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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生平辨正:烏鎮、上海、紐約,何處是心之所往
李平
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主要研究領域為文藝理論、比較文學與文化
采訪丨何本華、鄭嘉因 整理丨何本華、郭奕諶
在文章、畫作之外,木心坎坷曲折的一生常常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生于1927年的他,經歷了20世紀中國絕大多數的變故與轉折。在大歷史之中,“他不太積極,也不太落后,盡量隨大流保全自己”,卻在晚年享譽海外華人圈,并最終還是回到了也許并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烏鎮。
浦東歲月
木心家族本來是大戶人家,解放初變賣了大部家產,遷到上海浦東高橋。他的姐姐和姐夫在高橋開了一家紙店,木心和母親一起投奔他們。
這段歷史對木心的人生有很大影響。木心美術館中有他在文化大革命后給公安局的申訴信,大致意思為:單位硬要給他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他是冤枉的。實際上他的母親是地主,他本人不是。只是他們搬到高橋之前,木心作為唯一當家的男性,經手將一些土地賣掉。他母親年紀大了,自然讓兒子去經手。文革時,地主的帽子就扣到了木心頭上。
木心搬到浦東后,先是得到杭州市立第一中學的聘請去教書,待遇還不錯。但不久,他就退還聘書去了莫干山畫畫。后來他又回到浦東,在育民中學做了五六年的代課教師。木心外甥王韋先生說,他教的不是語文而是美術,他甚至教授體育課。在解放初期,相當一部分人沒有正式工作,像木心這樣的人,我們稱為“社會青年”。他們憑借自己的知識和手藝在各處工作,但沒有正式的單位、編制。

手指受傷
見過木心的人會發現,木心是藝術家,但是他的一雙手看上去頗為粗糙。的確,木心在上海創新工藝品一廠勞動改造的時候,手指受過比較大的傷。有文章說這是被造反派打斷的,其實根本不是這樣。木心自己說過,當時他在廠里開鋸床,就是在鋸子下面放一塊鐵,用電動鋸子把它鋸斷。有一次,大概鋸片斷裂了,爆出來,把他的手指嚴重弄傷了。這只是一場意外的工傷事故。
設計師經歷
媒體上流傳的很多關于木心的資料是有錯訛的。例如,原本應該最嚴肅的《木心先生訃告》里面寫道:“木心1948年畢業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之后任教于上海浦東高橋中學五年,50至70年代任職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這里就有不少問題。
其實,胡鐵生伯樂識馬、發現木心,是大約1978年的事。胡鐵生的兒子胡曉申發表的回憶文章說道,他父親在1978年前根本不知道木心。胡鐵生原本是上海手工業局局長,文革時被打倒,文革結束后成為上海市計劃委員會的委員,不久又官復原職。上海手工業局分為兩個部分:工藝美術研究所和一些工廠。當時木心就在下屬的上海創新工藝品一廠,即原來的上海美術模型廠。木心在簡歷里寫自己在“本廠”勞改,就是指上海創新工藝品一廠。
1979年就是建國30周年了,之前一年,胡鐵生向上海市委提出舉辦全國工藝美術展覽會。當時的上海市委副書記陳錦華采納了胡鐵生的建議。一個籌備委員會成立了,籌委會的主任推薦了木心。初次見面,胡鐵生即為木心的學問和氣質折服,當天晚上回家對兒子說:“我今天見了一個高人,工藝美術展的總設計師非他莫屬。”
當時還籌辦了一個工藝品展銷會,用于工藝美術展覽會結束之后銷售工藝品。兩個會同時籌辦的,木心也是工藝品展銷會的負責人。展銷會的反響很好,便計劃長期辦下去,于是上海工藝展銷公司成立了。大約在1979年,木心的人事關系從上海創新工藝品一廠調到了上海工藝品展銷公司。接著,胡鐵生又提出成立上海工藝美術協會,提名木心為秘書長。很多人聽說秘書長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中年人,非常吃驚。再后來,胡鐵生提出要辦一本引領大眾流行文化的刊物,于是就有了《美化生活》。木心是實際上主編,但他的名字沒有印上去。木心主編的這期《美化生活》叫“試刊號”。木心出國后,重新開始,另有“創刊號”。
木心在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時間不長,除了胡鐵生,交往的人并不多,主要有夏葆元等,夏當時已比較有名。此外,就是編輯部的一些年輕人。
木心選擇當工藝設計師有主客觀兩個原因。客觀原因是當時展覽會比較多,需求量大;主觀原因是他并不想從事一種比較具象的工作。他的畫基本上也是抽象畫。他寫的小說跟散文都有一種超越時空的感覺,這是他的深刻的“興趣”所在。他數次受到不公平的對待,潛意識里有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工藝美術主要處理裝飾性的線條、色彩,不涉及太多的政治內容。夏葆元說,在五十年代,按木心的條件,他可以到更好的單位去。他呆在一個小廠里,是想躲在一個不引人矚目的地方,沒有什么心理壓力。陳丹青說過:“他不太積極,也不太落后,盡量隨大流保全自己。”
木心最后出國的時候,檔案是在上海工藝品展銷公司的。木心辦出國手續一度受阻,主要原因是那位工藝品展覽會籌委會主任有顧慮。既是他推薦了木心,也是他反對木心出國。他知道木心的歷史情況,同時也希望留住人才。但在胡鐵生同意之后,他最后也同意了。所以實際上木心在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的時間并不長。
結識陳丹青
陳丹青說,他認識木心是在1982年紐約的地鐵上。可是,木心在工藝美術研究所的同事方陽告訴我,陳丹青當時經常去工藝美術研究所。木心也在那邊,那會不會他們那時就已經認識?我的文章《“我是一個遠行客”——木心在上海工藝美術研究所》在《文匯報讀書周報》發表之后,有一則評論說:“陳丹青當初到工藝美術所找什么人?當然就是夏葆元咯!”后來我在木心美術館當面問陳丹青,果然如此。陳丹青說,他當時是“小巴拉子”(上海話:年輕人),而木心已經五十幾歲了。他沒有關注到木心,而當時木心也沒有什么名氣。方陽也證實,從來沒有看見他們倆在一起講過話。直到1982年,在美國紐約的地鐵上,陳丹青聽見木心講上海話,與他交談起來。陳丹青問木心什么職業,木心說自己是搞設計行當的。因為陳丹青是畫家,他們倆很談得來,互留了電話。后來陳丹青拜訪木心,徹夜交談,非常投機,于是漸漸熟悉,遂成摯友。這是木心與陳丹青認識的緣起。

返回烏鎮
1994年冬,木心第一次回國,看到烏鎮以后非常失望,在《烏鎮》里說永遠不要回來。這篇文章被陳向宏看到了,陳向宏是一個很有文化眼光的人,他很驚奇還有人這樣寫烏鎮。他就去問烏鎮的很多老人,是否認識孫牧心,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陳向宏當時是烏鎮黨委書記,有一次開會,恰巧王安憶坐在他旁邊,給了他陳丹青的聯系方式,他通過陳丹青聯系上了木心。2005年,陳向宏花了很大力氣把那個占據孫家大院的翻砂廠遷了出去,重新修葺了木心故居,并鄭重地請木心回國。木心還是猶猶豫豫,像哈姆雷特一樣。人家覺得很奇怪。只有陳丹青理解他。原來木心是想看到自己的作品在大陸出版,他才愿意回來。也就是說,大陸的讀者認可他的這個作品,他才會心安理得地回到大陸來。陳丹青對木心了解非常深入。當時木心已經在美國華人圈和臺灣有了些名氣,但他希望得到母國的接受后再回來。“母國”,這是陳丹青特地使用的概念。
陳向宏與陳丹青一起創意,并請外國專家來烏鎮的風水寶地,建起了“木心美術館”,把木心所有的作品和遺物收藏起來、展覽開去。也就是說,要盡自己最大努力把這份特殊的文化瑰寶永遠留存下來,使之不僅成為烏鎮的名片,也成為一個我認為的,中國的“高貴去處”。木心美術館的館長助理徐泊告訴我,給這個館起名當時也頗費躊躇,因為這里不僅有美術作品,還有許多文學作品。總有一天,木心的骨灰會埋葬在美術館附近的泥土里。
(圖片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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