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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石虎的大塊文章
藝術大家石虎(1942-2023)辭世一年有余,為紀念這位藝術家及探討其對中國現代藝術史的意義,大型展覽“茲山無盡——石虎最后十年重彩畫展”(1月17日-3月16日)這些天正在上海海派藝術館展對外展出。石虎的作品不但尺幅大,氣派也大,畫里畫外所闡發的內涵也大。 他的藝術成就以及人格魅力也影響了諸多人,本文作者上世紀90年代曾因石虎而辭職。

作畫中的石虎(1942-2023)
回想起來,石虎對我的個人成長有著特別的意義,因為當年有一大半是由于他的原因,內心傾慕崇拜他的藝術,讓我改變生活航道,于1998年深秋從佳士得上海代表處辭職“下海”,投奔他的藝術而去。
現在想來,這就是藝術的魅力,石虎的魅力。
這也許就是一種緣分。那時碰到一個做企業的章老板,喜歡收藏,眼光獨到。他尤其癡迷石虎的藝術,對他的繪畫作品有著極大的熱情。于是他找到我,希望幫助他一起在上海成立一家畫廊,要成為全國最頂尖的畫廊,而且主打石虎,將他的藝術發揚光大,傳播開去,讓國內廣大藝術愛好者和收藏家們了解石虎,了解什么是真正的藝術,偉大的藝術。他和我說,東南亞和港臺對石虎非常推崇,畫作均以高價收藏,有一位新加坡的船王,買過石虎的一張大畫,四聯屏什么的,花了一千多萬的天價。國內的藏家對石虎不大了解,一旦了解了,這個市場非常大。他認真地拉我入伙,希望我和他一起干。
我對石虎的大名早有耳聞,1996年上海舉辦第一屆藝術博覽會,其中一桿大旗就是由石虎的作品撐起來的,和陳逸飛、丁紹光三足鼎立,是博覽會的三塊招牌。尤其石虎的作品,雄奇、狂野和闊大,簡直是異軍突起,高峰聳立。我當時因藝博會的負責人李錫田之邀,去參加首屆博覽會的開幕式,進入會場中心區域,一抬頭就看到石虎的大作,那種畫面的視覺沖擊,汪洋恣肆,排山倒海,撲面而來,看得讓人瞠目結舌。他的那種氣勢,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所以如果用現在的話,我那時就被石虎老師的作品“圈粉”了。

石虎作品《十八羅漢》局部

巨幅紙本水墨《十八羅漢》上海展出現場
章老板為了說服我,特地請我去了珠海一趟,見見畫家石虎老師本尊。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石虎老師的情景。那是1998年國慶前夕,我們飛到珠海,在粵秀酒店和石虎見面。石虎人高馬大,中氣十足,長發披肩,還扎著小辮子,一點也不像漢人。他簡直像一個野人,從某個原始部落跑出來的一般,渾身充滿遠古蠻荒的魅力。那天見面已經很晚,他興致很高,性格豪邁,聊到凌晨兩三點鐘,大家也略無倦意。

石虎2023年在嶺南浰源鎮山下村 澎湃新聞 圖
第二天去他的畫室實地參觀,他的畫室場地非常大,總有一兩千平米,兩層樓,是租用一個廠房改建而成,這樣方便他創作大畫。現場有好幾幅大畫掛在墻上,有的有十幾米長,置身其中,恍若游走在一個藝術長廊。傾談之下,我對他的藝術創作和忘我態度很崇拜,感覺他天生是一個畫家,創作力源源不斷。在他的身上,真正體現了啥叫“原力覺醒”,那種非凡的原創力、原始力,那是一種洪荒之力,簡直是一騎絕塵,常人難以望其項背。我那時就暗暗地想,石虎大概是藝術家里面的外星人,專門來地球為畫家們做示范的。

石虎水墨人物畫
這次見面,堅定了我的決心。真叫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本著對石虎老師的崇拜,以及對藝術開拓的熱情,于是說干就干。那年秋天,我離開了佳士得,我們在上海當時最好的社區,古北新區的羅馬花園借了一個場地,開出了龍人畫廊,主要就是經營石虎的作品。這個畫廊,是當時找遍整個大上海沒有的,無論展廳面積和檔次,都是數一數二的。現在回過頭來看看,畫廊還是非常超前的,真是冒險的行為。
畫廊開幕沒有幾天,記得緊接著就是1998年的第三屆上海藝博會。我們畫廊雄心勃勃,一下子在會場的中心位置租下十多個鋪位,展出石虎的一幅幅宏篇巨作。他的畫大得不得了,有些總有七八米高,四五米寬,高高聳立在展會中間,在博覽會上顯得鶴立雞群,非常扎眼,引來全場許多關注。因為他的畫、他的人,太與眾不同了。

石虎作品
展覽現場,慕名前來的觀眾絡繹不絕。有許多觀眾拿著他的畫冊排隊請他簽名。石虎老師神閑氣定,為大家一一簽名。他為人簽名非常有個性,筆是自己做的孔雀毛毛筆,纖細修長,很難控制,但他很喜歡這種不可控制性,可以帶來許多偶然效果。另外,他簽名可不是一般的應付,而是當作一種即興的創作,寫出千姿百態的花樣來,一個也不重復的。這時候,他完全顯示出一個天才藝術家的天真和調皮,瞅一眼對方,無論是姑娘還是小伙,還是一位老者……然后他嘴角微微一笑,輕輕揮筆,馬上就“設計”出一個特別的簽名樣式了,像一幅幅抽象畫一樣好看,有時真令人拍案叫絕。這種臨場發揮的“急智”,我至今仍然沒有見過有人能超過他的。
所以早在二三十年前,石虎就在上海就引起過一股不小的旋風,而且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比如已故著名畫家張桂銘先生,他就很喜歡石虎。雖然張桂銘要比石虎大三歲,自己出名也很早,但他毫不掩飾自己對石虎藝術成就的推崇,說他自己的繪畫創作受石虎影響很大。龍人畫廊開幕那天,張老師還特意來參加開幕式,并做了熱情洋溢的發言,態度非常誠懇,他當時已經是劉海粟美術館的館長,海上畫壇有名的畫家了。另外像陸康、陳鵬舉等先生也都對石虎很欣賞,陳老師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整版在解放日報上發表,洋洋灑灑,絕對是一篇美文。我記得里面他評價石虎自己的文章,他神思飛揚的那些畫語錄,像“潑翻字盤”一樣,光彩陸離,魔幻而華麗。
還有像文匯報“筆會”的主編周毅女士,對石虎的畫也很喜歡。當時他人美出版社的四大本畫冊剛剛出來,周毅不但來看了畫展,還興致勃勃抱著很沉的畫冊回家。周毅是非常有才情和藝術眼光的,她后來崇拜黃永玉,為他寫了很多文章。遺憾的是這位才女在前幾年英年早逝,令人痛惜。另外,上海還有個博達拍賣行二十多年前還搞過一次石虎的專場拍賣。現在回過頭來看,當年這些都是很超前的事情。因為那時,中國的藝術市場還完全沒有起來呢。

石虎作品
后來,由于各種原因,我和石虎老師來往少了,龍人畫廊開了幾年也歇業了。但我對他的繪畫一直非常關注,而且熱愛。有一陣子,我還在市場上買到過他的幾幅早年水墨,雖然是小品,尺幅不大,但神完氣足,嘆為觀止。他的水墨工夫實在太了得了,一筆下去,墨分五色,要想表現什么就在筆底下呈現出什么。比如我有一張小品,不到兩方尺,表現一個姑娘走在冰雪天的路上,非常簡潔寫意的那種。但他幾筆下去,樹梢上的片片冰凌,那將融化未融化的質感,全給他表現出來了,真是鬼斧神工。
石虎老師在港臺地區與東南亞出名很早,臺灣地區有家琢璞藝術中心,夫婦倆專門做石虎的作品,他們還專程到上海來和我們交流切磋過。期間劉國松、楚默、李奇茂到上海來進行藝術交流,來畫廊參觀石虎的畫作,對他的藝術成就也極為肯定。記得當時有個臺灣老板,好象叫江喻信,他是畫家周澄的學生,在上海開茶餐廳之余兼事藝術品收藏和經營。他老早就知道石虎的大名,曾慕名親自沖到石虎老家河北徐水,在當地的大隊部辦公室搜羅到一張石虎早年的作品。當時他還叫石呈虎,據說他在家鄉當過民兵連長,那應該是非常早的作品。

石虎水墨作品
有一段時間,和國內紅火的藝術市場相比,石虎老師似乎顯得有點沉寂,但我一直很關心他的情況,也從側面打聽到一些事情。
我的私心總希望他能好起來,東山再起,再創當年的輝煌。大約到2013年前后,我在上海的花園飯店又和石虎老師見了一面,還一起吃了晚飯,那時他已七十開外了,那副豪邁爽朗的樣子依舊,至今記憶猶新。我們常說,自古燕趙出慷慨悲歌之士,這句話放在石虎身上也很合適,他這個人很有一種特別的古風,真是一位今之古人。
前兩年意外又聽到石虎老師的消息,得知他的創作力依然旺盛,還能畫大畫,且佳作不斷,精彩迭出。我聞訊到藏家那里看了他的一些近作,令人欣喜雀躍,內心真為他高興。感覺他晚年的作品更加恢弘博大,深沉博大。我當時就希望有機會再去看看他,重新敘敘,向這位大師問學請教。但沒有想到新冠無情,竟然奪走了他的生命,而且走得這么快,實在可惜。

石虎《窗鳴圖》
在“石虎最后十年畫展”籌備前的會議上看了石虎歷年創作的一百多張作品,雖然是幻燈照片,但還是深深為之打動。在觀賞這些琳瑯滿目的畫作時,我不禁想起墨西哥著名畫家魯菲諾·塔馬約(Rufino Tamayo,1899-1991年),石虎與這位中美洲畫家有許多類似的地方,塔馬約將瑪雅文明的許多元素巧妙地糅合進自己的畫作中,讓古老文明和現代文明高度銜接,融為一體。這種出古入新的高超手段,石虎老師與塔馬約異曲同工,他在畫面的豐富性和奇幻性上甚至超越后者,開創了一個魔幻詭譎的新境界,同時又有史詩般的波瀾壯闊。
所以我堅信,石虎無疑是可以寫進美術史上的畫家,作品經得起時間的考驗,其獨創性和深廣度均是無可替代的,他為我們留下了異常寶貴的一份藝術遺產,開辟了一條嶄新的道路,啟迪后人去研究,去探索。
往事歷歷,今天說起石虎,不禁讓我浮想聯翩,拉拉雜雜說了這么多。我還記得他多年前曾半開玩笑地和我們說,畫家畫畫,就像老農種菜,也是靠天吃飯的營生。埋頭耕耘,辛辛苦苦,一年下來不知收成多少,一切都靠老天的賜予。這個老天,既有天時地利在里面,更包括了畫家的天賦和勤奮。
他就是這樣一位純粹畫者。

石虎晚年在嶺南山村
2024年12月25日圣誕節于合肥改定。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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