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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面孔 | ?夏伯渝:中國無腿登珠峰第一人

采訪|谷 豐
編輯|小 麥
在世界之巔的寒風中,他用雙手攀向夢想;在生命的極限處,他以不屈的意志挑戰命運。從普通的運動員到靠假肢征服珠峰的傳奇登山者,夏伯渝的一生,是一場無聲的長征。他將信念鐫刻在每一步冰雪之路上,將堅持書寫在人生的山峰之巔。《時代面孔》總編輯谷豐,對話“中國無腿登珠峰第一人”夏伯渝,聆聽他關于夢想與堅韌的故事。
第一次登珠峰,我失去了雙腳
谷豐:您還記得第一次登峰是什么時候嗎?
夏伯渝:第一次登珠峰是在1975年。我是在1974年入選國家登山隊的。其實,當時我根本不知道中國還有登山隊,也不了解珠穆朗瑪峰和喜馬拉雅山,只知道它們是地理書上的地理位置。我參加這個選拔的主要原因是可以全面免費體檢。結果一選拔就被選中了,從此走上了登山的道路。
谷豐:1974年進入登山隊,1975年第一次登珠峰。這次登山順利嗎?
夏伯渝:1975年的登山與現在相比,在各方面都有很大差距。那次任務是國家任務,不僅要在頂峰拿回資料,還要進行科考和測量。這是中國第一次測量珠峰高度。當時的通訊、氧氣、服裝、器械等條件與現在有天壤之別。
那時的運動員展現了無懼困難、勇攀高峰的精神。由于天氣預報不準,我們多次沖擊頂峰都被大風吹下來了。有一次我們到達了8600米的高度,抵達第二臺階后背著幾節梯子架在絕壁上,準備第二天沖擊頂峰。這個梯子后來被譽為“中華梯”,1300多名中外登山愛好者通過它實現了登頂夢想。但當時突然而至的大風迫使我們在8600米高處等待了兩天三夜。
谷豐:只差200多米就到頂峰了。
夏伯渝:是的,但在那個高度多待一天,身體的各項指標和體能都在急劇下降,所以我們被迫下撤。在撤到7600米時,一名隊友因體能透支丟失了睡袋。我當時的外號是“火神爺”,不怕冷,一年四季都可以用冷水洗澡。我沒多想,就把睡袋讓給了他,結果自己雙腳被凍壞。
谷豐:當時沒有猶豫過或害怕嗎?
夏伯渝:沒有。那個時候根本沒有時間去想那么多。在那個高度,睡袋就是生命袋。
谷豐:凍傷后您意識清醒嗎?
夏伯渝:凍傷是一個過程,從疼痛、麻木到失去知覺最終凍傷。但我沒有經歷這些過程,那天晚上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時還背著裝備,從7600米走到6500米。到晚上脫鞋時才發現已經凍傷。
谷豐:眼睜睜看著凍傷惡化,當時是什么狀態?
夏伯渝:就像做了一場噩夢一樣,希望自己快醒來,但醒不來。后來回到北京住院治療。
谷豐:當得知要截肢時,是什么心態?
夏伯渝:感到人生特別悲慘,命運開了個大玩笑。我以前是足球運動員,腳不能受傷,但登山第一次就失去了雙腳,無法再踢足球,覺得非常不幸。
谷豐:心態如何調整的?
夏伯渝:后來遇到一位外國假肢專家,他說裝上假肢后還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甚至可以再登山。他的話給了我希望和力量,盡管身邊的人都不相信,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但我那時特別渴望正能量的聲音。即使是善意的謊言,我也愿意接受。
截肢、癌癥、血栓,也阻擋不了我繼續攀登的步伐
夏伯渝:通過登山我發現自己的體能、耐寒能力和適應性很適合這項運動。這種刺激性、冒險性和挑戰性也很符合我年輕時的心態。既然踢不了足球,那就登山。從此登頂珠峰成為我的夢想。
剛開始的假肢非常簡陋,無法支撐我登珠峰。于是我參加了殘疾人運動會,在國際國內賽事中獲得幾十枚獎牌。大運動量訓練導致假肢磨破了腿部,醫生要求我臥床靜養以便傷口愈合,但為了登山夢想我堅持訓練,導致傷口長期不愈合,最終癌變并轉移到淋巴。
面對生命倒計時,我并不害怕死亡,只遺憾無法實現登頂夢想。我告訴自己只要我活著一天,就要為夢想奮斗一天。病房里其他癌癥患者和家屬的消極情緒讓我決定不再住院,每天騎車去醫院接受放療。盡管放療帶來頭疼、惡心等不適,我仍盡量活動身體,堅持鍛煉。
谷豐:病情穩定后,您繼續走上了登山和運動的道路。
夏伯渝:是的。2014年攀登珠峰時遭遇雪崩,前面16名高山向導遇難;2015年第三次攀登時遭遇8.1級地震,身邊28人遇難;2016年第四次攀登,在8750米的高度遇到暴風雪,只差94米就能登頂,但為了隊員安全我選擇下撤。雖然遺憾,但我相信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再來。
回國后,我因為血栓住院治療,醫生警告我不能再登山,否則生命隨時可能有危險。但登頂珠峰是我一生的夢想,我絕不能放棄。
谷豐:全世界都在反對您。
夏伯渝:是的。很多人勸我享受晚年生活,不要再為這點執念拼命。但我認為人生就差這一步不夠完美,一定要再試。2017年我為再次登山加大訓練強度,每天早上4點起床鍛煉,穿越戈壁和沙漠,保持體能。
第五次,我靠假肢登頂珠峰
谷豐:以生命賽跑,就怕沒有這個機會了。后來第五次順利登頂了?
夏伯渝:2018年5月8號凌晨3點,我第五次開始攀登珠峰。
谷豐:這個日子您記得特別清楚。
夏伯渝:最后一次其實非常難忘,并不僅僅因為登頂成功,而是整個過程極為艱難。從大本營出發時,天空雷電交加、狂風大作。這也是我多次攀登珠峰中最危險、最困難的一次。當時我心里特別緊張,想著:“今年是不是又要受阻了?” 假肢攀登珠峰,面臨的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和危險。假肢沒有感覺,踩在什么地方、地面是否平穩、巖石是否牢固,這些都感知不到。只有等晃動傳到我的腰上時,我才能感覺到身體失衡。但這時候身體的晃動幅度已經非常大,很難再保持平衡。
谷豐:聽起來很危險。
夏伯渝:所以我手里一直緊緊握著兩根登山杖,用來保持身體平衡。在行進過程中,我的眼睛幾乎沒有離開腳面,每一步都盡量踩穩,盡量減少身體的晃動。醫生曾囑咐我,因為我有血栓,吃了溶血藥,所以身體千萬不能有傷口,否則會血流不止。因此,我盡量減少假肢對腿部的摩擦,避免血泡產生。這也導致我的速度比別人慢很多。
谷豐:但您每一步都走得踏實,您跟別人的攀登方式完全不同。
夏伯渝:登頂回來后,有人問我:“你走過的冰坡是什么樣的?黃崖地帶是什么樣的?希拉里臺階是什么樣的?” 我說:“我不知道。” 我好像一路只顧著低頭走路,根本沒有注意周圍的環境。我是通過紀錄片才知道那些地方的模樣,在攀登過程中,我根本沒有任何印象。
谷豐:您專注于每一步,完全忽略了沿途風景。攀登過程中,有沒有特別難過的坎?
夏伯渝:希拉里臺階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因為很多地方我需要用手爬,而不是走路。
谷豐:別人是攀登者,您是“攀著登”。別人用腳走路,您卻要用手爬行。
夏伯渝:確實如此。腳的作用小,手和身體的攀爬更多。由于假肢的限制,很多臺階太高我根本夠不著,只能用手爬上去。
谷豐:那當您真正站上頂峰時,是什么感受?
夏伯渝:當時腦子一片空白。之前我常幻想:如果登頂成功,我會站在世界最高點,大聲喊出來,讓全世界都聽見。但到了頂峰后,所有體力幾乎耗盡,在極寒、缺氧和狂風中,我坐在那兒甚至不想起來。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登珠峰的過程遠比我想象中更加危險。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我的執著也給家人帶來了巨大的思想和精神壓力。幾十年來,他們默默支持、包容、關愛,我才能有今天的成功。我一直覺得對家人有愧疚。成功后,我也下定決心要抽出更多時間陪伴家人。
谷豐:家人看到您成功登頂,肯定很高興吧?
夏伯渝:他們確實挺高興的,但也擔心。我每次出發前,都會把保險單號、密碼、交水電費的日期都交代清楚,做好一切準備。
谷豐:感覺每次出發前都有種“立遺囑”的心態。
夏伯渝:是啊。不過家里人一直說:“登不登頂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安回來。”
未來,我將繼續探索
谷豐:登完珠峰后,已經過去五六年了。這幾年您都在做什么?
夏伯渝:珠峰之后,我攀登了歐洲最高峰——厄爾布魯士峰,南美最高峰——阿空加瓜山。去年1月1日,我又登上了非洲最高峰——乞力馬扎羅山。2024年適逢紅軍長征90周年,我帶領學生們重走長征路,翻越了長征路上第一座雪山——夾金山。我們在山上住了兩天帳篷,這是很多學生第一次經歷這樣的考驗。完成任務后,他們都非常高興。
谷豐:聽起來非常有意義。
夏伯渝:我希望今后能帶更多學生重走長征路,傳承長征精神,不忘初心、牢記使命。
谷豐:您這一生正好印證了長征精神。很多人向您學習,您認為自己身上最大的特質是什么?
夏伯渝:我覺得是信念和堅持。為了這個信念,我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從未放棄。堅持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困難的。只要堅持,就一定能實現夢想。我不知道靠假肢能不能登上珠峰,但我只要還能攀登,就一定去堅持。這就是夢想的力量。
谷豐:已經進入2025年了,您對未來有什么計劃?
夏伯渝:我計劃繼續攀登七大洲最高峰,挑戰南北極探險。盡管年齡越來越大,今年已經76歲了,但只要還能攀登,我就會繼續堅持。同時我也想帶更多學生重走長征路,傳承長征精神。
谷豐:對于我們的觀眾,您有什么想法想分享嗎?
夏伯渝:人生中會遇到各種困難和挫折,但每個人都要有夢想,并為之堅持奮斗。不是每個人都需要攀登珠峰,但只要在生活和工作中堅持不懈,也能登上自己心中的“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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