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了港片《破·地獄》。一遍不過癮，二刷了一道。

《破·地獄》在港票房破新高，叫好又叫座，即使考慮到票價上漲因素，也是了不起的成績。與香港相比，內(nèi)地市場的票房表現(xiàn)只能算差強人意。一種說法是區(qū)域文化本身的隔膜，粵語區(qū)外的觀眾未必能領(lǐng)會粵語梗的趣味及真意。也有人懷疑部分鏡頭讓人不適也是原因，這主要指影片開始不久就出現(xiàn)的處理亡人遺體骨殖的鏡頭。劇組后來曾公開回應(yīng)，那些都是人造品，沒一樣是真的，仿佛這么說就能打消觀眾的不適感。但誰讓人造道具那么高仿的呢？

《破·地獄》大陸院線的版本被剪不多，衛(wèi)詩雅的床戲也得以保留。被剪的幾個鏡頭，其一據(jù)說是在片頭不久，黃子華等執(zhí)骨后吃豬骨粥想吐的畫面。“飲食”難得比“男女”更洪水猛獸，可能導(dǎo)演自己也希望避免給內(nèi)地觀眾過強感官刺激——確切說，減少“惡心”的感覺，盡管這個吃豬骨粥的情節(jié)本身，在故事邏輯上是相當(dāng)莊重和必要的。

《破·地獄》中的執(zhí)骨及被刪的食粥畫面

之前寫過一篇《惡心而食》，主要說的是食材本身的沖擊。但進食環(huán)境對人食欲的影響有時更大。我經(jīng)歷過相當(dāng)難忘的一次。

2000年，我?guī)ш犎ノ鞑刈灾螀^(qū)墨竹工卡縣調(diào)查兀鷲種群數(shù)量。這是全國重點野生動物保護調(diào)查工作的一部分。因為工作關(guān)系，我現(xiàn)場近距離看到了一次完整的天葬，道理很簡單，附近的兀鷲，基本會在一次天葬儀式中同時出現(xiàn)，做數(shù)量調(diào)查，在現(xiàn)場點卯比用公式計算靠譜多了。

頭天晚上，我們住在附近著名的德仲溫泉。除了酒，還切了十斤鹵牛肉一起帶去，準備泡過溫泉后集體饕餮一番。大伙在充滿硫磺味的溫泉里，朦朦朧朧間，忽然聽到提前回房間的丹增憤怒高叫，原來一條黃狗乘隙入室，把牛肉干了個精光。丹增大恚，追著踢了那狗子兩腳。

于是，第二天我們空著肚子起個大早，把車開去了所謂“世界三大天葬臺”的直貢梯寺。因為確屬公干，當(dāng)時對此管理不是特別嚴格，寺里和家屬都無反對意見，允我們坐在操作臺三四米開外的地下，等兀鷲到來。我在最前排，手里有臺當(dāng)時還算先進的SONY手持小攝像機，帶遙控功能的。把攝像機放在地上，想了想，把遙控器也放地上了——此時此地，終究要做到最大尊重。

2000年，在止貢梯寺看到的兀鷲。宋金波 圖

具體過程在此不做描述。總之，大概135只兀鷲準時到來，完成了它們的使命。我們的調(diào)查統(tǒng)計任務(wù)也圓滿完成。以及，在某個時點，我們都感受到了超越生死的神圣和莊嚴，還有對生命的尊重。

午飯在墨竹工卡縣城的一個川菜館。本來饑腸轆轆，應(yīng)該風(fēng)卷殘云，不知出于什么怪異心理，先吃完的一位，開始談起剛剛近距離目睹的現(xiàn)場，有人又接著說了兩個細節(jié)。

我發(fā)了會呆，用手在臉上輕輕抹了一把，給他們看掌中的小顆粒，說：其實，我坐得太近了，濺到臉上，都還沒洗……

第一個跑出去嘔吐的，是來自黑龍江省動物研究所，給我們技術(shù)指導(dǎo)的專家樸仁珠。然后其他幾位也迅即竄了出去。我端著半碗飯努力又吃了幾口，嘆個氣，放下出門。

我是一個相當(dāng)重口味的食客，因為工作關(guān)系，經(jīng)歷過不少堪稱極端的進餐場景。這一次，算是有點極限挑戰(zhàn)了。

文明人類對“吃人”這件事有極大禁忌，哪怕吃一點都難以容忍。《笑傲江湖》里，林平之和岳靈珊被號稱吃人的“漠北雙熊”捉去放回。“岳靈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咬了沒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沒咬。’岳靈珊道：‘你不咬就罷了，倘若咬過一口，哼哼，瞧我以后還睬不睬你？’”一看就是高壓線。古龍《絕代雙驕》中，“不吃人頭李大嘴”僅憑傳聞中的吃人行徑，就在“十大惡人”中占據(jù)一席。食人之惡，可見一斑。

顯然，即使不是“食人”，人類的尸骸給人造成的不適感也遠超其他動物。影視作品中，誘發(fā)人嘔吐的大多是人類腐尸。人類見到其他動物的尸體，哪怕是牛馬這種大型哺乳動物，也不至于此，更難得有人會被青蛙雞犬的尸骸搞到無法下咽。

即使活蒼蠅這種公認的骯臟生物，也不見得不能容忍。我有位朋友說過個故事。他家境不好，大學(xué)時帶女友回家。在家吃飯時，蒼蠅甚多。這位朋友的弟弟，吃菜時突然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如常進食。事后才知道，原來弟弟吃到一只蒼蠅，怕未來的嫂子嫌棄，毅然淡定地將蒼蠅吃下去了。

1990年代中期我剛參加工作時，西藏的蒼蠅也巨多，吃飯時冷不丁中招的場面經(jīng)常上演。所謂虱子多了不愁咬，蒼蠅嗡嗡未足奇，偶然撞到口邊，也面不改色心不跳擒起扔掉，都懶得對店主甩臉色。至今我吃川味酸辣粉時仍會本能格外小心，因為暗棕色的酸辣粉恰似蒼蠅的保護色，難以分辨。這些都是近三十年前的舊事，今天的西藏蒼蠅早就沒那么多，但由此可見，人類對惡心之食的彈性其實相當(dāng)大。

假若我的命題成立，即人類對動物尸體感到惡心的程度，基本是從人類自身到比較低等的動物降冪排列，那么在同樣情況下，人類對與自己親緣特別近的靈長類動物尸骸，心理及生理反應(yīng)理當(dāng)更為激烈。事實也確乎如此。1996年秋天，我在西藏波密縣易貢鄉(xiāng)一條不通馬路的山溝里野外調(diào)查，某夜小隊露宿于一塊巨巖之下。這里也是當(dāng)?shù)匕傩眨貏e是獵民的臨時宿處。半夜，我覺得睡袋下有什么硬物硌著，伸手在身下一片松針落葉中摸索半天，抓出一只猴子的頭骨。當(dāng)?shù)乇藭r還有部分獵民保留吃猴子肉的習(xí)慣，這是啃完的猴頭無疑。假如摸出的是什么野豬、麂子頭骨，我也就轉(zhuǎn)身睡了，但猴子頭卻讓人難免想東想西，因為電筒光下，這玩意真像一個小人兒的頭顱。

1999年，在西藏獵民家里見到的動物頭骨。 宋金波 圖

當(dāng)今短視頻平臺有個流派，專門找各種惡心的進食鏡頭給人看，流量還不低。可見對“惡心”的追逐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惡趣味。很多進食鏡頭，選的是非洲一些部落獵人捕食狒狒的過程。無論捕食長頸鹿還是獅子，都不會有多少人追著看，狒狒就不一樣，因為狒狒與人類更像啊。

這種趣味可以說是變態(tài)，卻又是最自然而然的變態(tài)。人性的矛盾之處在這里盡顯無疑。

同樣的矛盾也在另一個維度表現(xiàn)出來：人是最怕同類遺骸的，但往往人們對至親的遺體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不舍，這種不舍與其他時候的恐懼、惡心越是反差鮮明，越是能顯示出人類對親情的珍視。此處的恐懼與不舍都是正常人性的組成，卸掉哪一塊都不太真實。

由此而論，其實我還挺期望內(nèi)地院線《破·地獄》能保留那段執(zhí)完骨后吃豬骨粥的畫面。明知美好已逝也要平靜接受，放下是“破”，忍住也是“破”——《破·地獄》能逆勢而紅，何嘗不是摸準了時代轉(zhuǎn)角的人性與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