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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觀察室|特朗普歸來,歐盟最終會通過妥協來適應他
【編者按】
本文是上海歐洲學會與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外交學人”合作推出的“歐洲觀察室”專欄的第53篇。美國候任總統特朗普的就職典禮已經進入倒計時,除了此前威脅退出北約和對歐盟加征關稅,特朗普近日不排除用武力奪取格陵蘭島的言論也在歐洲引起軒然大波。有評論稱特朗普的回歸令歐盟“繃緊神經”“寢食難安”。
近日,上海歐洲學會、上海外國語大學歐盟研究中心發布《2024年歐美關系走向年度報告》,多位學者從不同角度分析了美歐關系的最新進展,并對歐盟應對特朗普2.0的策略及未來歐美關系前景做了研判。澎湃新聞(www.kxwhcb.com)今起刊發報告中部分文章,以期向讀者提供一個多維度、全方位理解當前美歐關系復雜性的窗口。

特朗普 視覺中國 資料圖
一、特朗普2024年總統大選獲勝后歐洲的反應與擔憂
特朗普勝選后,歐盟官員和主要成員國首腦一方面紛紛對特朗普獲勝表示祝賀,另一方面也對特朗普競選期間對歐盟的一些指責和涉歐政策予以理性回應。目前歐盟和主要成員國處于觀望和研判過程中,對于特朗普未來的對歐政策采取了相對其第一任期時更加積極的準備和應對。
對于歐盟而言,特朗普再次上臺對其政策沖擊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美國對于俄烏沖突的看法和支持將會發生重大變化。特朗普多次表示俄烏沖突不應該發生,要削減甚至停止對烏克蘭提供經濟和軍事援助。他再次上臺后將向烏克蘭和俄羅斯施壓,促使它們停戰。而歐盟委員會和多數成員國雖表示支持停戰,但是要在保證烏克蘭領土完整的基礎上停戰,否則,則可能鼓勵俄羅斯在未來繼續動用武力改變歐洲現狀。因此,不能讓普京贏得戰爭仍然是歐盟的訴求。為此,在美國大選局勢明朗后,歐盟決定為烏克蘭提供350億歐元的貸款,而拜登政府則向烏克蘭提供200億美元貸款。資金來源雖然備受爭議,是用被凍結的俄羅斯資產的收益作為貸款的來源,但是這反映了歐盟與拜登政府正在布局特朗普上臺后可能切斷對烏克蘭援助導致的不利局面。
2024年11月18日,拜登政府和歐盟主要成員國都宣布允許烏克蘭使用他們援助的武器攻擊俄羅斯本土。突破這個紅線也是未來防止特朗普上臺后全面撤銷對烏克蘭的援助,使特朗普的烏克蘭政策轉向變得不那么容易。因此,特朗普上臺后,美歐在烏克蘭危機的處理上將會發生重大的矛盾,這對于歐洲的地緣政治和安全格局將帶來重大的影響。
歐盟第二個重要的擔憂是特朗普對北約的態度。雖然特朗普沒有明確表示要美國退出北約,但是特朗普對北約這一西方軍事同盟的熱情遠遠低于歐盟。特朗普認為美國為北約負擔了絕大部分開支,保護了歐洲國家安全,但是歐洲國家卻沒有給予美國相應的回報。所以,在其第一任期內,特朗普就要求北約歐盟成員將國防預算調高到GDP的2%以上。目前,北約的歐洲成員國基本都達到了這個目標,面對俄烏沖突的安全威脅,北約甚至提出了要將國防開支進一步提高到3%的目標。但是特朗普要求北約成員提高國防開支的目的是要歐洲國家購買更多的美國武器,而歐盟及其主要成員國法國、德國等卻是要在提高國防開支時,加強和發展歐盟自主國防工業。這些目標與特朗普的北約政策存在矛盾,未來如何演變是值得關注的焦點。
歐盟第三個擔憂是,特朗普對待歐盟的貿易投資政策將發生重大變化。特朗普宣稱要對所有出口到美國的商品增加10%的關稅,這也包括歐洲國家的商品。美國是歐盟的第一大出口市場,2023年,歐盟對美國出口總額為5020億歐元,進口總額為3440億歐元,歐盟對美國的貿易順差為1580億歐元。特朗普從其重商主義的基本信念出發,認為凡是對美國有貿易順差的國家都賺取了美國的好處,必須要用高關稅來取得平衡。由于歐盟對美國的市場依賴度高,高關稅將會打擊歐盟的出口,損害歐盟的經濟。因此,歐盟目前已經在研究如何對美國的保護主義高關稅進行回應。未來美歐貿易戰的可能無法排除。而在拜登政府期間,為拉攏歐盟在對華遏制上與美國一致行動,拜登政府擱置了美歐之間在飛機、鋼鐵、鋁等產品上的貿易爭端,緩征了反傾銷稅。而這些爭端隨著特朗普上臺將會重新被激活。
二、美歐關系在特朗普第二任期間將經歷深層刻調整
1. 特朗普再次上臺后,其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將對主導歐盟主流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形成沖擊,加劇歐盟的右轉,激勵極右翼的政治力量在歐洲國家崛起。歐盟占主導地位的政治色譜仍然是傳統自由主義,中右和中左政黨在大多數國家執政。在今年的歐洲議會大選中,雖然極右翼的政黨獲得了進展,但是以德國基民盟為核心的人民黨團獲得189席,中左翼的社會民主黨黨團獲得了135席,秉持自由主義理念的中間派政黨仍然占主導。中左翼和中右翼雖然在一些政策上存在差異,但是兩者在低碳環保、加強歐盟的地位推動一體化發展、移民和難民政策、維護歐盟邊界安全、應對烏克蘭危機、維護美歐大西洋盟友關系、應對中國等發展中國家崛起等方面幾乎雷同。
在當前歐盟經濟的長期低迷和面臨各種外部挑戰的背景下,保護主義和排外情緒在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下得以擴展,以反對移民、布魯塞爾權力擴張和激進的碳減排等訴求為口號的極右翼政黨近年來在意大利、奧地利、法國、德國等國家獲得了越來越多的支持。梅洛尼領導的極右翼的意大利兄弟黨2022年在選舉中獲勝并牽頭執政,奧地利極右翼自由黨在今年的大選中獲得了29%的選票,成為第一大黨。德國的選擇黨和法國的國民聯盟等極右翼政黨在地方選舉中也不斷有斬獲,在2024年的歐洲議會選舉中也增加了不少席位。歐盟的政治圖譜右轉正在成為大家關注的現象。
特朗普勝選后,歐洲的極右翼政黨得到了極大激勵,一方面對特朗普表示祝賀,期望特朗普上臺后在歐盟內部的政治議題上獲得其政治支持;另一方面則制定了更積極的宣傳和競選策略,以便在歐洲推進各自的保守主義思想和政治議題。而特朗普也對歐洲的保守派表示贊賞,期望歐洲右翼保守勢力在政治上與其建立跨大西洋的呼應關系。特朗普放松政府管制的政策也會對歐盟試圖增加權力、增加監管的傾向造成沖擊,令歐盟內部更多國家抵御布魯塞爾的權力擴張。
2. 美國國內的社會經濟政策改弦易轍將會對歐盟主要國家的內部政策產生沖擊和影響。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宮后,首先會重新實施嚴苛的移民政策,甚至大規模遣返非法移民。這對歐盟內部主流的政黨而言是難以接受的,尤其是特朗普對伊斯蘭國家非法移民的限制和遣返,會被歐盟主流媒體和政黨批評為違反人權。特朗普第一任期內實施的遣返移民政策遭受美國民主黨批評,譴責其造成家庭分裂,在歐洲也得到了強烈反響。預計這一問題仍會使特朗普與不少歐盟成員國的自由主義政黨發生不快,成為互相批評的對象。
特朗普已明確表示不再支持電動汽車補貼,不贊成激進的能源轉型。而且,特朗普承諾大力支持美國的傳統石化能源產業,加大頁巖油氣的開發并降低能源價格,使美國成為石油和液化天然氣的出口大國。這對于一心致力于應對氣候變化,推動能源轉型的歐盟而言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放棄石化能源是歐盟絕大多數中左和中右政黨的共識,已經成為目前歐洲政治正確原則,歐洲民眾也幾乎在長期的自由主義媒體的宣傳下接受了這一原則。盡管目前能源轉型面臨困難,歐盟的產業界更是飽受能源價格上漲的壓力之苦,但是反對能源轉型也只是少數極右翼政黨的呼聲,而且更多只是激進轉型與緩慢轉型之間的差異。歐盟與特朗普政府在應對氣候變化和能源政策上的分歧,將成為美歐關系未來一個重要障礙。
特朗普政府將會減稅并且削減政府的開支,同時也會大幅度減少政府對經濟活動的干預和規制。目前馬斯克和拉馬斯瓦米領導的政府效率部正在著手規劃削減政府各個部門的開支并且大幅度減少政府的規制。盡管媒體對于馬斯克夸口削減2萬億美元政府開支的目標持懷疑態度,但是削減政府的各種規制是特朗普第二任期的既定目標。這就導致美國企業在市場競爭和經營上獲得更多的空間和能力,而美國向來是國內法規至上的國家,歐美之間可能產生美國企業經營遭遇歐盟規制的矛盾。在特朗普“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下,美歐可能在反企業壟斷、反不當競爭等問題上與歐盟的監管者產生沖突。特朗普已經表態,他將會保護美國企業免于受到不合理的懲罰。而目前對美國互聯網巨頭采取最多措施的主要是歐盟,蘋果、Meta都被歐盟處以巨額罰款。馬斯克的X平臺也遭受了歐盟的審查,如果被確定違反了歐盟《數字服務法》,也將被征收全球年營業額6%的巨額罰款。未來,特朗普政府在保護美國企業的利益上,與歐盟發生沖突的可能性將會大幅上升。
3. 美歐在貿易投資上的摩擦將會增加。特朗普重商主義和保護主義的貿易政策在第一任期內就造成了美歐在歐盟出口的鋼鋁產品和波音空客飛機補貼問題上的貿易爭端,雙方曾經各自加征對方出口商品的關稅,無法達成妥協。直到特朗普下臺后,拜登政府拉攏歐盟,采取了雙方擱置爭議暫緩加征關稅的政策,回避了雙方的矛盾。
目前,特朗普已經宣布他再次上臺后將對歐盟的進口商品加征10%的關稅,這導致歐盟領導人強烈回應,宣布將采取措施保護歐盟的利益。在美歐貿易中,盡管歐盟有順差,但歐盟對美進口總額在2023年也達到了3440億歐元。如歐盟采取報復措施,對于雙方的不利影響將十分重大。因此,日前歐洲央行行長拉加德發話,要歐盟認真對待特朗普的貿易政策,不是要針鋒相對與美國打貿易戰,而是要加大對美國的進口,與特朗普達成妥協。這個觀點可能會成為未來歐盟在美歐貿易爭端上的解決思路。
美歐之間的雙向投資一直是維系美歐大西洋關系的重要紐帶。根據美國經濟研究局的數據,截至2023年,歐盟對美國的直接投資存量達到了3.46萬億美元,而美國在歐盟的直接投資存量更是高達3.96萬億美元。這說明,雙方高水平經濟開放度使得美歐跨國公司都將對方視為重要的市場,都高度依賴對方的生產體系和供應鏈,美歐之間的經濟聯系緊密度超過美歐之外任何經濟體。近兩年,由于新冠疫情的沖擊以及美歐去全球化的一些政策舉措,導致全球直接投資有所收縮。受美歐本身經濟增長乏力的影響,雙方的直接投資也有所下降,但是,美歐仍然是各自最大投資來源國,近兩年各自對對方投資都占到全部外資來源的30%以上。這種長期以來形成的相互投資格局雖然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內不會發生逆轉,但特朗普對美國企業到海外投資的不滿以及鼓勵外資到美國投資的態度,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美歐跨國公司的投資布局。歐盟原來跟隨美國出臺了外資審查機制,限制了一些跨國公司在歐盟的投資機會,而這些情況會在特朗普吸引外資政策的背景下顯得更加不利。美歐在投資政策上的協調將會變得困難,而且在對外資企業的監管政策上,可能會與特朗普的保護主義發生沖突。
4. 特朗普的對外政策將沖擊歐盟的對外政策,削弱歐盟的內部團結。特朗普一直對拜登政府的烏克蘭、中東、俄羅斯外交政策持批評態度,再次入主白宮后將會采取眾多不同的政策。
他對烏克蘭危機的態度已經引起了歐盟的擔憂,歐盟已經采取行動防范特朗普拋棄烏克蘭。在中東問題上,特朗普支持以色列的態度比拜登政府更加激進,這與歐盟總體上施壓以色列內塔尼亞胡政府盡早結束加沙和黎巴嫩的軍事行動的政策相去甚遠。如果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宮后采取更加偏袒以色列的政策,歐盟與美國在中東問題上的分歧也將會加大。特朗普秉持與普京對話的態度也與歐盟目前不愿意與普京對話的政策相左,這也將給歐盟的對外政策帶來困難。
但是在歐盟內部,一些中東歐國家,比如匈牙利、保加利亞、捷克等在烏克蘭危機、與俄羅斯的關系上存在與特朗普相類似的看法與訴求,由于他們在歐盟內部屬于少數派,對布魯塞爾的政策影響有限。在特朗普上臺后改變了拜登政府政策的背景下,這些歐盟內部的不同聲音將會變得響亮,從而導致歐盟內部在對外政策上難以協調,歐盟內部的團結將會受到更大的沖擊。
特朗普在對待北約問題上的態度也將會對歐盟的外交政策產生沖擊。特朗普不僅要求歐盟提高國防開支,而且要為北約做更多的財政貢獻,購買更多的美國武器。歐盟成員國不得不加大國防預算,同時產生了加快構建歐盟自主的共同防御力量和國防工業體系的迫切需求。如果中長期內歐盟真的構建了一定規模的自主防務力量,建立較完整的國防供應體系,那么歐盟對北約和美國的依賴程度將會降低,歐盟在區域安全和全球戰略上也就不會處處以美國馬首是瞻,法國一直試圖建立的戰略自主就會逐步實現,美歐中長期關系將會發生更大的變化。
5. 在應對氣候變化、全球治理等問題上的沖突會強化。歐盟目前已經對特朗普可能退出巴黎協定、不再承擔應對氣候變化的責任表示擔憂,并且試圖團結更多國家繼續維護聯合國框架下的應對氣候變化公約。美歐在這個領域內的博弈會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內激化。
在WTO改革問題上,歐盟與拜登政府曾達成了一些共識,以改革補貼規制和重新界定發展中國家和相關的優惠待遇為核心來推進WTO的重塑和改革。然而,特朗普認為WTO妨礙了美國實施重商主義和保護主義的政策,要完全邊緣化WTO。在其第一任期內美國拒絕聘選WTO上訴機制法官導致了WTO爭端解決機制的停擺,在其第二任期內,美國甚至可能拒絕選任WTO總干事,從而在更大范圍內導致WTO的功能無法運轉。
在其他全球治理平臺的對話和合作機制上,比如G20、APEC等,特朗普也會以實用主義的態度來參與,不再愿意承擔國際合作的責任,而是從狹隘的美國利益出發來對待全球治理問題。特朗普會更加傾向于用美國的實力來對不愿意聽從美國意愿的國家進行單方面的施壓和制裁,全球治理的規則體系將會遭到破壞。而這是歐盟不愿意看到的,因為歐盟不具備美國的強實力,更愿意在多邊體系中發揮其軟實力,用規則來束縛國際社會的行為體,從而實現自己的利益。
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世界銀行等國際金融機構中,特朗普也可能對發展中國家援助和穩定全球市場的努力設置更多障礙,如這些機構的工作被特朗普認為有礙于美國的經濟增長和就業,特朗普可能會使用美國在這些機構的否決權。因此,美歐合作協調參與全球治理的關系將變得復雜,從而給全球治理帶來更多的挑戰。
三、美歐大西洋盟友關系仍然會得到維持
盡管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宮后美歐關系將經歷更多的挑戰和調整,歐美的傳統盟友關系將經歷一定程度的沖擊,但是這一聯盟關系對于雙方都極其重要,因此并不會出現大的倒退。由于美國總體政治經濟實力遠超歐盟,最終歐盟及其主要成員國都會通過妥協來適應特朗普的基本政策和要求,歐美仍將在其他各種國際政治事件和重大問題上協調并維持一致。拉加德呼吁歐盟購買美國更多的能源和商品來與特朗普達成妥協就反映了這種心態和未來的美歐關系發展趨勢。
在一些地緣政治熱點博弈問題上,美歐仍然會保持相當高度的一致性。在壓制發展中國家開放市場、接受更多美歐商品進口,特朗普與歐盟大多數成員國也有重要的共同利益,會采取共同的行動和政策。這一點我們仍需要有清醒的認識。
畢竟美歐的盟友關系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整個國際體系和規則建立的重要基礎,盡管特朗普保守主義理念和政策與自由主義的理念和政策有重大的差別,但是仍然屬于基本的西方民主制度下的兩大派別,不會脫離基本的窠臼。盡管自由派危言聳聽地將特朗普描繪成獨裁者,但特朗普無法長期執政,也無法擺脫美國國會的監督。而美國經濟界、媒體、非政府組織、民間與歐洲國家的歷史淵源和宗教聯系根深蒂固,盟友關系的建立并非哪個黨派或者個人能夠逆轉。從這個意義上講,特朗普上臺后美歐大西洋盟友關系破裂甚至崩塌是不現實的。
然而,美歐盟友關系會出現裂縫,我們可以利用這種裂縫來改善與歐盟的合作,共同維護現行國際體系的穩定,拓展我們的共同利益。而且,中國與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宮后的關系也同樣既存在更嚴峻的挑戰,也同時會有合作空間和可能。中國的整體經濟實力也已經可以使得我們在三邊關系中伺機而動,掌握博弈的主動權。
(徐明棋,上海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中心名譽主任、上海歐洲學會名譽會長。本文原標題《特朗普第二任期美歐關系前瞻》,現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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