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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麗君首部原創大戲,越劇《我的大觀園》的戲曲文學品格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越劇《我的大觀園》,千呼萬喚始出來,橫空出世即巔峰。
此前,由于知名劇作家、導演等一眾現代戲劇界的主創藝術家加盟,加之浙江小百花青年演員陳麗君的流量明星身份,越劇《我的大觀園》尚未誕生就引發廣泛關注。觀眾們無數次討論,該作品立上舞臺是什么品相?是否如曾經的越劇作品,依靠主演身份出圈?出圈后的影響力能持續多久?
但是看到越劇《我的大觀園》首演,完全超出想象,這次更多地是以戲曲文學品格、舞臺美學出圈,推動演員和作品的持續出圈,因此具有更久遠的生命力。

1月19日,浙江小百花越劇院的原創越劇《我的大觀園》在杭州首演,連演兩日,完美收官。
戲曲文學建構“全景式多維空間”
文學名著《紅樓夢》的舞臺劇改編創作,自古以來不計其數。創作者多是從《紅樓夢》中抽離出適量的劇情,或講述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如寶黛愛情悲劇、紅樓二尤悲劇、賈雨村審葫蘆案,或表現某個人物的代表性事件,如黛玉葬花、鴛鴦抗婚、王熙鳳大鬧寧國府,舞臺劇意味著無法全然呈現原著繁復的故事枝蔓,及深邃的藝術哲思。
同樣,劇作家羅懷臻在《我的大觀園》兩個多小時的越劇創作中,也選擇了《紅樓夢》的部分故事點,卻沒有進行一人一事一線的編織,而是將原著人物進行了跨越時空的重新編排,引導觀眾跟隨賈寶玉視角展示斑斕多彩的大觀園。劇作家的筆觸從老年賈寶玉的回憶寫起,“我的”大觀園因寶玉的“自我”身份,有了意識流式的氣質,浪漫不羈,自在游離,空靈妙奇,看似隨心所欲,實則處處玄機,看似天馬行空,實則巧思縝密。寶玉所思所記憶的大觀園如同電影鏡頭,時而聚焦于點,時而聚焦于面,時而又如散點透視的山水畫,呈現立體化的多空間場景。


劇照
何為戲曲現代性?不僅是某種理念的提出,更是劇作家的技法的變革,羅懷臻書寫的戲曲文學建構起全新的現代文本,可稱之為“全景式多維空間”,既繼承了傳統戲曲“人隨景動,景隨人遷”的寫法,又創造出新結構、新敘事手段,即保留了《紅樓夢》“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藝術本質,又游刃有余地創造出新事件、新人物關系,平等地尊重每個生命,以悲憫情懷探討青春是否永恒的哲思,是用羅懷臻劇作法由內而外、自下而上地塑造的戲曲現代性。
賈寶玉在“我的”意念中隨時跳脫,自由馳騁想象,穿梭在具象的事件空間,也行走在抽象的夢幻空間。寶釵撲蝶、湘云醉臥、黛玉葬花、妙玉烹茶組成的春夏秋冬四美圖竟然同時出現了,電影蒙太奇式的鏡頭感,呈現大觀園中繽紛璀璨而各不相同的青春之美。“我的”思緒十分活躍,于是王熙鳳牽著巧姐一起拜見元妃,柳湘蓮和蔣玉菡一同來賈府演戲,柳湘蓮為了保護蔣玉菡而教訓薛蟠,寶玉挨打之后和黛玉互剖心意,兩情相悅。這些敘事完全打破了中規中矩的傳統戲曲的起承轉合模式,將原著故事根據“我的”意念靈活拿來“我”用,次序排列真真假假,撲朔迷離,建構富有個性的大觀園,不見既往語境中封建社會籠罩的紅樓群體,只見一個個情性迥異的獨立生命。
舊事件,新解讀,蘊含劇作家的思辨。原著情節有寶黛共讀《西廂記》,劇作家卻設計了寶黛重讀《西廂記》,以張生隱喻寶玉,以《西廂記》隱喻將來曹雪芹寫成的《紅樓夢》,寶玉天真機趣的唱詞表達兩部書一喜一悲,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寶黛二人似是討論“張生是否歸來”,實則字字句句指涉寶黛悲劇。又如寶黛釵三人的婚禮葬禮詠嘆,喜樂和哀樂共同奏鳴,營造寶玉從極度欣喜到極度悲傷的撕心裂肺之痛,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有極為深厚的人物況味。
當然現代性的戲曲文學最重要的是思想內涵,羅懷臻解讀出“白茫茫一片大地干凈”之外青春生命永恒長存的主題,使得全劇在悲憫哀婉的基調之上有了昂揚通透的哲思。劇終時,金陵十二釵唱出:“皚皚積雪下,草木待發芽。等到雪融化,青春又芳華。”讓觀眾恍然大悟,原來老年寶玉和年輕寶玉的夢遇一直在發生,生命循環構成完美的閉環,青春可以老去,但是青春總會歸來,大觀園始終活在寶玉意念深處,強大的文學性內核賦予作品獨樹一幟的理念。



劇照
導演創作推動“鮮明的越劇代際劃分”
《我的大觀園》象征著導演徐俊越劇生涯20余年的出走與回歸。2002年徐俊導演了青春越劇《第一次親密接觸》,開啟導演之路,步入越劇領域,但他對戲曲文學的要求極高,不遇到好劇本堅決不排,因此導演的越劇極少,卻每一部都是投入心血并迅速傳唱的佳作。如今,已積攢了豐富的話劇、音樂劇經驗的徐俊重歸越劇,把20余年的藝術熱情傾注在他理解的大觀園舞臺。
他的導演風格大膽融古典越劇與現代音樂劇、舞劇于一體,移步不換形,提煉出21世紀的新越劇品格,創作出屬于浙江小百花的新一代風尚,再攜手合作多年的黃金搭檔舞美設計胡艷君、燈光設計蕭麗河,使整體舞臺風格與既往的“紅樓夢”戲曲有了鮮明的代際劃分。如果說20世紀的“紅樓夢”作品在建立“現實主義”的巍巍大廈,那么21世紀的《我的大觀園》建構成“現代主義”的紅樓夢人物元宇宙,不再注重表達外在事件邏輯,而是釋放內在的情感、意識甚至是潛意識邏輯,觸動觀眾共鳴。

定妝照 陳麗君飾賈寶玉

定妝照 李云霄飾薛寶釵

定妝照 何青青飾林黛玉
由于劇本創造的多維空間,不再適合鏡框式舞臺或大劇院舞臺的觀演關系,徐俊導演帶領的二度創作團隊的大手筆在《我的大觀園》建立起立體化多視角的舞臺,似山如峰的臺階,錯落有致,高低起伏,進行精準的排列組合,每次變化呈現新的畫面,加之抽象化的多媒體影像,構建變幻多姿的大觀園。遠、近、高、低皆成視點,觀眾可以理解為看到了某一個花園角落,或整體建筑意象,甚至可理解為看到了大觀園的精魂。這種視聽效果,已無法用傳統語境“寫實主義”或“寫意主義”來衡量,或許稱為“現代主義”越劇更合適,在觀眾看來,舞臺上行云流水,不見大觀園的一棟一梁、一桌一案,只見象征式的現代線條造型、建筑框架、斑駁花景,使得《我的大觀園》成為新演藝領域的文旅式越劇,與20世紀越劇建立的美學特征和觀演關系截然不同。
因此,寶玉挨打呈現出新穎的虛擬化效果,沒有賈政王夫人賈母等人,沒有實際的棍棒,僅以主演陳麗君滾下臺階的極致化表演,配合以強烈的多媒體光影,讓觀眾切身感受到賈寶玉為了蔣玉菡挺身而出的仗義,敢于說出“我沒有錯,我絕不認錯”挑戰父親權威的毅力,以及棍棒落在身上的疼痛。老年寶玉親眼目睹寶玉挨打,使觀眾由衷多了欲護不能的傷感,特別是老年寶玉講出賈府得罪忠順王的利害關系,寶玉才知人世間復雜的“宦海學問”原來如此冷酷無情,觀眾更為感同身受,從對寶玉個人之憐,升騰出對蕓蕓眾生的純真本性之憐。這些導演創作手段,建構成“現代主義”越劇的整一風格,沒有違和感,在大觀園的越劇元宇宙中,事件不再是事件,而被抽象成了悲天憫人視角下的生命成長史、詠嘆真情真愛的交響曲。


劇照
主演陳麗君是個優秀的青年演員,越劇《我的大觀園》的唱念做舞極其繁重,且每個動作要高度準確結合舞臺布景的移動。陳麗君塑造的賈寶玉恰到好處地展現出單純癡情,個人氣質與角色氣質相輔相成。劇場中,沒有網紅光環的加持最能考驗演員的基本素養,她的表演展現出相對沉穩的氣場,有很強的情感節奏把控力,說明陳麗君有很多年舞臺經驗摸爬滾打的積累,假以時日,陳麗君等一眾實力派青年演員將成為浙江小百花的新生代支柱。
《我的大觀園》——浙百的越劇,陳麗君一代的越劇,21世紀的越劇。由于作品初演,并非盡善盡美,但給筆者的印象是具有無限生機的新生命,而非技巧成熟卻循規蹈矩的舊事物,隨著該劇精細化修改提高,將成為藝術價值和商業價值俱佳的代表作,是戲曲人都希望來看的作品,是重振戲劇文學尊嚴的作品。

陳麗君個人微博上分享的海報
(魏睿,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 2024級戲劇與影視專業博士生。原題為《越劇<我的大觀園>:走向新演藝時代戲曲文學和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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