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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新雨|得讓大衛(wèi)·林奇活著

大衛(wèi)·林奇(1946.1.20 – 2025.1.15)
2022年,大衛(wèi)·林奇的親密合作者、作曲家安哲羅·巴達(dá)拉曼提去世。一年后,林奇接受BBC采訪時,他用了一句莎劇中語義復(fù)雜的臺詞,說,“你得讓安哲羅活著”。這句臺詞的主題貫穿了他的藝術(shù),又被他用在自己的戰(zhàn)友身上。而今天,全球影迷都想說:我們得讓大衛(wèi)·林奇活著。
洛杉磯迅速蔓延的山火,迫使林奇撤出了自己的家,他的肺氣腫更加惡化,于美國時間1月15日離開人世。但我們多么希望,他只是像他電影里的偵探們那樣,進(jìn)入了超自然的裂隙。《雙峰》第三季第十一集,林奇自己飾演的FBI副局長戈登·科爾,抬頭看向一個空中的漩渦,他盯著那旋轉(zhuǎn)的窟窿,面孔開始震蕩,然后虛化,身體變得忽隱忽現(xiàn),他就要被傳輸?shù)疆惪臻g去。但正在這十萬火急的一刻,戈登被同伴艾爾伯特拉了回來。這個片段過于感人,既是林奇與大自然磁場的羈絆,也說明人類友誼在他心里的比重。林奇在傳記和訪談中都有過類似表達(dá):他和朋友總是互為衛(wèi)星,防止對方被黑暗吞噬。而他本人與戈登·科爾這個角色的區(qū)別,只在于,他的確會被某個漩渦帶走。

林奇在《雙峰》第三季第十一集
大自然對林奇而言,是美好與危機(jī)的復(fù)合體。根據(jù)他的半自傳《夢室》記載,他產(chǎn)生拍電影的念頭,是1967年,當(dāng)時他還只是個畫家。有一天他正在畫畫,畫中的人物站在樹林深綠色陰影里,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了“一陣小風(fēng)”。從此,他開始讓圖像運動。

大衛(wèi)·林奇、克里斯汀·麥肯納著《夢室》
林奇的畫作中常有濃重的山峰、血紅的大蚊蟲、盤旋于天際漩渦中的長頸鹿,他電影里的天象,也總是像繪畫似的。《雙峰》的紫色晚霞,鮮艷到近乎妖異,這種打光,后來被稱為“雙峰紫”。同樣地,洛杉磯的陽光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創(chuàng)作對象,而《內(nèi)陸帝國》的波蘭街道上,則有著厚厚的積雪。林奇還酷愛植物:《藍(lán)絲絨》里,每戶人家的院子都種滿鮮花,《雙峰》的樹木則構(gòu)成豐饒的地質(zhì)學(xué),還有《史崔特先生的故事》里,無邊無際的平整的田野,它們一片接一片延續(xù)著公路,從平原到山地,路邊的莊稼越來越高,路上有吹掉帽子的大風(fēng),夜晚有篝火和烤腸,這些都是屬于旅行者的新地貌,直到最后,我們被星空接引。

《藍(lán)絲絨》劇照
所以一點不奇怪,林奇曾是YouTube上最稱職的天氣預(yù)報員。他就像《雙峰》那些抽象房子里的角色,每日坐在辦公桌前,看看窗外,再看看鏡頭,說:“今天又是藍(lán)天,有金色的陽光。”在洛杉磯常年的晴朗中,他既靜止又變化。有段時間,他蓄起了白花花的大胡子,和嬉皮士般的長發(fā)。又有一天,他戴著墨鏡出鏡,因為聲稱“看到了光明的未來”,從此墨鏡就焊在了他臉上。預(yù)報的背景,也從辦公桌挪到窗戶旁,我們能從墨鏡的反光里看到敞亮的景象。林奇最后幾場預(yù)報,都和安哲羅有關(guān),12月12日,他說:“今天,沒有音樂。”12月16日,他狂抖著手機(jī),像往常一樣迎接周末:“你敢相信嗎,今天又是周五,洛杉磯陰天,現(xiàn)在有風(fēng),五十華氏度/十?dāng)z氏度。今天我在想《世界在旋轉(zhuǎn)》這首歌,它是我、安哲羅和朱莉合作的歌曲里,我們最愛的一首。”朱莉·克魯斯,就是《世界在旋轉(zhuǎn)》的演唱者,她和安哲羅幾乎先后腳去世,而今打開《雙峰》第三季第十七集再聽到這首歌,幾乎能卷起靈魂的呼嘯。

YouTube上的大衛(wèi)·林奇
但當(dāng)我們回顧林奇的電影,還是會被好天氣所吸引。你看到過比《穆赫蘭道》更強烈的日光、更眩暈的空氣嗎?當(dāng)女主貝蒂走出洛杉磯機(jī)場,她的臉上就烙上了這種強光。林奇指導(dǎo)貝蒂扮演者娜奧米·沃茨露出世界上最燦爛的笑容,他說:就像你吃到第一口冰淇淋。
第一口冰淇淋,包含了味蕾的冒險,為此,一位女演員在迷宮中付出了兩次生命。林奇的冒險家主人公,個個都像《綠野仙蹤》里的桃樂絲。《綠野仙蹤》是他最愛的電影,桃樂絲腳下的紅舞鞋,塑造了他關(guān)于時空穿梭的概念。他的人物也總像童話里的孩子,朝著奇怪的能量場進(jìn)發(fā),他們會遇到某個路標(biāo),跟隨著它陷入莫測的領(lǐng)地,這些迷失的公路沒有終點,它們連接著無數(shù)的岔道,它們甚至像磁帶一樣,將你反復(fù)倒回到原點。在《穆赫蘭道》里,戴安家的床是一個原點,她的尸體是原點;在《藍(lán)絲絨》里,一只耳朵是原點;在《雙峰》里,勞拉·帕爾默的死亡是原點,而追尋著這位死者的,是FBI探員戴爾·庫珀。

《雙峰》男主戴爾·庫珀
相比于《穆赫蘭道》里的業(yè)余偵探,《雙峰》里的庫珀是一位專業(yè)偵探。但和常見的冷酷型FBI不同,庫珀具有強烈的休假精神,他第一次出場就是在自己的小車?yán)铮咇{駛,邊拿著錄音機(jī)說出第一句臺詞:“戴安……”他向這位沒有形象的知己分享旅途,贊嘆雙峰鎮(zhèn)的自然景象:“我從沒見過這么多的樹。”說了一大堆,才講到自己要去研究勞拉的案件。通過這個外來者的視角,我們更強烈地感受到雙峰的生態(tài),這里有芬芳的道格拉斯樅樹,有神奇的雪跳兔,大北方飯店里有極品好喝的黑咖啡,雙R餐廳里有最美妙的櫻桃派加冰淇淋,警察局里露西準(zhǔn)備的甜甜圈,是每個警察的夢想。這是大衛(wèi)·林奇的電影生態(tài),也是他的五十年代記憶。當(dāng)然,這些蜜一樣的物質(zhì)文明,總是與黑暗叢林的秘密如影相隨。
縱觀林奇的足跡,從出生的蒙大拿州,到他在童年輾轉(zhuǎn)的愛達(dá)荷州、華盛頓州、北卡羅來納州和維吉尼亞州,他在這些地方經(jīng)歷了小鎮(zhèn)文明的黃金年代,他熱愛鄰里之間的關(guān)懷、青少年無限的玩樂時間,甚至養(yǎng)成了在森林中捕獵的喜好。青年時期,林奇北上到費城,學(xué)習(xí)藝術(shù),并且見證了當(dāng)?shù)刈畋┝Φ臅r段。對于自然界的純潔與殺機(jī)、美國地域文明的演變,他都有最直觀的感受,他知道,這個世界正在被最善與最惡的磁力同時撞擊,因此,他的作品持續(xù)描述著美國。
或許對林奇,對美國電影而言,加利福尼亞就是美國。他總是在加州搭建別的地方,比如《橡皮頭》里那個如費城般混亂的后工業(yè)小鎮(zhèn),其實是美國電影學(xué)院的幾個破房子,而《雙峰》里的拉斯維加斯、得克薩斯等地,也都是在加州取景,同時還用到了網(wǎng)絡(luò)素材。當(dāng)然他也去過很多別的地方,在《雙峰》第一季里,華盛頓的茫茫大霧既孕育了樂園,也掩埋了毒品;到第三季,雙峰鎮(zhèn)失去了五十年代色彩,變得更平凡,與此同時,紐約市的辦公樓中,有人常年靜坐只是等待著犯罪的指示。

《橡皮頭》劇照
在林奇的星系里,不同地帶上演著不同的戲劇,但這些獨立的故事并非相互絕緣,而是有一些中轉(zhuǎn)站——一個劇場、一個暗室,乃至某個加油站——吸納著遠(yuǎn)方的訊號,將之轉(zhuǎn)化成難以破譯的語言,折射出人世的狀態(tài)。如果說《雙峰》的另一主創(chuàng)馬克·弗羅斯特是美國政治和歷史學(xué)的編纂者,那么,林奇則將歷史學(xué)帶入了創(chuàng)造世界的宇宙中,帶入了那些被文明遺落,卻仍保存了文明殘跡的隧道中。
因此,即便我們很少用現(xiàn)實主義來命名林奇,但他卻擁有更誠懇的現(xiàn)實品格,那就是本真,以及架起橋梁的力量。他知道,那些電閃雷鳴的瞬間,就是屏障被刺破,不同世界壁壘里的人得以召喚彼此的契機(jī),唯有這樣,才能解釋我們被歷史塑造的身心。從這個角度來說,辭世于洛杉磯大火后的他,大概成了一個真正的救火員,他走進(jìn)了更極端的氣候,那是一場對世界本源的偵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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