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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生寫家史|故鄉在異鄉
歷史學家卡爾·貝克爾說:“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澎湃新聞·私家歷史推出“大學生寫家史”系列,記錄大時代下一個個普通家庭的悲歡離合。
從省城順流而下三百里,便到了昔日繁華的下洋港,這里是我“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故鄉。九十多年前的某天,外曾祖父跟著十幾戶人家,挑著擔子來到下洋港,從此扎根異鄉......日子就像沙洋河的流水,下洋港蓋起了一幢新房,然后新房變成了老宅,故園變成了荒土,最終成為隱沒在我們這一代人記憶中的“異鄉”。
初來乍到
我的外曾祖父原姓許(他的子女們經常聽到別人叫他“二男伯”),生于1920年,原籍在武漢。在他十二歲時,正如我的二外公所說“人都是為了活”,外曾祖父挑著扁擔和破被子從省城逃荒,來到下洋港投靠了董錦茂的藥店,成為藥店里的學徒。在一本名為《家鄉往事》的文集里,記載了這一時期下洋港的繁榮景象: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下洋港有二十多家雜貨鋪,十四家藥鋪、六家刨煙鋪,還有金貨鋪、廣貨鋪、鐵匠鋪、木匠鋪、豆腐鋪、酥式鋪和裁縫鋪。糧行是東八家,西七家,勤行(做面點的作坊)有二十多家,還有花行、豬行、魚行、牛馬行和柴行。榨坊有兩家,酒坊六家,染坊兩家,肉案就是二十多家。還有飯館、茶館和鴉片煙館。在四方街還開有四家賭場。當時有名氣的大商鋪是張恒鋒、萬泰和的雜貨鋪,黃德鋒的皮頭鋪,董錦茂的藥鋪,陳昌成的煙鋪和鄒子于的榨坊。
然而,此時下洋港的繁華即將被戰爭的炮火徹底打破。1938年10月,日軍侵占武漢,此后便一路沿著漢宜公路長驅直入。次年,下洋港淪陷。日軍駐扎在距離下洋港五公里開外的楊浲,派偽軍的一個連駐守在下洋港。“日本鬼子”在下洋港周圍“清鄉”、打劫、抓共產黨、燒房子:
有一次,一隊日軍30多人,從南門進下洋港,排著兩行縱隊,前面一個軍官右手拿著一把閃亮的軍刀(稱“東洋刀”),刀尖向上,走著正步領隊向前。后面的日軍扛著上了刺刀的長槍行進,他們頭戴三塊布的軍帽,扎著腰帶,蹬著皮靴,橫眉豎眼,充滿殺氣......在偽軍軍官和偽區政府區長、保長的陪同下,大吃大喝一頓,然后,又排著隊,離開下洋港。

下洋港的大致方位
據說在日據時期,這些手拿“東洋片子”的“日本鬼子”也經常來外曾祖父工作的這家藥鋪買藥。有一次,“日本鬼子”看外曾祖父人高馬大,便點名要和他摔跤。最后外曾祖父贏了,“日本鬼子”惱羞成怒,拿起槍就要打他,外曾祖父連翻了幾道土墻逃跑,但最終還是不幸被抓了起來。就在“日本鬼子”把他活埋了半截的時候,保長及時趕到,過來求情。最終外曾祖父被“日本鬼子”放了,此后,“日本鬼子”竟然開始欣賞起為人實在的外曾祖父。
1945年9月,新四軍到達下洋港,日據時代結束,一度繁榮的下洋港百廢待興。此時,做事勤懇、肯吃苦的外曾祖父得到了藥房老板的賞識,他也因此獲得了另開藥店的權利。當地于是有了這樣的記載:
董世澤:董錦茂分店的店主。店鋪在東街中段,即鄒宏生茶館東邊,店門坐北朝南,門前有五六級石臺階。1949年前后才開的藥店。中藥,西藥都有。
我的二外公說外曾祖父有三門手藝:一是治療皮膚病的藥方,我的媽媽在初中時手上生瘡,就是被外曾祖父的皮膚病藥方治好的;二是燒傷的膏方;三是做藥丸,先炮制好中藥,然后碾成粉,做成藥丸。從他的子女記事開始,這三門手藝就成為了藥店的招牌。然而,在外曾祖父去世后,這些藥方便因后繼無人而宣告失傳。
當時,大夫和藥房是分開的:醫生只管開方子,病人拿著方子去藥鋪抓藥。外曾祖父為人和善,窮人抓藥錢不夠,他也愿意做賒欠的生意。病人可能很長時間沒有還錢,于是久而久之,他也就忘了;有人送一筐青菜蘿卜,或者一擔茅草燒柴充了藥錢,他也都欣然接受。四十年后,我的舅舅和外公經常在周末去附近農村的堰塘釣魚。(正值20世紀80年代,農村的土地開始承包保護,但他們也搞不清楚哪些堰塘是被承包的)有次人家趕他們走,但聽到我的外公說他們是醫院董醫生家的,塘主馬上說他認得,還邀請外公和舅舅去家里吃了一頓飯——可見外曾祖父當年的確留下了好口碑。
而在藥房生意之外,“30來歲,身材高大,長方臉,一表人才”的外曾祖父,也活躍于下洋港的文藝活動中。解放初期,下洋港演革命現代劇《白毛女》,他“頭戴禮帽,手拄文明棍,扮演地主老財黃世仁,演得很逼真”。初來乍到的外曾祖父,也算是融入了下洋港熱鬧喧囂的生活。
淺薄的“后福”
從“日本鬼子”手下死里逃生后,大家都說外曾祖父“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后福”的確來了,但卻未免太淺薄。1940年代初,外曾祖父當了董家的兒子,而下洋港有一套獨特的風俗習慣:本地入贅,叫“坐椅子”,又叫“上門”,就是男子到女家結婚,并成為女家的家族成員,做“女婿兒子”……本地有一句俗話:“吃起飯來一大桌,問起姓來各是各。”在舊社會,“坐椅子”、“招女婿”要請“中人”和雙方族人簽訂合約。主要內容是:改名換姓,養老撫小,有財產繼承權。生了孩子,一子歸宗,其余的孩子均屬女方姓氏。(所以按照當地風俗,外曾祖父改姓董,而他的八個子女,除了家里最小的孩子——我的小外公姓許,其余也都姓董)
他的愛人,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名叫巧芝(文集里有記載,但外婆回憶叫巧生),在當時的下洋港,算是一對使人稱贊的“美貌夫妻”了。
憑借著開藥店的積累,外曾祖父的積蓄足以讓我的外公過上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在外公上小學的時候,走到下洋港四方街上隨便一個鋪子,他都可以記賬買東西吃,好像外曾祖父就是他的“信用卡”,每月結清,從不拖欠。直到現在,長輩們還會談論起那時家里因為做藥鋪生意而積累的一壇“金銀財寶”:在“動蕩”時期,外曾祖父把壇子埋到了某處墻根下。直到1970年代風聲過去,某天夜里,外曾祖父才開始了他的行動。舅舅現在仍然清楚地記得他的父親和祖父拿著鐵鍬,騎上自行車出門的場景,但他也同樣難以忘記二人歸來時的失落:“金銀財寶”早已被別人挖走,他們敗興而歸。在下洋港的另一處,有一戶人家搶在外曾祖父的行動之前,成為了“暴發戶”。
好景不長,生下外公四兄妹之后,外曾祖母在1953年英年早逝。此后外曾祖父續弦,二外曾祖母和外曾祖母是表姐妹,但她對外公四兄妹并不好。在生下五個孩子之后(1971年前后),二外曾祖母也因一場大病而撒手人寰。
隨著兩個外曾祖母的先后離世,外曾祖父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命中克妻,自此再未婚娶,獨自一人拉扯大大小小八個孩子。舅舅聽我的外公回憶,外曾祖父上班時,總會把家中大門上鎖,讓一屋子的孩子在家。外曾祖父給每個會認字的孩子發一張白紙,規定要求寫滿毛筆字,而不會認字的孩子,則在后面的院子里玩。外公的一手好毛筆字,也就是從當年大門緊鎖的家中逐漸練就的。而外曾祖父對孩子們的要求也是非常嚴格的,比如他嚴令禁止外公三兄弟抽煙。多年后,我的表姑某天看見我的二外公去上廁所,隨后煙霧從露天廁所飄出來。在她向我的外曾祖父打完小報告后,外曾祖父沖進廁所,給了他二十多歲的兒子一個耳光。
藥店的生意每況愈下,中醫藥鋪的地位逐漸被衛生院的藥房取代。1956年,新中國基本實現了公私合營,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市場上的私人資本被相繼收購,外曾祖父的藥店被合并到了衛生院里,外曾祖父留下一個吃“商品糧”的飯碗,在楊浲衛生所謀得了一份工作,全家也換上了城市戶口。但從此,外曾祖父家里只留下了一棟木結構的老宅,用的木材都是外曾祖父從武漢進到的好木頭。六十多年后,在我們過年回家的路上,這棟“三層木板房”的老宅在一千公里的長途旅行中被反復提及。車子經過長江大橋,于是我也開始想象這些木頭是如何從漢江一節節地順流而下,順其自然地漂流到下洋港,造的這棟樓的——然而遺憾的是,老宅大概在1985年,作價2000元人民幣轉手他人。

日偽占據時期(1940-1945)下洋港街道地圖,老宅在紅圈處
禍不單行,在外公讀完小學之后,“歷史問題”被舊事重提,成了壓在身上的一座大山。當大字報貼滿了下洋港,曾經頗受“日本鬼子”欣賞的外曾祖父,很自然地被扣上了“日本人的翻譯官”的帽子(后來在“平反”時期,家人曾詢問過外曾祖父他究竟是不是“日本人的翻譯官”,但他卻說“連中文字都認識不了幾個,還說日文呢!”)。在這場浩劫中,因小商販的“出身”和跟“日本鬼子”接觸的經歷,外曾祖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沖擊。他一面接受紅衛兵的游行批判,一面還要護住家里的大大小小。外公為了讓他的父親少挨一些批斗,也加入了紅衛兵的隊伍,成為了“向勇兵”。
然而,縱使飽受打擊的外曾祖父盡力維持,隨著家里經濟條件每況愈下,下洋港的洪流還是沖散了這一家人:因為舅舅所說的“成分不好”而沒有途徑學習,或是外婆口中的“貪玩調皮”,在大多數教師一夜之間變成人人喊打的“右派”、“造反派”、“走資派”,中小學散伙停課鬧革命,部分師生外出串連的時代,作為長子,外公并沒有繼續上初中,而是在15歲的時候參加了工作,以綿薄的收入補貼家用。
然而僅憑兩個勞動力,也難以維系一大家子的日常開銷,因此,外公的大妹妹和二妹妹也開始參加生產勞動,留下三妹妹在家里照看五弟弟、六弟弟,最小的妹妹被送回了咸寧的姑婆家里,她寄人籬下的時間太長,以至于回來都說咸寧話了。在此之前,四妹妹剛滿周歲就被送到附近的王集,成為了王家的女兒——當她在1973年重新回到這個印象模糊的“家”的時候,她的兩個姐姐已經出嫁。
早在外公的四妹妹回家認親的兩年前,受到“誰反對毛澤東思想隊的成員,誰就是反對毛主席”呼聲的保護,石龍鄉文工團的一批成員平穩地結束了她們為期四年的集體勞動,從栽樹、搬磚、排節目的勞動生活中光榮下崗,從此各奔東西。而其中的一位成員,后來成為了下洋港這個大家庭故事里的一部分。
“小家”和“大家”
當我問及外婆有關外公的事情,她告訴我:“你這么寫,外公是中醫世家,祖傳三代學醫,他們都治好了很多人的病……”這是外婆最先想到的,關于“大家”的故事。
囿于時代和個人興趣原因,外公三兄弟最終沒能接過外曾祖父挑到下洋港的擔子,他們不再從事藥店生意,而是開始學醫。從十幾歲剛參加工作開始,外公在“五三”農場的醫院給人掛號,在楊浲的醫院學過中醫,最終來到合作醫院的血防站工作。經合作醫院董院長的介紹,外公在1971年認識了外婆。1970年代末,我的舅舅和媽媽先后出生。
然而伴隨著“四人幫”被打倒,紅衛兵也就遭了殃。1977年5月,某天合作醫院的大院里搭起了臺子,外公和幾個“造反派”教師被喊到臺上,隨后就被“弄到了生產隊”,在“前進大隊”的“紅衛兵學習班”里進行“學習”和勞動改造,插秧扯草。
外公進了“學習班”,也就意味著合作醫院再也沒有這個“小家”的容身之處。送外公去“學習班”那天,他們三個人走到了楊浲,在我的外曾祖父家里住了一個晚上,然而此后,“何以為家”便成了一個問題。我的外婆至今都不知道那些日子他們“是怎么生活的”,她只記得她曾帶著兩個子女四處輾轉:下洋、楊浲、何集、熊店……最終他們回到下洋,固定地往返于下洋和石龍兩地。但借用當時外婆在石龍的鄰居的調侃,他們可能“根本沒有在下洋過日子”,而是“一個月回石龍三次,一次住十天”——畢竟這里是外婆的娘家,是這個“小家”唯一能得到包容和庇護的地方。
好在事實正如外婆至今掛在嘴邊的“老天爺保佑”,在五個月后的國慶節,外公就從“學習班”回到了下洋,隨后帶著“小家”回到了合作醫院。這著實給了我的外婆一個“驚喜”——在此之前,外婆每天都睡不好覺——她認為自己就要成為秦香蓮。
最終,在1979年8月29日,這也是這個故事中第一個出現精確日期的日子,我的外公被調往石龍鎮醫院,這個聚少離多的“小家”終于開著拖拉機,搬進了石龍鎮醫院后面的平房。后來這些員工宿舍在1987年改成了三層樓的樓房,他們的運氣不錯,抽簽抽到了三樓寬敞明亮的三居室——石龍鎮于是變成了“小家”最終團圓的地點,也成為了我印象中最初的“外婆家”。
在石龍鎮,“小家”的生活開始步入正軌。1975年撤區并社,石龍鎮成為合作公社的管理區。兩三年后,石龍鎮和周邊鄉鎮的醫院合并,醫院的方院長派外公去縣城學習放射醫學,外公從此開始在放射科工作,直到退休。外婆一開始在楊浲五隊做出納工作,后來在石龍醫院負責收費——她不止一次地強調,收費窗口可是醫院的“門面”,她可是把青春都丟到了石龍醫院。
而在醫院的工作之外,我的外婆說他們還“種過十年的地”。在全縣開展分田到戶工作之后,我的外婆、舅舅和媽媽三人是“石龍公社梭墩大隊一組”的農村戶口,也使得家里分到了兩畝七分地。這些土地由外婆的大弟弟幫忙打理。在去鎮醫院斜對過的糧管所交完公糧之后,家里也有多的幾麻袋糧食,外公就把家里的幾十斤糧食背到縣城里兩個子女就讀的中學,換來了他們在學校食堂的糧票。后來我的外婆經常跟我說,要把自己的“飯碗端牢”,大概也和這段交公糧的日子有關。
在“小家”的日子逐漸穩定下來之時,我的外曾祖父終于光榮退休了,從此開始了他騎上自行車,在子女的“小家”構成的“大家”之間穿梭自如的退休生活。但忙碌了一輩子的外曾祖父終究還是閑不住,他坐上長途汽車,沿自己來到“異鄉”的路逆流而上,到武漢的長堤街進一些零零碎碎的小商品,運回家后,推著小板車,在楊浲的路邊擺個地攤叫賣。夏天太陽毒,他會用幾根竹竿上面撐一塊白布,再用繩子斜拉在地上的石頭上,做成一個簡易的亭子。做這些小買賣,他獨自一人打發著自己的生活。直到外曾祖父68歲,我最小的姑婆即將中專畢業參加工作的時候,他才宣布自己干不動了。
祖父的遺囑
正如當年要求孩子們寫字,外曾祖父同樣在意孫輩們的學習。舅舅回憶,外曾祖父經常說董家誰要是考取了大學,一定要請客慶祝——而且要一家發一個水果罐頭當隨手禮。1989年,我的舅舅考入了京山縣一中,第二年正好趕上“亞洲雄風”乍起,學校要求每個學生必須購買運動服。然而家里條件有限,在縣城住校的舅舅難以張口要錢,于是硬著頭皮給他的祖父寫了一封信,問能不能借五十塊錢,等他的父親有錢了再還給他。
很快,舅舅收到了祖父的匯款單,在匯款人留言一欄,他寫道:
你父欠我帳,難以算清。哈哈。你要聽老師話,團結同學,努力學習。
舅舅將這張字條從匯款單上剪下來,珍藏至今。當舅舅向我講述這個故事時,我們可能都在努力地想:當一生嚴肅的祖父(外曾祖父),在給他自己的長孫填寫匯款單,寫下“哈哈”兩個字的時候,他的心情是怎樣的,大概是充滿了慈祥、溫情和愛意吧?

外曾祖父給舅舅的留言
1993年,在三年高中,一年補習學校的經歷后,我的舅舅考上了大學,成為了董家的第一個大學生。面對這樣一件要發“水果罐頭當隨手禮”的喜事,我的外曾祖父和外公都很高興,雖然彼時改革的春風已經吹了將近二十年,但他們都還是說,多虧了鄧小平,要不然,論我們的家庭成分,肯定沒有上大學的機會。
拿到錄取通知書是八月,臨行前舅舅去他的小姑姑家看望祖父。此時外曾祖父已經73歲,身形有些佝僂,步履蹣跚,聲音雖然慈祥,但是虛弱。他和我的舅舅坐了一會兒,堅持找來紙筆,顫巍巍地寫下對舅舅的囑托。寫好了,怕舅舅不認識,再給他慢慢地念了一遍:
爹爹在病中幾句格語請長孫勞記心中
1.進學校尊敬老師團結同學努力學習爭取做一個人才
2.在工作中尊敬領導團結同事不怕苦不怕累做一個勞動模范同志。
不吃煙不抹牌,做一個上為國家出力,下為人民服務(的人)。
1993年八月二十六 祖父親筆。
確信他聽懂了,外曾祖父才把這張紙交給了我的舅舅。外曾祖父遞出那張紙,好像完成了他人生中一件重要的事情;而舅舅接過這張紙,也自感責任重大。然而,當他走過自嘲的所謂“忙忙碌碌,碌碌無為”的半生,再次回憶起這兩句祖父對董家長子長孫的期許,舅舅卻會感嘆:“這兩句話,做起來好難哦!”
然而那次見面竟成了訣別,半年后他放寒假回家,才被告知他的祖父已經去世。我的外曾祖父最終沒有回到自己的故鄉,而是被葬在了下洋港——這片曾目睹他大半生悲歡離合的異鄉土地。“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在1994年的元月三日,我的外曾祖父一生邁過無數坎坷,最終沒能邁過這道。

外曾祖父對舅舅的囑托
后記:薪盡,火傳
我從未見過我的外曾祖父,甚至對于外公,我的記憶也十分有限。他們的故事,大部分都是從外曾祖父的子女、我的外婆、舅舅和媽媽對于“下洋的爹爹”的記憶中獲得的,但和他們有關的很多細節,卻早已先于故事的講述而隱藏在我的生活中。外公和外婆曾經帶過我一段時間,在我上幼兒園時,外公每周都會去家對面的書報亭買一本兒童雜志和我一起讀——讀書寫字、學習文化已經成為了世代相傳的習慣。而在我每次回外婆家時,都會經過故事上演和謝幕的石龍鎮醫院,跨過那條流向下洋港的司馬河。我好奇地打量外婆家那篇“莫生氣”的格言,驚嘆于小臥室內一墻厚重而泛黃的醫學書籍,沉迷于外婆對往事無數個“還有一次”的講述之中。
當我跟我的二外公(前文所述因抽煙挨打的,外公的大弟弟)交流時,他遺憾于年輕時埋怨父親“怎么把這么大個家族搞成這個德行”,以至于失去了很多聽父親“講古”的機會。但他一直說我的外公對于這段家族史“徹底知道”,也曾想過要做點什么,卻最終沒有“做成器”。2009年外公去世,帶走了很多和外曾祖父有關的信息,有很多事情我們再想了解,但也無從考證了。從此在我們的過去和現在之間,一息尚存的聯系被完全切斷。
如今的下洋港,早已面目全非: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大家跑到下洋港去“吊青”,但在我目之所及,看到的只有及腰深的雜草。沙洋河也因上游水庫的建設,被淤積的泥沙永遠地圍困在昨日。那個熱鬧的下洋港、三層樓的老宅、墻根下的金銀財寶……“俯仰之間,已為陳跡”,渺遠得似乎只是長輩們茶余飯后的一個玩笑罷了。
外婆說我們“沒有家”。的確,在亂世之中,逃荒、投靠、入贅、續弦,一個新家庭的誕生,是無數舊家庭的解構重組,要說我們究竟“從哪里來”,可能只有一個“原籍武漢”的模糊結論了。正如我的外婆所說,過去的日子“一去不復返”,都將“成為永遠的回憶,畫上句號”了。如今的我們可能正在目睹親切的“故鄉”變成難得一見的“異鄉”(以至于此刻我對祖輩們的記錄僅是一篇蒼白無力的流水賬);我們可能無法接過外曾祖父挑到下洋港的擔子;我們也可能難以成為外曾祖父說的“人才”和“勞動模范同志”。但有些融入血脈的東西,它從來不會計較“我們是誰”,只是隨著外曾祖父筆下幾代人之間“難以算清”的欠債一樣世代相傳,就像下洋港的流水那樣,沒人管沒人顧,就會自己默不作聲地流到沙洋河,流進漢江,接到長江,匯入東海……好在“薪盡”總會有“火傳”,我們會一直像外曾祖父和外公一樣,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做一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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