朝開國史中更屬空前絕后。河北形勢之復雜、實力之強勁、反抗之劇烈由此可見一斑。
為什么會這樣?筆者認為,這和隋唐易代時期的歷史背景是分不開的。隋王朝統一天下后,文帝煬帝兩朝為了彌合數百年分裂造成的地域鴻溝,非常重視對以河北河南為代表的東部地區的經營。尤其是營建東都,并在洛陽周邊興建了洛口、興洛等儲量巨大的糧倉,為人口的增加,經濟的恢復奠定了堅實基礎。隋文帝還派遣重臣柳彧持節巡視“河北五十二州,奏免長吏贓污不稱職者二百馀人,州縣肅然,莫不震懼”。(《隋書·柳彧傳》)關中每遇糧荒,隋文帝還要親率數十萬吏民百姓到洛陽“就食”。
隋煬帝更是興建了大運河,將南方物資源源不斷運往洛陽及周邊地區,南北方經濟文化聯系日益緊密,而兩河在帝國版圖中的地位也日漸上升。雖然從西魏、北周,再到隋唐的統治基礎——關隴軍事貴族的重心是在關中和長安,但在隋末亂局中,大量牽制和消滅隋軍主力的,并不是割據帝國北部、西北部的劉武周、薛舉、梁師都、李軌、李淵,而是崛起于東部的楊玄感、李密、竇建德、杜伏威、輔公祏。尤其是河北竇建德、河南李密瓦崗軍、江淮杜伏威,成為最終推倒隋王朝統治基礎的“三駕馬車”。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李唐王朝雖然因為擁有了關中和長安,才得以東出潼關、統一天下,但這只是在東部各勢力彼此內耗之后坐收漁利的結果。關中地區對東部割據力量,并不存在實力碾壓的優勢。各種跡象表明,從兩河到江淮,整個東部地區已經成為隋唐帝國全新的戰爭舞臺和歷史重心。
還有一點需要強調,河北還是北方草原民族與中原交往要沖。兩晉以降,匈奴、鮮卑、突厥、契丹、奚等民族便紛至沓來,河北地區民族和文化構成日益復雜。隋朝末年,中原王朝衰落,突厥等外族便將河北地區作為重點滲透地區,實力迅速壯大。史載此時突厥“控弦且百萬,戎狄熾強,古未有也”。(《新唐書·突厥傳》)在突厥的支持和影響下,河北民風日漸彪悍桀驁,這也是從竇建德到劉黑闥,唐王朝始終無法馴服河北的一大原因。
對河北竇建德集團處置不當及后來的政策錯位,給唐王朝造成了嚴重的歷史困局。
一個直接而最具危害性的結果,就是唐王朝并沒有充分認識到歷史大勢的演變趨勢,而懾于河北彪悍的民風和復雜的局面,繼續執著地實施關中本位政策。具體來說,就是執行東守西進、內重外輕的策略。
所謂內重外輕,就是將全國六百多個軍府中近一半的兵力部署在關中,以拱衛首都安全,而在河北地區則實施消極的保守政策。唐朝建都長安,以長安和關中為核心,周邊有西突厥、回鶻、吐蕃、南詔等強大民族。為保衛首都安全,也為開疆拓土,西北自然成為帝國經略重點。太宗到高宗前期,除了唐軍攻滅東突厥,征服高麗,再難看到唐王朝對東北邊疆的經略舉動,帝國將更多的人力物力資源用于西北地區征服。
滅亡西突厥、滅亡高昌、降服吐谷渾、遏制吐蕃擴張,一連串勝利奠定了唐朝皇帝從東北亞到中亞的“天可汗”地位。但在帝國真正的重心,以河北為代表的東北部地區,唐王朝卻用力不多,防御較為薄弱。東突厥滅亡后,突厥降戶大量內附。本著懷柔初衷,唐太宗“主彥博語,卒度朔方地,自幽州屬靈州,建順、祐、化、長四州為都督府……乃以突利可汗為順州都督,令率其下舊部”。(《新唐書·突厥傳》)
大量突厥和其他少數民族部眾被遷徙到了河北中部和北部。唐王朝本希望教化其民,讓他們放棄游牧,過上農耕生活,但大量胡族民眾的滲入,使河北地區胡化加劇、漢風漸去,自上而下形成了一種好勇斗狠,驍勇尚武的民風。由于均田制和府兵制的瓦解,唐朝中央政府能夠掌握的武裝力量日漸縮水,越來越難以應對河北地區復雜的民族形勢,不得已更多依靠在河北地區設置節度使來負責對外防務。就這樣,位于河北中北部的范陽、平盧崛起成為帝國東北部兩大軍事重鎮,權力也越來越大。而從節度使到基層士兵,也多有胡人充任。
隨著唐王朝中央權力的衰落,藩鎮逐漸從帝國邊疆的開拓者和保衛者,演變成了帝國安全的威脅者和破壞者。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身兼范陽、河東、平盧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舉兵造反,率契丹、奚、同羅等族十五萬大軍南下,揭開了安史之亂的序幕。經過八年苦戰,唐王朝傾舉國之力,終于平定叛亂,但從此國力耗盡,一蹶不振,帝國前期在東北、西北各民族博弈中取得的優勢不復存在——吐蕃甚至一度攻入長安城內,冊立傀儡皇帝,“天可汗”的顏面被異族踏得粉碎。
而關中和長安,在政治和軍事上,已經從帝國的穩固后方變成了對抗西北異族的前線;在經濟上,隨著人口的增加,資源的匱乏,已經從自給自足變成了仰賴東南地區的運河補給,成為帝國的沉重負擔。唐朝以后,關中的戰略資源消耗殆盡,長安也再也沒有成為任何王朝的首都。中原王朝的經濟中心和統治重心,都隨著大運河的開發逐漸向東南地區轉移。其主要外部威脅,也從西部的突厥、回鶻、吐蕃,轉移到了東北的契丹、蒙古和女真。
而安史之亂平定后,策源地河北并沒有重回唐王朝控制,反而被表面上歸順的安史叛將們瓜分,成為賦稅不納,自立為王的國中之國。藩鎮之禍從此如潰瘍般反復發作,直到唐朝滅亡。

余緒:手足相殘的悲劇宿命
對竇建德、劉黑闥集團的反復戰爭還帶來了一個附帶結果,就是激化了李唐王朝內部矛盾,直接促成了玄武門之變的爆發。
在李唐王朝太原起家、定鼎關中、消滅群雄的過程中,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都各有功勞,但以秦王李世民功勞最大。李淵曾經對李世民許諾:“若事成,則天下皆汝所致,當以汝為太子?!保ā顿Y治通鑒·唐紀六》)后來李世民雖然固辭而止,但隨著權力的擴大和功勞的累積,這個許諾無疑激起了李世民的奪位野心。
虎牢之戰,李世民力克王世充、竇建德兩大勁敵,風頭一時無兩,這也難免引起高祖李淵和太子李建成的猜忌。
眼見被弟弟李世民趕到突厥的劉黑闥又卷土重來,此時還是太子洗馬的魏徽勸說李建成:“秦王功蓋天下,中外歸心,殿下只是以年長位居東宮,并沒有大功以鎮服海內。今劉黑闥散亡之余,人數也不滿萬,如果以大軍臨之,肯定能夠消滅。殿下應該爭取機會帶兵出征,求取功名,同時結納山東豪杰,才可以坐穩太子之位?!庇墒恰疤幽苏埿杏谏稀?。(《資治通鑒·唐紀六》)李淵為了遏制李世民的功勞和權力,全然不顧李世民先前征討劉黑闥的辛勞,把平定河北當做太子坐穩權力寶座的砝碼,便同意李建成率兵征討劉黑闥,并取得了最后勝利。
然而,各自立有大功的兄弟二人更加水火不容。從此,雙方各樹黨羽,暗中使勁,四年之后,一場驚天之變在玄武門上演。李世民殺掉了哥哥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成為皇位爭奪的最后勝利者。玄武門之變還在唐王朝歷史上首開惡例,事實上宣告藩王可以以武力爭奪皇位。從此,宮廷政變如跗骨之蛆般在唐王朝反復上演,直到滅亡。
歷史記載,直到唐朝滅亡后的五代時期,河北地區還有民眾在祭奠竇建德。竇建德竟以這種方式與唐王朝近三百年的動蕩相始終,不能不讓后人扼腕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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