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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場性侵發生后的一年,崔麗麗的重建

澎湃新聞記者 袁璐
2025-01-21 09:29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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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開車送她去醫院的路上,她迷迷糊糊睡著了。腦袋歪向窗戶一側。

8點50到達醫院門口。她先下車,丈夫將車開到停車場。陽光穿過光禿禿的樹枝,照耀著赤裸的大地。

她走到停車場的入口,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看著街上穿梭的汽車,有一種永恒的疏離感。

這天,距離她被公司老板性侵,已經過去一年零三個月。性侵她的老板被判處強奸罪,刑期四年,之后她申請了工傷認定,這是國內首例將職場性侵導致的精神創傷認定為工傷的案例。接著,她申請勞動仲裁。

生活在繼續。她仍然老是感覺身處危險當中。

9點,她走進治療室。自從生病以來,每個周五的這個時間,她準時到醫院。創傷后應激障礙的治療還不知道要持續到什么時候。不過,現在到了建立信心和信任的階段。

才剛剛步入四十歲的行列,有時她感覺很年輕,有時又感覺有說不出的蒼老。還有無數個月份依然擺在她面前。

從咨詢室出來后,她用紙巾擦拭鏡片上的眼淚。治療是一次徹底的袒露。難過的情緒不期而至。突然起了一陣抽搐,就好像在她沉思時,冰冷的爪子趁機將她俘獲了。

她想要遏制,然而情緒已擴散開。她束手無策,只得趕緊躲到偏僻的角落里顫抖。

鏡片清理干凈,她重新架到耳朵上,世界再次清晰出現在眼前。她深吸一口氣,穿著收腰的黑色羽絨服、闊腿牛仔褲、黑色皮短靴。總之,她看上去光彩熠熠,生氣勃勃,就像飛來的一只小鳥,暫時歇息在一根荊棘上。她是崔麗麗,始終是她自己。

丈夫在她身旁,默默注視著。他已經坦然接受一個事實:妻子受到的傷害會長久地揮之不去,治愈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他將一直在她身邊。

報警

事情始于一次出差途中。

2023年9月22日晚上,在杭州一家高端日料店里,只有三個人的酒局上,崔麗麗和公司老板王豪一起接待客戶。飯局之前,王豪告訴崔麗麗,一定要讓客戶喝高興,把他拿下。喝了一小盅之后,她感覺自己快要醉倒,于是強撐著去結了賬,回來后沒過多久,便趴到桌上失去了意識。

她是這家汽車零部件制造企業的營銷總監,商務宴請是常事。這次酒局中,她曾收到王豪發來的短信:你陪著多喝點兒,我快掛了。作為員工,她沒多想,源于對王豪的信任和服從。

王豪發來的短信。 本文圖片均為 受訪者供圖

第二天凌晨4點醒來時,崔麗麗發現自己赤裸著躺在王豪的酒店房間里,衣服散落在地上。王豪睡在另一張床上。

她強迫自己回憶,從頭一點點捋下去,但記憶總卡在醉倒前的一刻。當天,她問王豪,為什么她在他的房間?法院的判決書顯示,王豪最初辯稱,由于崔麗麗嘔吐到衣物上,他才帶她到自己房間,并幫她脫掉衣褲。

事發后三天,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應激狀態,崔麗麗的腦袋是蒙的。她在昏昏沉沉中堅持完成了后續的工作。

工作四天后,崔麗麗跟王豪在客戶住的樓下碰面的時候,她內心開始掙扎糾結。見到他,她突然回想起,他在床上壓住她的手、捂著她的嘴、讓她不要說話的畫面。

但她不確定,這些是真實的記憶,還是虛幻的夢。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只有碎片記憶。后來在心理咨詢暴露治療的時候,記憶才涌上來,一些片段變得清晰。

這天會議結束后的例行晚宴上,王豪再次勸酒,崔麗麗以身體不舒服為由拒絕。離開酒局后,她給丈夫魏浩打了視頻電話。視頻中,魏浩看到妻子止不住流淚,說自己“可能被人欺負了”。以前她從未這樣。聽完妻子的話,魏浩讓她趕緊買票回家。

見到丈夫那一刻,崔麗麗帶著自責和內疚,那時她已經出差了八九天。從深圳到杭州,再從杭州回到天津。當她把事情告訴丈夫時,從來沒有懷疑,這件事情是否會導致他們的婚姻破裂。

她對丈夫的信任超越了夫妻。這對夫妻很多時候像戰友或朋友。當她有任何疑惑,只要跟丈夫講,他總能理性地幫她分析,讓她在情緒失控時冷靜下來。

2023年10月3日,崔麗麗決定返回杭州取證。她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進到王豪的房間。那時,對于自己是否被侵犯,她仍心存疑慮。

調取查看監控,加上酒店工作人員的證言,她發現所有零散的記憶與之形成閉環,得到印證。一步步把自己不敢面對的事情驗證了一遍后,她不敢回家。也是在看完監控以后,她明確事發當天王豪口中所說的“你的房間門打不開,就把你放到了自己的房間……你吐在了衣服和床上,自己為你脫了衣服”是謊言。

判決書顯示,經法院審理查明,王豪是將處于醉酒狀態無法獨立行走的崔麗麗抱進自己的房間內。

崔麗麗一片混亂。那天晚上,她訂了一間距離事發酒店30公里的酒店。跟丈夫講述從監控里看到的內容后,丈夫讓她留在杭州趕快報警,他參加完妹妹的婚禮后立馬跟她會合。但那時,她沒有下定決心報警。

她情緒極其低落,給居住在杭州的朋友林茵打了求助電話。林茵記得很清楚,崔麗麗的聲音聽起來“不對勁”,只是哭,說自己被隊友坑了。

林茵從沒見過失控的崔麗麗。她快速趕到酒店,兩人盤腿坐在床上,開始梳理,把記得的內容全部寫下來。她們覺得應該去找王豪問清楚,又把想問的問題統統寫下來。

同時,她們考慮到,如果與老板對抗,對員工來說異常艱難。如果當面跟王豪對質,從目前掌握的信息和證據上來說,他不會承認。如果報警,崔麗麗可能面臨被恐嚇、污蔑跟誹謗。“女性在職場上遭遇這事,作為弱勢群體,更在意自己的未來怎么辦?又如何面對別人的看法?”林茵說。

林茵覺得,當時,崔麗麗處于精神和心理受到很大傷害的處境,她最擔憂的是會失去工作,“她必須思考一些現實的東西。”那天晚上,她們一開始有很多擔心。但從始至終,崔麗麗覺得這件事絕對不能隱忍。直到凌晨兩三點鐘,她們才睡覺。

關于崔麗麗報警的猶豫,與林茵一樣,魏浩也努力理解。后來,他陪著妻子先后去過六次杭州配合公安調查取證。每次都是乘坐最早的一趟高鐵,晚上再坐飛機返回天津。他知道妻子不想在事發地多停留一秒。

第二次去杭州補錄完證據,在回家的路上,妻子精神崩潰。魏浩安撫她說,你有任何的委屈,都可以對我傾吐,你所有負面的情緒,我都可以接納。我會陪著你。按照崔麗麗對丈夫的評價,他是那種“就算發生天大的事,家人永遠都在第一位”的人。那陣子,魏浩暫時放下了自己公司的業務。

除了照顧妻子,他還在調節自己的情緒。他思考過,家人朋友知道了怎么辦?事發之初和妻子打電話時,他問她,為什么當時不報警?為什么還要繼續工作?

剛開始他不理解妻子,為什么不第一時間告訴他。但是越往后,他越理解,越能感覺到那種負擔的沉重。他想,如果他是妻子,他是否有勇氣告訴另一半?是否有勇氣直視傷害?

站在妻子的角度,她上有老下有小,可能因這件事斷送職業生涯。他自我反思后認定:發生這樣的事,妻子能開口說出來,就已經很不容易。

崔麗麗想過,報警意味著什么?首先這份工作不能干了,是繼續在這個行業里找工作,還是換行業?39歲的年齡,她只能去餐飲旅游等服務業。大不了,回到最初干翻譯的工作。

最終,她還是決定報警。2023年10月10日,崔麗麗和魏浩再次回到杭州,在酒店門口撥通報警電話。

職場中的侵害

判決書顯示,王豪一開始在辯解中否認與崔麗麗發生性關系,經法院審理查明,王豪利用崔麗麗酒后無力反抗之機,違背其意志,強行與其發生性關系,其行為已構成強奸罪。

法院判決書。

2022年6月,崔麗麗加入王豪的公司,天津市德科智控股份有限公司。這家公司生產電子助力轉向器,屬于汽車的核心零部件。根據官網介紹和媒體公開報道信息,老板王豪是公司實際控制人,管理和技術決策都經由他手。他是一名技術博士,曾在某大學擔任講師,后辭職創辦公司。如今,公司正在籌劃上市。

崔麗麗掌握著營銷中心的話語權,談判對象通常是客戶公司的副總裁級別。有時王豪會對她說,你看看人家多能喝。這是她最不適應的地方。

此前,崔麗麗在外企工作多年,在工作風格上,她并不總是認同王豪的管理方式。他曾親自在公司大門口抓考勤,如果沒有完成業績,營銷中心負責人要在會上帶頭檢討、自我批評,甚至鞠躬認錯。

雖然她不認可,但也知道每家企業都有自己的“文化”,她只需做好自己的工作。在這家公司,王豪不止一次公開表揚她,稱她來了以后給公司打了強心劑。在她印象里,王豪看起來簡單、樸實,在專業領域是可靠的隊友。

魏浩眼里,妻子心思單純,從不把人往壞處想。盡管妻子常年打拼職場,他從未擔心過她,妻子通常都是靠專業能力把合作談下來。

之前妻子公司團建時,他見過王豪一次。他們沒有過多交流,也沒有太深的印象,只是覺得王豪說話“不真誠,像戴著面具”。

崔麗麗說,報警前,她兩次找王豪對質,他不承認,指責她污蔑他的人格。

2023年10月27日,崔麗麗接到警方的電話,得知王豪被立案調查。4天后,他被采取強制措施。11月7日,公安機關以王豪涉嫌強奸罪移送檢察院審查批捕。

判決書顯示,被告人王豪經公安機關電話傳喚到案,但其到案后并未如實交代自己的主要犯罪事實。其辯稱,在公安階段因害怕及存有僥幸心理未如實供述。

檢方曾在公開報道中披露,王豪提交了很多資料,來“證明”崔麗麗是因為工作不稱職,擔心被辭退,通過勾引誣陷要挾報復老板,索要高額補償費。

崔麗麗回憶,等到案件移交法院時,王豪才露出悔罪之意。不過在她看來,那是“假裝悔罪,是想取保候審、緩刑的策略性悔罪”。期間,王豪兩次請求她諒解,但未向她道歉。

2024年4月2日,法院以強奸罪判處王豪有期徒刑四年。

那時,崔麗麗不在意刑期,只要能定罪,她想趕快從這件事情中抽身出來,不再陷在里面。

事實上,報警后,崔麗麗就被診斷出抑郁癥、焦慮癥,一直休假在家。在她決定報警前,就已經決定離開這家公司。但直屬領導的回復是,讓她想開點,事情已經發生了。接著,她被移出公司的管理群,無法再登錄辦公系統。事發后王豪的反應也給她造成了更強烈的崩潰。

崔麗麗直屬領導的回復。

那段時間,她和以前不一樣了。她斷絕了社交,和朋友不再來往。除了最親近的家人和心理醫生,她誰都不想見。她失去了對人的信任。第一次見面的人,她會極度懷疑:這個人所呈現出的面貌,是真的,還是假的。

她對一切充滿警覺,害怕一個人出門。但是那時候她有一口氣,要將侵害她的人繩之以法。

判決書下來后,崔麗麗從中得知了自己被侵害的過程和真相,盡管細節的記憶空缺,她仍會感到錐心般的疼痛。

每天,她還會時不時地闖入自己被侵害的場景,總擔心被害。她看見禿頂的男人就會嚇出冷汗,總覺得有人在背后要襲擊她。有次在小區門口不遠處看到一個,她控制不住地哆嗦,哭了起來。

她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一件事情。出現了一些軀體反應:太陽穴發緊、鼻腔麻木、頸部僵硬、喉嚨總像有異物堵住。

噩夢、失眠成了常態。

工傷

刑事判決結果出來后,在民事賠償方面,崔麗麗拿到3000元的經濟損失,但這僅包括她在事發后到醫院精神科就診的費用。

崔麗麗決定申請工傷,她咨詢了兩個律師。律師告訴她,你的工傷認定99%辦不下來。他們認為,目前沒有一起因為醉酒后被性侵而認定工傷的案例。

她不肯放棄,在網上搜索可以借鑒的認定工傷案例。她是醉酒被侵犯的,但《工傷保險條例》里面明確規定,醉酒不能認定工傷。

于是,她先找出那些在醉酒情況下,依然被認定為工傷的案例。她存下來,打印出來,統統交給工傷部門和人社中心。

那時她以為,被強奸就足以認定為工傷。直到她到人社中心去申報工傷時,才知道還需由于強奸導致身體或精神上的傷害。

實際上,從杭州回天津后,她便去離家最近兩家的三甲醫院精神科,診斷結果都是焦慮癥和抑郁癥。當拿著兩家三甲醫院的診斷證明去人社中心認定工傷時,卻被拒絕了。根據規定,精神傷害的診斷證明必須是由人社中心合作的單位出具。

這意味著,她前期幾個月的治療在程序上是“無效”的,需要換醫院。

第一次去安定醫院,精神科的大夫和這對夫妻聊完后說,你不是精神疾病,而是心理有創傷。醫生建議他們轉到心理科。腦部CT、心理測試量表等一系列檢查后,崔麗麗被確診為創傷后應激障礙。

2024年4月底,崔麗麗開始在安定醫院心理科治療。三個月后,經過12次的治療,她再次去人社中心,提交了病歷等材料。

創傷后應激障礙診斷書。

然而到了9月初,人社中心告訴她,要先中止工傷認定的時限。因為他們沒有做過類似案例,需要再做一個傷與非傷的專家鑒定,即鑒定她的創傷后應激障礙與性侵事件是否相關。

這次鑒定由勞動能力鑒定委員會的三個精神科專家進行面診。崔麗麗依次講述了事件經過,她的病情,如何治療,以及她是怎么去排解的。整個過程持續半個小時以上,她覺得度過了漫長的時間。三名專家面診完后,再次做出創傷后應激障礙與被性侵有關的鑒定。

工傷認定結果出來了,12月3日上午,魏浩開車和妻子一起到郵局領取。他開著車,讓妻子讀給他聽。讀前面的文字時,妻子很平靜。

當讀到“崔麗麗同志”時,她開始哽咽淚流。“從來沒有一個人稱呼我為同志,工傷是國家對我所有付出的認可。”魏浩拉著她的手激動地說,老婆你看到了嗎?國家都替咱做主,給咱撐腰。

崔麗麗拿到了工傷認定結果。

在治療期間,去年4月,一審判決出來,抗訴期滿后,公司宣布解除與崔麗麗的勞動合同。

解除理由是崔麗麗曠工,違反了公司請假制度。“如果再就業,這將是職業污點,可能沒有公司會要我。”崔麗麗說,另外,由于被指違反公司制度而開除,根據她與公司的《股權認購協議》,她的股權(上市前自己出資購買的原始股)也會被公司以零元回購。

公司解除勞動合同通知。

崔麗麗決定一邊治病,一邊繼續維權。2024年12月23日,她提交了勞動仲裁申請,寫滿了十項訴求。她花了兩天查找相應的法條,整理了208頁的證據,最多的是她加入公司后,才得知公司大小周出勤的加班證據。

她認為公司只確認了她12個月的停工留薪期,但并不能涵蓋她的治療期。現在,她仍處于心理治療階段。

她向人社中心提交了延長停工留薪期的申請。此外,她在勞動仲裁中提出,公司除了需支付停工留薪期的待遇,還應繼續履行勞動合同。因為她尚在工傷治療期,勞動合同也未到期。

魏浩記得,妻子那段時間每天都坐在書桌前翻看案例資料和法律法規。她每晚9點半和女兒一起入睡,他睡得晚,臨睡覺前會去給妻子和女兒蓋一下棉被。

妻子總在凌晨一兩點醒來,又繼續在手機上查各種資料。有時候晚上妻子被噩夢驚醒后,他能聽見哭聲。他跑上樓,黑暗中的妻子縮成一團。他抱住妻子,輕拍她的后背。

不認命

2024年6月,崔麗麗看到負責她案件的檢察官投到《方圓》雜志的稿子,寫著她的經歷。看完后她莫名有了一股力量,她想:我40年的人生信念和價值觀,怎么可能被這一件爛事徹底摧毀?

人一旦生病,就會總結自己的人生。崔麗麗說,人生脫軌這段時間,她總會回溯過去。大學時,她幸運地選擇了相對小眾的日語專業。大三暑假做兼職翻譯,每天有200元的固定收入,加上加班費,一個暑期能掙1萬多。

2003年,日本豐田汽車在天津投資第一家中國工廠,與此配套的日系零部件企業也都來到天津。大學畢業后,她找工作相對簡單了些。

2007年,崔麗麗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生產汽車玻璃的日英合資公司。她擔任總經理助理,總經理是日本人。她會日英雙語,經常跟英國人、意大利人、巴西人、日本人打交道,做會議翻譯和接待工作。兩年后,她才轉行做銷售。

不到一年時間,她挽救了公司的訂單危機,客戶有新項目也讓公司參與競標,產品質量等也都通過客戶的審核,公司得到更多訂單。她因此越來越熱愛銷售工作。她并不覺得自己聰明,或者出類拔萃。但對她來說,這份工作不只是一份生計,她在全身心地付出。

她從上司那里學到最初的銷售理念——客戶永遠是對的,永遠給予對方尊重。做了銷售以后,她會想盡辦法讓客戶認可公司的產品。遇到任何問題,首先是坦誠,再逐一解決問題。在和客戶交流的過程中,她能得到足夠的尊重。

八年多后,崔麗麗做到銷售總監。她見證了整個汽車行業的發展,經歷了民企在汽車零部件行業從外企手中爭奪市場。在跟客戶合作的過程中,她意識到外企的汽車零部件市場正在下滑。與小企業相比,它們正在喪失價格優勢,也缺乏快速反應的能力,而民企最大的競爭力在于靈活和快速反應。

一番分析后,崔麗麗決定換到一家規模較小的民企。她想干一番事業。那時她剛生完孩子,休息半年后,她再次以銷售總監的身份回歸職場。同樣是汽車零部件銷售,在第二家公司的六年時間里,公司的客戶完成一次洗牌。主流車企客戶代替了瀕臨破產的小客戶,3000多萬的銷售額增長到1.5個億。

在這家公司,老板給她的印象是“正直的人”。銷售并非一定要跟客戶拼酒,才能顯示自己實在可交。他們不允許女員工跟客戶拼酒,如果非要喝酒才能拿下業務,那么寧可不做。出去談業務的時候,就算遇到酒局,老板和男性下屬會擋在她和女同事前面。

在第二家公司,她的年薪將近百萬。那時她34歲。雖然收入不菲,但她還是有經濟上的焦慮。因為父親十年前生病,那時她在第一家外企,收入不高,面對巨額治療費用,花掉所有積蓄后,她只能借錢給父親治療。

父親患癌在醫院化療那段時間,崔麗麗每天帶著電腦,一邊辦公,一邊照顧父親。父親最后一次化療之后復發轉移,那時她處于恐懼和悲痛之中,沒想到懷孕了,結婚三年,她曾遭遇三次胎停。父親說,麗麗最像他,骨子里不服輸、不認命。崔麗麗問,為什么這么講?父親說,你高考考了三次,復讀了兩次,是你自己不認命、不服輸,跟我給你爺爺告狀很像。崔麗麗想,還真是的。

她聽父親講,爺爺曾是地下黨,后來被錯劃為右派。父親高中畢業考上大學后,因為家里的成分問題,大學沒上成。父親開始為爺爺平反奔波,最后爺爺在1978年得以平反。

十個月后,2014年的4月,父親去世。最后半月里,正好公司跟一汽豐田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談判。作為銷售,崔麗麗不能缺席。于是她從老家石家莊回到天津。跟客戶開完談判會以后,母親和弟弟在電話里告訴她,父親的情況變糟了。

那時沒有高鐵。她乘坐了四個小時的大巴車回到家中,父親尚有一絲意識。她叫了聲“爸爸”,父親拉著她的手,很快就咽了氣。

在她從小接受的家庭教育里,父親經常會說,誰說女兒不如男?我的女兒是天下最好的女兒,最優秀的。你要有自己的一番事業,不一定做得多大,但是你一定要享受其中。從小到大,只要她有一絲不開心,父母就會陪著她,邊講道理邊開導她。

父親是對她影響最大的人。30多年前,家里蓋好房子后,大門口都會貼字,其他人家里貼家和萬事興、相親相愛一家人,父親貼的是鴻鵠凌云。她問父親什么意思?父親說,生如螻蟻,應有不屈之心;命如紙薄,應有鴻鵠之志。

父親去世后,她覺得手里一定要有足夠多的錢,生活和家人才能有保障。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從第一家外企離開,加入第二家民企。汽車行業競爭越來越激烈,在第二家公司工作時,疫情發生,汽車行業降本增效也到了一些零部件隨時會被砍掉的地步。她思考去更大的平臺,做關鍵零部件的業務。

崔麗麗加入王豪的公司,公司給她的基本薪資是一年60萬,再加上獎金60萬和股權激勵。這家公司有上市計劃,相比更輕松的生活,她可以在40歲時盡情燃燒自己。

如果順利,三年以后公司上市,按照老板承諾,她至少有20-30萬的股權。如果打拼到45歲,也許某一天,她將不再只是一個打工者,會實現財務自由,完成職業生涯的最后一塊版圖。帶著風光的過往業績和光鮮的履歷到第三家公司時,她更加成熟穩重,也更有思考能力,更有底氣。

在魏浩眼里,妻子是一個充滿上進心、拼盡全力的人。她去一個地方見完一個客戶,通常當天往返,又馬不停蹄地見另一個客戶。無論是學生時代,還是職場中,妻子給他最大的印象是一絲不茍。她總是滿腔熱忱和不知疲憊,經常買管理學、經濟學等各種書學習。

崔麗麗說,她骨子里的執著不允許自己放棄。做業務的時候,老板說沒戲了,別投入精力了。她不放棄,要親自證明,真的不行了才放棄。上午客戶有要求,不到中午,她就能回應。

為了接觸客戶公司的高層,她會先做好情報工作,跟客戶公司的工作人員提前溝通。為了讓高層留下深刻印象,她制造偶遇的機會。有次為了見到一汽豐田部長級別的干部,正好世界杯期間,知道對方喜歡看足球,她提前趕到日本的運動俱樂部,訂好最佳位置,在喝酒吃菜看足球的間隙,部長偶然間看到了她,后來得到了向對方匯報公司業務的機會。

兩年前,林茵因業務上的合作認識崔麗麗。崔麗麗給她的第一印象是特別熱情,有感染力,而且很細心。在前期,林茵的公司并沒有決定用他們的產品,但崔麗麗每周都會過去溝通,派人駐點提供支持。她堅定的執行力最終打動客戶。

兩人私下成為純粹的朋友。熟悉之后,林茵發現,無論去哪出差,崔麗麗都會跑步、健身。

林茵說,在最后這家公司,三個月崔麗麗能把客戶帶來驗廠,這已經是奇跡。林茵非常清楚,一個職業女性走到今天,崔麗麗失去了多少。“她眼睛不會像以前那么有光,內心深處不像以前那么活潑。”

職場打拼多年,崔麗麗說,她曾經所追求的事業、財富、外界的認可,都在那一刻被徹底摧毀。一個她反復咀嚼的問題是:我永遠對自己有要求,難道這是我的問題嗎?這種自我懷疑讓她心神交瘁。她想過,如果她繼續停留在第二家公司,沒有闖蕩的決心,現在是不是一切不會發生?但她的人生也就錨定了。所以,她不后悔第三次選擇。

收獲有對價。孩子的很多重要時刻,她是缺席的。隨之而來的是對家人的愧疚感。過去的十五年,她對家庭的付出主要是經濟上的,照顧家庭和孩子的任務主要落在丈夫身上。丈夫不一樣,他不關心外界。他愿意花時間陪孩子,陪她。

母親安慰她說,你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家人生活越來越好,才努力在外打拼。所以你值得有這樣一個丈夫、一個家庭支持你。

母親今年已經71歲,雖然只有小學文化,但是她思想獨立、堅強。崔麗麗聽母親講過,年輕時她的第一任丈夫在煤礦上遇難去世,公婆想獨占撫恤金,將她趕出家門,她一紙訴狀告上法庭,為自己爭得權益。

去年8月,母親在她家住了一個月。那時她一周要去兩次醫院,她知道瞞不住了,就跟母親講了這件事。母親說,這事一定要爭出個是非黑白,絕對不能放棄。

母親回家后,每天會跟她通話。老人只說,你心情要保持舒暢,要吃好睡好。

崔麗麗在申請工傷。

脆弱

出事以來,我最怕來的地方之一就是安定醫院,因為來到這里我就不得不面對自己是個“精神障礙”患者!承認自己的脆弱!

——2024年9月6日(崔麗麗的日記)

醫院是最讓她發怵的地方。

很長時間里,她都在自責。尤其覺得,她在這個年齡遇到這種事情,是丟人的。她先是責怪自己為什么喝酒,為什么不知道提防別人。她總覺得是自己的傻,把自己害了。

心理治療兩個月后,她的認知開始轉變,不再感到羞恥和自責。她愿意直面這件事,并認識到她沒有錯。心理醫生說,不是你傻,別人要害你,尤其是熟人,你防不勝防。

一天中,總會有一剎那,她會突然像失憶一樣問自己,我怎么在家里?怎么沒在外面工作?我這是怎么了?隨之她想到那件事,心里會“咯噔”一下。

昨天一天情緒低落、苦悶。整個下午和晚上都沉浸在低落中,對未來充滿了失望和不確定。不確定自己何時才能好?不確定何時才能不做噩夢?不確定何時自己才能重回從前?不確定何時才能堂堂正正地出去工作?更不確定到底能不能維權成功?也不確定到底能不能讓那幫霸凌者吃個教訓?什么都不確定……

——2024年6月24日

一天的低沉后,她索性一個人待在房間里。黑著燈,開著窗,吹著一絲涼風,聽著窗外偶有的車聲,感覺一切都不真實。她又反復問自己:我為什么走到今天?我不是在拼命地跑業務嗎?我到底是做錯了什么,要遭受如此的折磨?

根據崔麗麗的日記和夫妻兩人的回憶,那天他們發生了一場對話:

魏浩終于忍不住走進來,坐在地上的蒲團上:“又一個人待著胡思亂想呢?為什么不出去和姑娘一起看會兒電視?”

聽他說完第一句,崔麗麗幾乎哭出來。“我感覺沒有希望,沒有任何出路,我該怎么辦?”

“瞎說什么,怎么就沒有出路,現在我們不是好好的嗎?干嗎揪著過去不放過自己?”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走到今天,也不知道究竟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老天爺要這樣對我?”她哽咽著說。

“你呀,就是太相信別人了,太善良了。”

“我相信別人有錯嗎?我善良有錯嗎?”她開始吼叫。

“別喊,讓姑娘聽到了!”他抱著她說。

“我別喊,我憋死算了!”

魏浩也急了,“你喊什么?你怎么這么克制不住自己?”

“我為什么不能做到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我也可以邊工作邊治病邊維權呀,可為什么我做不到,我滿腦子都是那些糟糕的事,誰來救救我?”

“你自己問問你自己,為什么你不接受人家的工作邀請?你當然可以邊工作邊治病?為什么不呢?”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你也想讓我出去工作,而不是像一個廢人一樣等你來養我是吧?”

“我沒說想讓你出去,我是感覺你瞧不上人家公司。”

“我有什么瞧不上,我都這個鬼樣子了,有人愿意給我提供一個機會,我感激。可我做不到全身心投入,我感覺我對不起人家。”

“那為什么之前那份自動駕駛工作你那么上心?”魏浩問她。

“之前那是什么時候?那是判決沒下來時,那是我以為我沒被人強奸。可現在呢?我不光是被人強奸確鑿了,我還被公司開除了!”崔麗麗發瘋似地吼道,“我被人強奸了,你知道這是什么滋味嗎?你知道這如何地讓我羞恥到沒臉見人嗎?”

她繼續吼著、哭喊著,光著腳跑出了臥室。可她沒有去處,只能跑到另一個臥室,趴在床上,用枕頭壓著頭,小聲地哭泣著。她怕把11歲的女兒嚇到。

但女兒還是聽到了。她哭著跑了進來。“媽媽,媽媽,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女兒趴在她身邊問。

“媽媽沒事兒,媽媽就是有點心情不好,一會兒就沒事了,你別擔心。”她強裝冷靜,繼續說,“你快去接著復習功課。媽媽去樓上沖個澡,就下來陪你。”

“好吧,我等你,媽媽。”

她到樓上關起衛生間的門,把淋浴開到最大,任由熱水沖刷在身上,和淚水混在一起。她一邊哭,一邊洗,想把所有苦悶、委屈全沖走。她討厭自己這樣。沖著沖著,她平靜了下來。

睡覺前,女兒躺在她懷里,握著她的手說:“媽媽,你咋了?你有事情要和我講哦。”

“媽媽沒事了,有妞妞在,媽媽沒事的。”

“媽媽,你好香香,我好喜歡媽媽身上的味道”。女兒像小時候一樣依偎著她,輕輕說道。

“喜歡媽媽,那就快睡吧,做個美夢。你睡著了,媽媽要去找爸爸道歉,剛剛沖爸爸發脾氣了呢。”

“好吧。”女兒滿足地睡了,她和往常一樣拍著她的背。忽然,她感覺世界是那么的安靜。也許是發泄情緒后累了,也許是困了,她竟很快睡著了。再醒來,已經后半夜3點多,她聽到隔壁房間丈夫的磨牙聲。一切都那么真實,仿佛一切都沒變。

有時,她仍然會出現軀體反應。手抖,脖子僵硬,太陽穴發緊,鼻腔發麻,總是如鯁在喉。醫生又給她加了一種藥,隨著癥狀減輕,再把藥物減下去。現在她服用著提神和助眠的三種藥物。

隨著治療,再想起來這件事的時候,她心里不再“咯噔”。她覺得自己是能被治愈的。

黑暗信箱

那天晚上,崔麗麗看完《方圓》雜志的文章,她決定站出來,將自己的遭遇在社交平臺上發布。

既然發聲,她決定徹底地、無所畏懼地說出一切。丈夫始終站在她那邊,他說,不好的言論,不用理會。我們只做我們認為正確的事情,相信我們所相信的。

崔麗麗將事發、取證、訴訟、工傷認定等一系列經歷制作成短視頻,陸續發布。用心理醫生的話說,她這是在“主動暴露治療,也是在自救”。

從她主動講述以來,喉嚨里的堵塞感竟神奇地消失了。在1月10日的視頻中,她寫道:不屈的意志會帶你殺出重圍。這天距離她的勞動仲裁案件開庭審理剩下10天。

崔麗麗在社交平臺上講述自己的經歷。

后臺,她收到無數私信。其中,有一個23歲的女孩來信說,去年剛大學畢業,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老板帶她應酬,并在酒后侵犯了她。她報了警。但是面臨取證困難。女孩不知道怎么辦,于是向崔麗麗求助。連續幾天,她每天和女孩聊到深夜,一邊安慰她,一邊想盡力幫助她。

女孩的經歷讓她想起日本的伊藤詩織。2015年,26歲的伊藤詩織初入新聞行業實習,遭到山口敬之迷奸。山口敬之是前TBS駐華盛頓分局局長,并與前首相安倍晉三私交甚密。2017年,她對其提出性侵訴訟,兩年后勝訴。

后來,伊藤詩織將此事拍成紀錄片《黑箱日記》(Black Box Diaries)。崔麗麗在這個令人絕望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即使經歷了這么多痛苦,面對質疑,她仍然對生活懷著巨大熱情。”崔麗麗說,反復陳述糟糕的經歷是一個痛苦的過程,而揭開黑箱,不只需要勇氣。

也有另外一名女性告訴崔麗麗,自己六年前送孩子上拓展班的時候,被教練侵犯。這六年她過得痛苦,也咽不下這口氣,一直像有根刺在扎自己。看了崔麗麗的故事以后,她拿著男人在微信聊天里承認強奸她的證據,鼓起勇氣報了警。

類似的私信她已經回不過來。她能理解那些女性在向她求助的時候,內心的迷茫和無助。“我不能置之不理。她們講出這些經歷,需要莫大的勇氣。”

魏浩擔心妻子陷在類似的經歷中無法自拔。但他又知道,妻子的性格決定了她的人生。在內心,他希望妻子回歸正常生活,她也可以繼續幫助別人,但前提是,她自己生活得過得去,有幫助他人的能力。

她接待身邊的人事依舊周到、熱情,讓人很難想象她經歷和承受的一切。她會禮貌跟飯店服務員問好,跟出租車司機道別。“但是我覺得這不是什么好習慣”,魏浩說,“她會很累。”妻子做任何事都是親力親為,比如訂票、訂酒店、規劃路線。只要有她在的場合,她會照顧打點好一切。

視頻下面,很多人在評論中說她“勇敢”,但這是她最不喜歡聽到的兩個字。她說這就是她的性格,一直都很勇敢面對任何事情,遇到比她高、比她壯的男生,欺負其他的女生,她敢拿起椅子砸過去。就算對方是老板,她也不會屈從,不會害怕。她并非因為這件事變得勇敢,她更希望別人看到自己智慧地處理了這件事。

伴隨著支持的聲音,也有謾罵、詆毀、貶損、謠言出現在評論區或她的私信里。決定發聲時,崔麗麗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在更大的痛苦面前,這樣的聲音變得微不足道。魏浩也支持妻子說出來。他知道,說出來,她心里會好受很多。“就算不說出來,這件事情就沒有發生嗎?已經發生的事情,為什么不說出來?”

他不在乎那些詆毀的聲音,只在乎妻子的感受。評論里有人說,這對夫妻肯定會離婚。魏浩不理解:為什么一個人遭受傷害,你還要施加給她傷害?還要拋棄她?更何況,這是你愛的人。

斷腿的男人

大馬路上,一個矮個子男人騎著一輛破舊的二八自行車,穿梭在車流中。

騎行中,他被車撞倒。但他沒有離開車流,而是爬起來繼續推著自行車往前走,后來又一次被撞倒。他不再推自行車,而是使勁往前跑,一刻不停歇。

崔麗麗一直看著他,緊張、焦躁不安。只見男人繼續往前跑,再次被車撞倒后,半條腿飛了起來,掉在地上。她能看見飛濺在空中的鮮血。

男人拖著一條腿繼續往前跑,沒有一輛車停下來。崔麗麗急得跺腳。突然,從后面開過來一輛車,橫在馬路中間,指著后邊的車罵道:你們都他媽的瞎眼了嗎?看不見他的腿都撞斷了嗎?

終于有車輛停下來,有的繞過開走了。沒有車再往前走。被撞斷腿的男人找到了他的腿,撿起斷腿,繼續往前跑。

醒來以后,崔麗麗“哇”地大聲哭出來。哭聲把樓下的魏浩驚醒,他跑上樓抱住她。

這是去年10月,她從北京錄完一個訪談節目回家后,在疲倦中睡著后做的夢。第二天上午,她去書房把夢寫了下來。

到現在,夢的場景仍然鮮活。對她來說,斷腿的男人很有生命力,有人愿意停下來去幫他。車停下來后,他撿起他的腿,敢繼續往前跑。

“斷腿的男人不就是我自己嗎?”她說,這個看似殘忍的夢反而讓她看到希望。

12月末的一天,又是一次暴露治療,崔麗麗哭得稀里嘩啦的。走出治療室后,她坐在醫院一樓核磁共振室外的椅子上。嗓子像被堵住了,聲音略微嘶啞。丈夫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安撫。她看到丈夫眼中的擔憂,啜泣地望著他說,沒事,我緩一會兒就好。

“大夫說我這周能量還行,所以又是暴露治療。要是狀態不行,他就不敢暴露。”她繼續說。

崔麗麗算了算,不算最初的治療,到目前為止,她一共去了近50次安定醫院。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丈夫第一次帶她去看病,天下著大雨,雨越下越大,雨刮失去作用。

雨水在擋風玻璃上四處胡亂散開,丈夫激動地跟她說:“快!快!快拍下來!你看,咱們這么艱難,依然在前進。”丈夫的樂觀一下子把她逗樂了。那一刻,難過的情緒暫時躲了起來。

她問過心理醫生,怎么樣才能徹底治好自己的病?醫生說,經歷了這樣的創傷,不去直面,可能永遠都好不了。那時心理治療已經持續三個月,她愿意去面對它。心理醫生告訴她,隨著治療的深入,有可能那件事情對她的影響會淡化。

但她恐懼淡化,害怕遺忘。于是從去年6月開始,她著手寫下過往經歷。

我一直想不起來我被侵犯時的具體場景,我無數次逼迫自己回想,因為這樣能繼續保持我的斗志!我的憤恨!可我又害怕如果想起來后又要承受噩夢連連的夜晚?我又擔心,擔心這個EMDR(眼動脫敏治療)會讓我不再敏感!會淡化我的憤怒,減輕我的仇恨,我怎么能輕易地忘掉這恥辱呢?

——2024年9月6日

情緒總是困擾她,有時記憶異常清晰,就像發生在昨天。有時她又覺得非常遙遠。但明明感覺很遙遠,為什么還是那么心痛?

治療像是一條翻山越嶺、升級打怪的道路,越到后面越難。現在講性侵事件,她已經不害怕。醫生說,這已經是一大進步。但是要走出去,回到職場,和客戶見面,還存在很大的心理障礙。

有關系不錯的客戶知道這件事情后,聯系她出來聚一聚,她果斷拒絕了。今年暑假,林茵想讓她出門走走,約她一起帶著孩子去日本旅游。她把所有工作安排好以后,崔麗麗也答應了,但后來她突然感覺崔麗麗有些退縮。

林茵很了解她。如果她想要走出去,不會讓人追著她問,她原本是熱情而主動、愿意張羅和安排一切的人。最終這次出行沒有實現。

去年11月,崔麗麗試著出去工作。她的遭遇被第一家公司的老領導知道,為了幫她走出來,老領導邀請她幫忙做一天現場翻譯。丈夫陪她到山西太原,一切都很順利。但當她結束翻譯,下樓走出電梯時,有人叫住了她。這人是和她有過深度交流的客戶,然而她像失憶般,一時怎么也想不起來對方是誰。這次鼓足勇氣的出行,卻給了她當頭一棒。

12月的這個階段,心理咨詢治療在于重建她對人的信任和崩塌的信念。在暴露治療里,醫生讓她去想象受傷害的場景,以及她不能信任的人。最初是侵害她的人,接著是其他人。

這次治療中,她要想象去見客戶。心理醫生試了好幾次,一步一步引導她跨過內心的障礙。但到了客戶樓下,她停住腳步,不再往前走,而是退回到了家中。醫生說,今天的治療先告一段落。

她有些氣餒,不停跟心理醫生說,再也回不到以前了。醫生說,你要勇敢地跨過這個卡點,將來,你可以選擇回到以前的行業,也可以不回去,但是現在不要回避它。

結束治療,在椅子上坐了片刻,眼淚已經止住。崔麗麗對丈夫說,咱們走吧。每次治療完,她都饑腸轆轆,仿佛耗盡全身力量。最后,她選了一家和丈夫經常去的新疆餐廳。飯店里明艷多彩的裝飾讓她心情放松。

從醫院回家的下午,一個學姐去家里看她。大學時,她們關系很好,都是跟隨同一個日語外教,兩人經常一起練口語。學姐去實習,也會幫她介紹兼職翻譯。去年1月中旬,她因為精神恍惚摔骨折的時候,學姐也到家里看過她,但那時她并沒告訴學姐性侵的事。學姐后來從新聞上知道,埋怨她沒早些告訴她,也鼓勵她維權。

見面后,她們最初只聊現在的生活。學姐也是一家汽車零部件日企的科長。聊天中,要處理工作,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回復郵件。學姐的忙碌一瞬間把她拉回到過去,她仿佛看到以前的自己,那種忙碌的生活有時反而讓她失去自我。很快,她又彈回到現實,覺得輕松了些,但輕松的感覺又像做夢一般。

學姐問起她被侵犯的事:以前他有沒有想要占你便宜的跡象?你怎么就沒有發現嗎?

崔麗麗回答說,沒有。但她的思緒并未結束。她想,如果以前他有,我拒絕了,或者我沒有拒絕,那就是我的錯嗎?我就應該被侵犯嗎?

但是如果學姐不問起這件事,她又會覺得,人家也很忌諱,或者回避。這些想法纏繞在她腦中,直到精疲力盡。

離開前,學姐安慰她說,你就把他當作一只蒼蠅吧。但崔麗麗不知道,需要多久,她才能如此灑脫對待。

學姐走后,崔麗麗感覺很累。她把剩飯熱一熱,吃完,便跟丈夫說上樓休息。那時已經是夜里8點。為了夜里驚醒不打擾丈夫,她獨自住到家中的閣樓上。她一覺睡到了凌晨兩點。

再次醒來后,她體力恢復了許多。到了12月,魏浩明顯感覺妻子的狀態好了許多,情緒日漸平復下來。不像之前,說話容易激動,然后是痛哭。

她逐漸回到平凡的日常里。早上6點半起床,做好孩子的早飯。丈夫7點半送孩子上學后,她留在家里做些簡單的家務。不到9點,她走進臥室旁邊的書房里,看書,寫作,或者制作視頻。

如果今天不想看書寫字,她會把家里樓上樓下徹底打掃一遍,再把柜子里的衣物整理收納一番。弄完之后,她的心情會好起來。這些以前她沒有做過的,現在成了她最喜歡的、唯一可以為這個家做的事情。

每天晚上,她會陪女兒入睡,跟她聊天,問她在學校有什么新鮮事,有沒有什么困惑?前不久的一次家長會,女兒希望她參加。她有些抱歉地說,媽媽不想給你丟臉,并把這件事講給女兒聽。女兒聽完后說,媽媽,丟臉的是別人,你又沒做錯什么。那一刻,她的內心格外平靜。

每天女兒睡覺后,夫妻倆會窩在沙發上聊天。內容圍繞一天里各自做了些什么,崔麗麗的狀態和感受。一路上,丈夫像一盞散發著溫暖光芒的明燈。無論去哪,都是丈夫開車陪她。只有一次,治療近5個月時,在她的堅決要求下,獨自乘地鐵去了醫院。

以她的性格,做任何事情,都是先斬后奏,后來才告訴丈夫。但丈夫會說,你做得很好,我有時間一定會陪你。有時候,她覺得丈夫的陪伴不僅成了她的依賴,也覺得有負擔,占據丈夫太多時間和精力,導致他不能抽身做自己的事。但丈夫說,妻子永遠是第一位的。

她和丈夫是高中同學,第二次高考復讀時遇見。大學以后他們發展成男女朋友,一直到今天。

去年12月25日,是他們15周年的結婚紀念日。崔麗麗買了蛋糕,丈夫買了鮮花回家。她沒想到丈夫會買百合,而且那么大一束,很耀眼。他想給家里增添些不同的色彩,能給妻子帶去好心情。

晚上她做飯時,丈夫開始搗鼓鮮花,把它插進一個最高的花瓶里。妻子吹滅蛋糕上的蠟燭時,他在心里念道:一切會越來越好的。

她跟丈夫說,風風雨雨的,咱倆也走過15年了。丈夫說,對,這不都熬過來了嗎?

生活對她來說,還是有著絕對的吸引力。盡管她身上仍然有種說不清的猶豫,仿佛還在等待生活重新開始。

當她再次走出家門,冬日陽光從碧空中灑下來,在她的眼中,在與她擦身而過的人們或輕盈或沉重的步伐中,在沉寂與喧囂中,在汽車、大巴、貨車的川流不息中,在歡慶聲中,在閑聊聲中,在頭頂上一架飛機發出的呼嘯聲中。這里有她熱愛的一切:生活、芝士蛋糕,還有十二月的這一刻。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魏浩、林茵為化名)

    責任編輯:黃霽潔
    圖片編輯:蔣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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