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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教育|楊友華:要安樂活,不要安樂死(四)
以慈悲心開始
楊老師,從 1991 年到現在,您從事安寧療護事業33 年,對安寧療護的認識是怎樣的?
安寧療護(hospice care)中的hospice一詞,原有“驛站”之意,是指一個為旅途勞累的朝圣者而設的“休息站”。現在的安寧療護則代表了一個多專長的醫療團隊,對于各種末期病患提供了一種多專業的緩和性醫療照護,有別于傳統醫療所強調的根治性醫療。
三十多年前當安寧緩和醫療剛開始的時候,大部分治療對象都集中在癌癥末期患者。后來,隨著安寧緩和醫療概念的推廣普及,安寧療護的對象也漸漸擴展到了所有疾病末期的病患。
通過安寧療護,我們讓末期病人與家屬以及所有照顧的相關團隊同仁進入身心靈平安的狀態(達至真正的安寧舒緩療護);不要延長死亡(延長死亡等同加續傷害、痛苦),要延長生命(要增添生命品質);不要“安樂死”,要“安樂活”。
我覺得安寧療護事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醫療發展,它可以說是重新回到真正的人文關懷的醫學。
從事安寧療護的人,通常都以慈悲心開始。這個慈悲心,我們現代醫學已經越來越少了。最近幾十年,醫學已經越來越商業化了,很多大型醫院都從商業考量去經營,奉行商業醫療模式,我們對此很不以為然。
要知道,醫人比醫病重要。安寧療護可以說是現代醫學醫療的一股清流。我們回歸到關心病人的角度去看病人,而不是看這個病人我可以賺多少錢。我看到一個病人,就很高興,如果他(她)死在我手上,就能得到很好的善終,我們是這種觀念。
從大的層面講,安寧療護是一個國家或地區文明程度的領先指標之一 。如果這個國家或地區在推動安寧照顧,它就是一個先進國家或地區。
享受安寧療護
楊老師,說到安寧療護,總讓人有悲切之感。您說,讓末期患者享受安寧療護,這個怎么理解?
過去 ,很多不懂的人把安寧療護污名化,說去安寧病房就是等死。有人說:我已經沒希望了,才來安寧病房啊。不對,你來安寧病房會找到更多的希望。我們到安寧病房是來享受安寧療護的,而不是來受苦的。
很多外面的人都說安寧病房就是放棄治療,錯,不做治療,病人原先的疼痛為什么到了病房不痛了?我們都有魔法嗎?不是,我們有治療模式,他才不痛。
安寧療護是一個積極主動的醫療照顧,讓末期病人的生活品質、生活質量到生命質量都得以提升,讓他在臨終前,不會有死亡的焦慮,把“四道人生”都做到,“道愛,道謝、道歉、道別”,帶著平安滿足的人生離開。
我經常說,到我們安寧病房的病人,我有兩大保證,第一,你一定會死!這聽起來這蠻恐怖的,保證一定會死。這句話不會錯的,每一個人都會死。
第二,保證你一定死得漂亮、死得平安,這一點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比如說萬一搭飛機,掉下來了,就死得血肉模糊了,是不是?只有在安寧病房的病人,在我們的照顧下,他就可以得到死亡過程的平安。
一個很重要的觀念是,如果我有什么情況,我希望我知道,我預備好,這樣我在安寧病房死亡,就是一個高質量平安的過程,但如果你在路邊死掉的話,就很難說了。
所以說,安寧療護其實是一個非常完善的人生終結路徑。一位跟我一起在英國進修的香港醫生曾說過,我們的工作太有意義了。怎么有意義呢?他說我們為病人畫上人生最后一個句號。這個句號畫得漂不漂亮?夠不夠圓?我們的影響力很重要。如果我們做得不好,這個病人最后的句號就畫得不漂亮。
楊老師,怎么樣讓末期病人享受安寧療護呢?
對于末期患者,我們真正落實整體性的安寧療護觀念,就是包括身、心、社、靈各方面:身體的、心理的、社會性的、靈性的。
首先是解決他肉體上的疼痛或是嘔吐、拉肚子這些癥狀 ,然后在心理和社會性方面,比如他跟哪一個人、跟子女不和、跟妻子不和等等,都要解決啊。
靈就是靈性關懷。所有有思考能力的動物都有一定的靈性,狗有靈性,海豚有靈性,但人的靈性地位最高,所有會思考的動物也都有靈性需求,這個需求是很普遍性的。
1995年左右,我們的社工在馬偕醫院,在一兩百個病人中,通過問卷調查,做過簡單的臨床研究,結論就是,80%的病人,特別是面對死亡的病人,是有靈性需求的,比疼痛控制的需求還多。
所以,不應該禁止安寧療護去滿足病人的靈性需求。靈性需求是必要的。就像你餓了,你需要吃東西。我們靈性饑渴了,也需要某種儀式。
靈性需求之外,您說,還要滿足病人的精神娛樂之類,比如在病房里設置麻將桌,試行麻將療法,讓患者舒緩身心。
麻將療法不是我創造的,香港本來就有麻將療法,是我把它引進了臺灣的安寧病房。
1992 年,我還在馬偕醫院當住院醫師,回香港過春節時,帶了同事去考察白普理醫院。白普理醫院就是寧養醫院,在沙田馬場的山上,他們那邊已經有麻將療法了。
那時候,香港人喜歡打麻將,臺灣也打麻將,但還不是非常流行。考察完白普理醫院之后,我就買了一套麻將帶回臺灣,給病人們休閑用。那種港式的麻將,比較大只,是十三張的,和臺灣小只、打十七 張的麻將不一樣,他們覺得很特別。
我們在病房里擺上麻將桌。我們有個鼻咽癌病人,全身骨頭都轉移了,很痛很痛,疼痛控制得也不夠理想。他會打麻將,我們找來護士,看其他病人還有沒有會打的,陪他一起打。打下去之后,效果就來了,他一時忘了疼痛。
麻將療法我們現在還有。不僅如此,臺灣還有芳香療法、冥想療法等。芳香療法在歐美做的比較多,我們在國際會議工作坊里也會放進相關內容;冥想療法不是我的專業,社工師們做的比較多一點。
楊老師,您能舉幾個享受安寧療護的例子嗎?
打麻將之外,我們還有在病房唱卡拉 OK 的病人。我在桃園醫院的時候,有一個老婆婆,頭天晚上還在跟其他病人一起唱卡拉OK,第二天早上,就在睡夢中走了。這種情況,我們可以說,她活到了最后一刻。
在桃園醫院,還有一個老婆婆,八十幾歲了,子宮頸癌末期,我去病房看她,她的疼痛控制得很好,很精神的,舉起用佛祖頭像做成的牌子,跟我講話:楊主任,佛祖要來接我了。她講得很清楚,然后給我祝福,說祝楊主任賺大錢,富貴榮華 。謝謝謝謝。那天,本來是安排這位婆婆出院,我說,我們今天可以先回家休息,看看佛祖,到你家接你。然后我們就繼續看病人,護士那邊已經在為婆婆辦理出院手續。一個小時后,出院手續還沒辦完,婆婆就睡著走了。
這是福報,很多人不懂這個過程。其實我們在安寧照顧時,經常有這些事,我們是真真正正讓末期病人活到最后一刻,還會跟你道謝道別,還會給你祝福,老人家給年輕人的祝福很重要的。他說楊主任大富大貴,我沒有很大富大貴,但很滿足了。
末期病人不需要安樂死
楊老師,有沒有那種特別的病人,疼痛控制不住,想自殺,這種情況應該怎樣幫助他(她)呢?
其實在安寧病房,以我的經驗來看,是沒有發生過疼痛控制不好而想自殺的。基本上我們疼痛控制都相當不錯,但還是有一些病人 ,跟你要求安樂死。這個不是很應該,他(她)以為安樂死一了百了,可能他(她)還有一些事情沒弄清楚。而且當他(她)要求安樂死的時候,生活情況還不錯,還有能力要求安樂死。
我們安寧病房其實是反對安樂死的。安樂死是一種消極面對死亡的方法。兩者的差異在哪里呢?病人同樣都走了,但安樂死之后,醫生護士也好,家屬也好,會留下一點遺憾,留下罪惡感。而安寧療護留下的是什么?平安。
其實在我們的安寧照顧下,病人不需要安樂死啊。為什么?通常病人是什么情況要求安樂死?痛不欲生。當然痛不代表只是身體的痛,還有心理、靈性的痛苦,我們能控制身體的痛苦,我們的照顧也包含靈性照顧,所以他可能還不知道我們有這種方向。有的病人進來以后,疼痛控制好了,就開始要求安樂死,這其實不需要了。因為我們接著就有心理、靈性、社會性的疼痛照顧。所以,有曾經要求安樂死的病人,到最后不想死了,因為他活得太好了。
馬偕醫院曾經有個病人,是宮頸癌末期,她之前是性工作者,臨走之前跟我們說,她的人生過得最滿意最滿足的,就是在安寧病房這一個月。她感到這個世界上還有那么溫暖的事情,而且在她人生最后一段時間。我覺得非常感動。所以我從來不覺得做安寧照顧的醫生會很悲觀,很不快樂啊。
從前,也有電臺、電視臺訪問我,問我:楊醫生,你總是面對末期病人,心情會不會很差?我說不會,我們安寧病房的笑聲有時比哭聲還要大,我們的病人平時都很開心的,當然死亡是很悲傷的,但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不是一直都悲傷,中間我們也開玩笑的,他們笑得比我們還大聲,呵呵呵,很有意思啊。
所以,我對安寧照顧沒什么厭倦感,或是做得累了不想做了,不會。為什么?每天都有故事發生,而且都是感恩的故事,我覺得我做了很有意義的事情。病人在經過安寧照護以后,提高末期生活品質,達到善終,家人對于醫療服務的滿意度提高,這就是成就感。所以,我說,死在我手上還不錯,我情愿病人死在我手上,不要慘兮兮地死在其他不懂安寧療護的醫生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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