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撥打的電話》在全球的火爆，讓觀眾感慨作為一種創作思路的“短劇”已經殺入韓國傳統的偶像劇領地。事實上，在一系列Netflix主導的原創韓劇——它們大多是Netflix偏好的驚悚、懸疑、恐怖、犯罪等題材作品中，“短劇”更是成為一種主導思路，只不過它們在Netflix的體系里常常被稱為“算法”。

“短劇”或“算法”都致力于在有限的篇幅內將情節進行高度濃縮，強調沖突的密集排列，形成劇情的高潮迭起；注重瞬間體驗的構建，傾向于利用能夠迅速刺激感官和情緒的套路化劇情，盡可能在最短時間內給觀眾帶來情感上的沖擊力……

而今，“短劇”也殺入韓國的古裝劇市場。時下，在韓國大熱的是一部由《黑暗榮耀》中的“妍珍”林智妍領銜主演的《玉氏夫人傳》。目前劇情接近尾聲，收視率突破兩位數，殺進電視臺歷代收視榜的前10。

《玉氏夫人傳》海報

《玉氏夫人傳》講述奴婢出身的九德（林智妍 飾）陰差陽錯地頂替貴族小姐玉泰英的身份，逐漸成長為一位朝鮮時代的法律專家的故事。

九德（林智妍 飾）

這部劇一開篇就很容易讓觀眾聯想到去年國內的黑馬古偶劇《墨雨云間》。并不見得是抄襲，畢竟《墨雨云間》熱播時，《玉氏夫人傳》也已經開拍了。只能說，這類“短劇”偏好的元素，以及堆砌元素的方式，都大差不差。

它有“逆襲復仇”元素。故事開篇，九德（林智妍飾）是一名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奴婢，她聰明伶俐，擅長文字，但飽受主人虐待。當小姐命人將九德洗凈后送去給老爺時（也就是小姐的親爹），九德被迫反擊，用斧頭砍向企圖侵犯她的老爺，把屎尿潑在欺凌她的小姐頭上，并與父親開始逃亡。

九德和父親被老爺和小姐毆打

九德砍向老爺

在逃亡途中，九德與父親離散，但她遇到善良的貴族小姐玉泰英。玉泰英因強盜襲擊而喪生，九德佩戴了玉泰英贈予的戒指被誤認為是失蹤已久的玉家遺孤。九德開始以玉氏小姐的身份生活，既為了完成玉泰英未竟的理想——為百姓爭取公正和平等的權利；也為了復仇，特別是最終擊敗昔日的小姐與老爺。

九德遇到善良的玉泰英，并在之后傳承了她的遺志

它有“身份替換”元素，并且是男女主角雙替身設定。除了九德以玉泰英的身份生活以外，劇中男主的“身份”也有兩個。

九德的官配千承輝（秋英宇 飾）是貴族私生子，才華橫溢，桀驁不馴，不愿受家族束縛。千承輝曾與九德一見鐘情，在九德逃亡后，他也流落民間，成為一名說書藝人。當他又偶遇九德時，九德的身份已經是玉泰英了，雖然他們兩情相悅，卻陰差陽錯地一再錯過。

千承輝（秋英宇 飾）

當地的縣官之子成允謙（秋英宇 飾），竟然有著與千承輝一模一樣的面孔。成允謙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他無法擁抱女性。在那個時代，性少數群體只有死路一條，成允謙不得不隱瞞自己的性取向。成允謙與九德達成“形婚”，既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理念——追求平等與正義，希望為那些沒有特權的人發聲；也因為他們都有需要保守的秘密，結婚可以為他們找到一個相對合理的掩蓋身份的方式。

這是成允謙，與千承輝長得一模一樣

成允謙的秘密

在之后的劇情中，千承輝與成允謙交替出現，關鍵時刻相互“冒充”，幫助彼此也幫助九德應對各種危機。因為深愛九德，千承輝甚至愿意舍棄原有身份，以成允謙之名永遠守在九德身旁。

這是千承輝，他決定以成允謙的身份陪伴在九德身邊

當然，它也有“女性成長”元素。九德從底層奴婢一躍成為貴族千金，她將視野拓展到社會公平與正義這一更廣闊的領域。九德生活的朝鮮王朝時期，封建等級觀念極為嚴格，除了士農工商以外，還有大量像九德這樣的奴隸群體，被稱為“賤民”或“奴婢”。他們在法律和社會習俗上完全依附于主人，可以像財產一樣買賣轉讓，甚至可以被任意傷害。

“明明都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怎么還要分為三六九等呢？”九德完成玉泰英的遺志、成為一名外知部（相當于當代的律師），鉆研法律條文，用法律武器為弱者洗刷冤屈、爭取應有的尊嚴和平等，努力打破封建等級制度對人們的束縛……

如若說與《墨雨云間》有差別，大抵就是《玉氏夫人傳》的劇情更加抓馬，有一種編劇想到什么就敢編什么的架勢。

比如劇中的成允謙甚至還成立了一個“愛心會”，旨在收容和支持那些像他一樣無法融入主流社會的性少數群體。通過教授武術和其他生存技能，“愛心會”成員得以自保并尋找自己的出路。而“愛心會”成員身上都有一個顯著的標志——他們的肩頭都刺有一個“心”字。

成允謙成立的“愛心團”

這類情節真的非?；闹?。在一個封建制度森嚴、思想保守的時期，人們對于性少數群體的認知極為有限，成允謙成立“愛心會”來收容和支持他們，根本不切實際，比如他是如何去識別這些人、是怎么匯聚這些人的？他們最怕真實身份曝光，竟然還在身上刺上顯眼的標志，這無疑增加了身份暴露的風險，一抓一個準，一人被抓可能整個組織的人都有危險。

窺斑見豹，這類荒謬的情節恰恰是“短劇”作為一種創作方法的弊端：沖突很密集、情節很抓馬，但邏輯根本就顧不上，或者說，幾乎也不太可能顧得上，二者本身是很難并存的。

沖突密集和情節抓馬意味著快節奏的敘事，得在短時間內設置大量的沖突點和轉折，比如突然出現的危機、意外的消息或是角色之間的激烈對抗，以便快速抓取觀眾眼球；而嚴謹的邏輯恰恰需要一定的時間來展開背景、解釋動機、建立因果關系等，它依賴于細致的信息鋪墊和合理的事件發展順序?！岸虅　边@種方法追求的是前者，而非邏輯，如果要確保故事邏輯的嚴密性，就必須為鋪墊留出足夠多的時間，這會減緩整體的敘事節奏，也會導致很多抓馬的情節因不合邏輯被直接刪除。就比如，嚴格按照邏輯的話，成允謙的“愛心會”及之后衍生的一系列情節就不應該出現在這部劇里。

但也不得不承認，編劇的鬼扯并非沒有效果，而是很有效果。畢竟在古裝劇里出現大量的性少數群體、有“形婚”元素、甚至還有當代社會都很難存在的烏托邦，確實離譜得扎眼，觀眾就算想罵都能有一個出圈的罵點，黑紅也是一種熱度。這是“短劇”作為方法的雙刃劍效果——越離譜，越吸睛。

把“短劇”作為一種方法，不見得全是壞事，長短可以共存互補，不論是韓劇現偶《現在撥打的電話》，還是內娛古偶《九重紫》都有不錯的劇情吸引力，雖然在邏輯上仍有不足。更重要的是，它們均保持著一部優質電視劇的審美格調。好的審美對于短劇追求的“快”，實際上起到了一種舒緩和調節的作用，因為好的審美可以借助細膩的畫面構圖、富有層次感的鏡頭語言以及精心挑選的背景音樂，來加深觀眾的情感體驗，幫助提升故事邏輯上的連貫性和合理性。

《玉氏夫人傳》的審美談不上糟糕，但它的鏡頭語言確實也沒有那些經典言情韓劇的唯美浪漫。它的最大特點和賣點，就是它將“短劇”特色推到一個極端：你節奏快，我更快；你反轉多，我更多；你情節抓馬，但我一定比你更抓馬……雖然冗長拖沓的地方你有我也有。

從市場反應來看，《玉氏夫人傳》確實得到了回報。但從長遠來看，把“短劇”作為長劇的方法是會影響長劇生態的，這在韓國古裝劇類型里顯得尤其明顯。

2021年的韓國古裝劇市場尚且有《衣袖紅鑲邊》挽回顏面，2022年以來，韓國古裝劇創作寥寥無幾，有的話大多也是虛構王朝下的演繹，比如《王后傘下》《魅惑》《夜晚開的花》等，在國內口碑不錯的《戀人》倒是以丙子胡亂以后為背景，但其對《亂世佳人》的“翻拍”韓網是罵聲一片。嚴肅正經的古裝歷史劇，就只有韓國的官方電視臺KBS偶爾一兩天出那么一兩部，幾乎沒什么話題度，聊勝于無。

但回想起2000年代及2010年代初期，那個時候是韓國古裝劇的盛世，2003年52集的《大長今》、2009年62集的《善德女王》，都是在韓國創下收視紀錄的史詩級別的古裝?。弧犊斓逗榧罚?008）、《風之畫員》（2008）、《一枝梅》（2008）、《成均館緋聞》（2010）、《推奴》（2010）、《樹大根深》（2011）、《擁抱太陽的月亮》（2012）等或言情或戲說或偏向嚴肅的古裝劇，很多熟悉韓劇的觀眾也都叫得出名字。之后，有影響力的古裝韓劇逐漸變少。

2015年50集的《六龍飛天》，幾乎是近十年韓劇唯一拿得出手的史詩級古裝長劇了。雖然Netflix的首部原創韓劇是古裝劇《王國》，但之后Netflix拍的原創韓劇一部又一部，驚悚懸疑密集地拍，但幾乎不見古裝劇了。

2015年的《六龍飛天》，也是十年來豆瓣評分最高的古裝韓劇

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從投資角度來看，相較于現代劇而言，古裝劇往往需要更大的資金投入，而這幾年電視臺的日子不好過，收視人口流失，廣告收入下滑，對于古裝題材的選擇也會更加慎重……但還有很根本的一點是，Netflix在短短幾年間已經主導了韓劇的生態，對于全球化的Netflix來說，現代題材更容易跨越文化界限，吸引更廣泛的國際觀眾群體；愿意投資古裝劇，看中的也不是古裝的形式，而是“古裝+”的這個“+”，比如《王國》中的喪尸……

雖然說“算法”或“短劇”也是創作多樣性的一種表現形式，但當它們成為內容生產和分發的主要驅動力時，確實會對內容市場的多樣性產生負面影響。特別是對于那些不被“算法”選中、題材宏大、架構復雜、鋪陳嚴謹且敘事細膩的作品而言，這種影響尤為顯著。這類作品通常需要更長的時間來展開故事，對觀眾的耐心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韓劇里那一類結構龐大、背景深厚并且注重人物內心刻畫與歷史細節描繪的古裝劇就屬于這一類型。今日的韓國市場估計很難再誕生出《大長今》了，當然如果《大長今》是放在今天才首播，它還有昔日的轟動效應嗎？

《大長今》放在今日播，還有昔日的轟動效應嗎

當前占據收視市場主流、有話題、有收視率的古裝劇，大抵就是《玉氏夫人傳》這個路數的，它的情節那么“瘋”，收視率也能那么瘋，不得不說“短劇”不只是影響創作端，也影響了接受端，受眾的需求進一步主導了創作端。《玉氏夫人傳》當然是韓國古裝劇多樣性的一種，但不要因此失去創作《大長今》或《六龍飛天》式古裝劇的能力，不要讓這類劇從此絕跡。這不只是對韓劇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