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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行與思丨一路向南:在西南、華南與中南半島的田野
作為一名自稱研究歷史人類學的“青椒”,田野一直是每年科研工作的“例行公事”。2024年的田野行程依然比較充實。這一年,我跟著溫春來老師、黃國信老師等師長一起進行的“有組織田野”行程,大概可以用“南、南、南”來概括。這三個南,分別是指華南、西南與中南半島的三次田野行程。
西南:寨神與佛祖
2024年的第一次田野行程,是在1月中旬開始的。我們的考察目的,是理解西南地區不同類型政治體的形成與運作模式。延續我們此前曾經在黔西北、黔東南、滇東北、川西南、桂東北等地的考察思路。在溫春來、黃國信等老師的帶領下,我們前往云南的將近最南端:西雙版納的景洪縣、勐海縣與普洱市的瀾滄拉祜族自治縣。由于我自己這些年來的主要研究對象是壯族的“前身”:撞/“獞”人及其社會,一直很好奇為何學界會有“壯傣同源”的主張。所以我也想趁此機會觀察壯族與傣族社會的異同。
出發前,由在云南南部做過長時間田野的溫春來老師的博士生朱迪做了十分周密詳細的田野考察計劃。1月16日下午,我們抵達了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首府景洪市。略加休整,17號我們從景洪出發,經勐海前往瀾滄拉祜族自治縣的景邁山。
路上停留的第一站是勐海縣。云南大學正在作暑假田野考察的譚同學、覃延佳、劉彥等老師知道我們一行要經過勐海,特意從他們的田野點驅車兩個小時下來和我們見面,并充當起“田野導師”的角色。
我們中午的經停點是勐海鎮曼賀村,曼賀村就位于勐海鎮政府附近。由于只是中途停留,我們只是抓緊時間考察了一下村子的大佛寺。曼賀大佛寺據稱這是一座有著千年歷史的傣族寺廟,有著典型的傣族佛寺布局。這是我第一次進入傣族佛寺,近距離觀察南傳上座部佛寺的獨特布局。由于我們在大佛寺里面沒有看到當地的僧人與信眾,所以朱迪和覃延佳老師等就承擔起解說人的角色,為我們介紹傣族佛寺的一些基本特征及其寓意或作用。在寺內考察完后,我們還看了一下在寺東的“勐海第一圣泉”,泉水旁邊還有幾塊漢傣雙語刻成的捐款題名碑。在朱迪的解說下,我們快速了解了一下傣族的姓、名特征。如巖、玉都不是姓,而是分別是男女起名常用字,都代表家中老大的意思。

勐海鎮曼賀大佛寺正門

曼賀大佛寺東“勐海第一圣泉”的捐款題名碑
第二站是勐遮鄉景真村。這里有著名的景真八角亭。八角亭在景真村景岱佛寺內,據載第三次遷移建蓋于傣歷1063年(清康熙四十年,1701年)。

覃延佳老師在勐遮鄉景真村景岱寺前給我們做解說
我們在景岱寺中還看到一個神龕,除了傣文介紹,還有一行漢字:“守護八角亭佛寺的召真罕神龕”。朱迪給我們解釋,在傣語中,景、曼對應不同的聚落形態。景則是城鎮,曼則是村寨。景有其首領,稱為“召”,其統轄的區域就是一個“勐”。而曼則是勐之下的村寨。

景岱寺內的召真罕神龕
接著我們走進景真村之內,匆匆看一下傣族村子的布局與特征。如在村頭,有一個六角形的竹編器具。朱迪告訴我們,這其實是傣族儀式用品,“打遼”(音譯),兩邊的繩子則是“哈秀”,把寨子的空間圍起來,主要作用是保平安。

景真村口的“打遼”與“哈秀”
最后我們在景岱寺門口之外,近距離觀察了一下景真的勐神神龕。朱迪告訴我們,在傣族“建勐”的過程中,供奉勐神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而且還有很多禁忌,如女性不許進入神龕范圍等等。

景岱寺前的景真村勐神神龕

景真勐神神龕上的漢文與傣文
下午,我們抵達了瀾滄拉祜族自治縣的景邁山。景邁山生活著傣族、漢族、佤族、哈尼族、克朗族等多個民族,山上有景邁村、芒景村兩個行政村,各有9個、6個傳統村落。
由于景邁山入選了“世界遺產名錄”,所以連上山的路都不能用瀝青鋪路,而是碎石鋪成,與滿山遍野的山櫻花映襯在一起,頗為雅致。

景邁山里的碎石路
我們在景邁山停留了兩天。17號下午我們先是在景邁村周邊考察,并參觀了景邁村展示廳。據展示廳介紹,“景邁”在傣語中是傣族遷徙而建的新城,當地相傳其來自“遠在西邊天國的勐卯”,即德宏瑞麗一帶,當地傣族自稱“傣萊”。景邁村共有九個自然村寨,其中籠蚌是哈尼族村寨,20世紀初由南朗河北岸遷來;老酒房是漢族村寨,20世紀40年代遷入,以村民擅長釀酒得名;南座為佤族村寨,據傳為一個佤族部落于19世紀中葉遷居于此。其余的景邁大寨、勐本、芒埂、糯崗老寨、糯崗新寨和班改均為傣族村寨。展示廳還展出了當地居民的生活用具、貝葉經實物以及風俗、節慶等介紹。

景邁村展示廳內展示的貝葉經
隨后我們驅車前往芒景村的下寨入住。芒景村的6個村寨中,翁基、翁洼、芒景上寨、芒景下寨、芒洪都是布朗族,那乃則是哈尼族。沿著下寨的村路拾級而上,就到了下寨的茶祖廟。廟內供奉著布朗族的先祖帕哎冷的塑像,同時供桌上還有一張《帕哎冷遺訓》:
我要給你們留下牛馬,
怕慘遭自然災害久毀死光,
給你們留下金銀財寶,
你們也會吃完用完。
就給你們留下這片茶園和這些茶樹,
讓子孫后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你們要像
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茶樹,
一代傳給一代,
絕不能讓它失傳。

芒景下寨的村路

芒景村茶祖廟

芒景下寨茶祖廟內的貢品
當晚的晚餐,我們是在朱迪田野時認的布朗族好友家里吃的。這是一個非常傳統的布朗族家庭,爸爸和丈夫都是上門的男性,外公和山下傣族曾結成干親,過去每年都會下山幫忙務農,現在變成山下的傣族上山來給他們采茶葉。他們非常熱情地給我們準備了布朗族的特色美食,吃完之后還穿上了布朗族的傳統服裝,用布朗語演奏樂器,載歌載舞。也讓我們得以近距離觀察他們的生活與風俗。
18號上午,我們前往翁基老寨,首先看的是位于寨子北端的翁基佛寺,該寺為2009年重修,在布朗族傳統建筑風格基礎上融入了漢傳佛寺建筑風格。最震撼的是寺旁的一株據稱有2500年以上樹齡的古柏,非常讓人震撼。遙想當年,這株大樹見證了春秋吳楚爭霸以來的漫長歲月。隔著欄桿,面對古柏,有一種思接千載的奇妙感覺。

翁基老寨2500樹齡的古柏
中午前往糯崗古寨,這是一座傣族村寨。寨心和佛寺自然是考察的重點。當地幾乎是村村一佛寺,村村一寨心。寨心是村寨祭祀寨神的場所,據稱糯崗老寨的寨神是最早建寨頭人所化。佛寺也是當地禮儀活動的中心,在糯崗佛寺外面,我們剛好看到當地村民在用竹子制作各種器具,為即將到來的“升和尚”儀式做準備。我們趁機也和當地村民進行了一些簡單的訪談,聊到他們的儀式活動以及親友圈等問題。

在糯崗古寨中對當地村民訪談
中午我們就在老寨吃了非常簡單的一頓午飯,然后下午穿越老茶林到景邁山唯一的一個漢族村寨老酒房考察,了解當地漢族定居的歷史。村民們自稱是抗戰時遠征軍的后代,以廣東人為主。
從當晚凌晨開始,到第二天早上,我們陸續發生上吐下瀉的情況,可以非常肯定是前一天吃了不干凈的東西,但是具體是哪道菜出了問題,甚至我們這幾天連菌子都沒吃過啊!就在大家都“奄奄一息”的時候,我們踏上了返回景洪的行程,路上的六個小時,尤其是下山時候的顛簸起伏,讓大家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覺。我們回到景洪,大家都趕緊回去休息了。我自己沒有吐,但是渾身酸痛,肚子不適,晚上也是早早入睡。
第二天,我的不適感已經少了很多,還有好幾位同行的老師們仍然癥狀比較明顯。這次的集體“食物中毒”事件,讓我們事隔多時還仍然心有余悸,毫無疑問地成為本次田野最深刻的記憶……
21號回程之前,我們在景洪市區里面看了西雙版納民族博物館、總佛寺、曼聽花園等地。每到一地去看博物館,幾乎成了我們考察的必備行程,這可以讓我們快速進入和熟悉當地的歷史脈絡。在博物館,我們重點是看了“勐泐回望,歷史帆影”歷史展廳,從舊石器時代一直看到現代。總體而言,展品并不算很豐富,感覺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展廳內的“民族團結誓詞”碑的復制品,里面各民族“剽牛”、喝“咒水”來表達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之下的民族團結的做法,把遙遠的地方歷史傳統與當代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連接起來了。

西雙版納民族博物館內“民族團結誓詞”復制碑
這是2024年的第一次田野,也是我第一次走到西南的最南端,感受有著濃厚非漢文化傳統、多民族交匯,但又長期存在某種政權形式的區域的歷史變遷過程。前面的安排都如此地恰到好處,只是沒想到在后半程因為食物中毒事件而戰斗力大減。但我們大體上完成了出發前的計劃,也對滇南的多民族社會有了比較直觀的認識。至于我出發前的“壯泰同源”說的疑問,我自己也有了更加堅定的答案。所以,回程后,我很快就把去年中標的國家民委研究項目成果寫了出來。
華南:龍母與張公
時間轉眼到了7月,又到了一年一度“歷史人類學理論與實踐”的田野實踐教學時間。前幾年,我們的田野教學點都選在大家認識中最具“典型”特征的華南:佛山南海西樵鎮及其周邊。從去年開始,我們決定要到“非典型”的華南去看看。去年的田野點是位于粵北的乳源-連州-連南-連山一線。那里是廣東地區最大的瑤族成片聚居區域。而2024年我們選擇的田野點是位于粵西的肇慶-德慶-云浮-郁南一線。
在出發前,我們已經編了一本厚達221頁的《中山大學2024年嶺西田野實踐教學資料》,里面詳細列出了田野行程、分組,田野點概況、相關史料等內容,并安排田野導師和助教帶領各組學生提前閱讀。
7月5日上午,我們頂著烈日乘車前往德慶縣悅城龍母廟。龍母信仰在兩廣地區,尤其是西江流域頗為盛行,悅城龍母廟則是這一信仰的中心。該廟累代興廢不一,現存龍母廟位于悅城江與西江交匯處,主體建筑成于光緒年間。廟內的種種故事,是很好的歷史人類學教學素材。

龍母廟內的藍布衣神像
廟內還有數塊清代碑刻,其中有一塊《重刻羅性圍陳氏祖送產碑志》,是我們帶學生們重點閱讀的內容。

龍母廟內的《重刻羅性圍陳氏祖送產碑志》
當天下午,我們就順著《重刻羅性圍陳氏祖送產碑志》所提到的線索,前往西江南岸的云浮市降水村等村進行考察。降水村位于南山河入西江水口處,與龍母廟一江之隔。
我們先是在降水村內進行考察和訪談。然后在降水村支書的帶領下,我們找到了一通清代碑刻,刻文“龍母祖廟稅界碑,羅性圍陳氏祖敬立”。

降水村一座倉庫內的碑刻
大概因為今天考察的目標是“龍母”,所以我們在一天之內,經歷了暴曬加暴雨的考驗。從降水村出來,我們又驅車前往云浮市的上白村、羅性圍。在上白村,村子陳氏宗祠負責人向我們提供了《上白村記》和《陳氏族譜》等相關資料。今天的最后一站,我們來到了龍母廟碑文中羅性圍陳氏的所在地。了解其祖先與降水村、龍母廟的聯系。
晚上則是例行的田野報告與總結階段。今天我們圍繞龍母信仰的歷史變遷、地理分布、人群關系、商業網絡等問題進行了將近三個小時的報告和討論。
6日上午,我們沿著西江沿江公路前往郁南縣南江口鎮,這里就是明代嶺西“瑤亂”的中心地帶了。上午的田野點是下臺村、上臺村,下午是古篷村。上、下臺村均沿河谷而建,背靠羅定河東西兩岸的大山,可供耕種的土地幾乎全部為河谷河漫灘地帶,民居則坐落于河谷東側稍高的臺地之上。“下臺”“古逢”之名,早在永樂十年的皇帝給傜人敕諭之中就已經出現了。所以我選擇這一個區域,是想了解有明初典型瑤人聚落的地方,后來變得怎么樣?
我們在下臺村看到了一個鄭氏的“燦達書室”,里面有“鄭門先祖歷代一派宗親之神位”。訪談當地村民,他們稱本村有鄭、唐、楊三姓,都是從南邊的連灘鎮附近搬到此地,祖先還葬在連灘。然后村里還有一座北帝廟,里面供奉的是“玄天上帝”的紅紙,兩側還有“張公鎮守境,靈神保平安”十個小字。廟里的竹筒插了很多小紅旗,里面有“宋桂連灘張公大人令”“張小姐令”“北方真武玄天上帝令”等文字。這就激起大家對“張公”和“張小姐”等神靈的興趣。

下臺村北帝廟內的令旗
接著我們往南走了不遠,就到了上臺村,很快到了一座規模更大的“三圣宮”前面。廟內還有一塊乾隆五十七年碑和一塊民國七年碑。我們根據宮中乾隆年間碑記以及對周邊居民的采訪,三圣宮所祀奉的神靈由乾隆年間的“北帝”“觀音”“仙娘”已經轉變為今日的“北帝”“張爺”“張小姐”。

上臺村三圣宮內的神像
從三圣宮出來再往更高的地方走了一段路還看到了一座盤古社。我們訪談了住在附近的吳姓大叔,據其介紹,吳氏源自福建,后由連灘鎮遷來本地。每年三月三會去拜三圣宮,還會放三種炮:首炮、添丁炮、發財炮。還有圍繞撿炮的“炮金”和還“炮金”的有趣故事。盤古社自其祖輩流傳至今,村民會在農歷八月十五前來拜祭,吳叔還特意強調,盤古是打赤腳的。

上臺村內的盤古社
下午我們進一步往南到達南江口鎮古蓬村。古蓬村聚落沿著羅定江西岸的河谷地帶延伸至西部的山地。在其東邊還有一個古碼頭,據該村陳支書介紹,古篷村位于羅定與南江口之間,以前江邊家家有碼頭。80年代前,下午五六點的時候,往來南江的很多船只會在此地過夜。
在街上還有一座“至論陳公祠”的古祠堂,上面供奉了古篷陳氏的數十塊祖先神主牌位。布局與2019年我們在陽春田野考察時看到的比較接近。

古篷村至論陳公祠內的神主牌
當天晚上,各小組分別就當地的社會組織、祖源故事與移民路徑、信仰的演化與瑤漢關系等方面進行了討論與交流。
7號,我們進一步深入南江,前往比古篷更南一些的郁南縣連灘鎮蘭寨村。其實7年前我參加廣東財經大學組織的夏令營時已經來過蘭寨村,這一次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該村的歷史。我們看到了該村現存大量規模宏大的清末民初的建筑,如林氏當鋪、狀元及第樓、福和大屋等,可見當時林氏的財力之雄厚。其中一座大宅前面還有一面圍墻,當地稱之為“古百越瑤墻”,稱是元末在當地居住的瑤民為了防備“百越”的侵擾而建。萬歷年間瑤民外遷后,漢人才在此定居。從該墻的形制來看,確實有明代的特征,與南海西樵山四峰書院遺址的材質十分相近。是非常難得的明代當地的建筑遺址。

蘭寨村內的“古百越瑤墻”
上午我們的一個重要工作,就是把該村奉祀張公的安寧廟的十幾塊清代碑刻全部拍攝下來,為此我們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清理廟中各種雜物,才勉強完成(不過至今沒有進行整理)。同學們還和管廟老婆婆訪談,獲取了大量有關張公信仰信息。
接著我們又前往附近的坎頭村、龍星村,在該村劉叔的熱心帶路下,部分師生探訪了該村素直吳公祠。并了解到附近較場村供奉盤古的龍巖祖廟,在農歷六月初六會有唱山歌活動。隨后,我們就前往龍巖祖廟考察,該廟的供奉主神是盤古,同時還供奉了張公爺爺、羅四爺爺等神。廟內還張貼了大量盤古顯靈的故事。在了解到祖廟的六月六后,我們產生很大興趣,本來我們的田野行程應該在10號結束,但很快我們后決定多留一兩天來觀察山歌儀式。

較場村龍巖祖廟
中午吃過午飯,我們又前往連灘鎮的張公廟考察。該廟屬于廣東省文物保護單位,建筑更加雄偉。廟內的陳設、碑刻也很多,還詳細介紹了張公(明萬歷年間廣東總兵張元勛)及張小姐(傳說為張元勛胞妹)的生平事跡。我們也抓緊時間進行了訪談。

連灘鎮張公廟
晚上,我們就張公、張小姐信仰的起源及其文化意涵、瑤人招贅婚模式等進行了討論。
8號我們進一步繼續連灘鎮的行程。今天我們分兩組行動,我帶了一組師生從龍巖村開始,先到其南側的較場村考察,隨后前往與龍巖村隔江相望的虎山村,參觀虎山盤古廟和劉氏宗祠,也做了一些訪談。了解盤古廟燒炮會的具體時間、廟內神像入祀的先后順序等問題。

虎山村劉氏宗祠內與村民訪談
接著我們前往宋桂鎮的三羅張公廟。該廟廟祝介紹,宋桂張公廟是當地最早的張公廟,他處的張公廟都從此處分香。廟內供有張大老爺、張小姐、左右先鋒、五營十哨等神像。同學們采訪了張公出巡的時間和范圍。有意思的是,廟祝說他沒聽說過“羅四爺爺”。

宋桂鎮三羅張公廟與廟祝訪談
隨后,我們又前往附近車崗村七姓宅。在七姓宅中,一塊碑刻介紹了七姓祖先自閩遷粵,在此處同吃住同勞動的故事。這與我們前一天在蘭寨了解到的“百家莊”的歷史很相似。
晚上的田野討論,我們圍繞連灘宗族組織形態、共同福建祖籍背后的不同敘事邏輯進行了總結。
9-10號我們前往德慶縣古篷村、肇慶市博物館、梅庵,高要區水坑村等處考察。至10號晚上,我們又重返龍巖祖廟觀看六月六盤王誕儀式。
下午5點多,廟外已聚集許多附近村民。儀式的主角:歌伯、歌娘二人,面朝廟門外,通過唱歌迎接各路天神及羅四爺、金花婆婆、龍母、三界爺等神靈。隨后他們轉身面朝廟內盤古大王,迎請張大爺、左右先鋒、女將張小姐、五營十哨等。在觀看儀式的同時,我們采訪了參與儀式的組織者和村民,了解整個盤王誕儀式的組織、流程和參與人員的情況。

盤王誕儀式中途的訪談
晚餐后,廟外舉行支馬糧儀式。參與者們點燃十根蠟燭,并排擺在地上,象征著五營十哨。接著,歌師們齊唱《支馬糧》,其內容反映了萬歷年間羅旁大征的歷史記憶。最后,在儀式結束時,拋撒特制的米豆象征“軍糧”,同時響起鳴炮聲。令人驚訝的是,現場很多信眾都能齊唱《支馬糧》。
9點多,歌伯和歌娘二人進行對唱,其中包含為捐款者唱祝福的環節。22點過后,陸續有一些來自附近村莊的信眾。原本是由歌師對唱,但后來變成了歌師與信眾互相對唱,場面異常熱鬧,山歌內容都是即興發揮,這一環節一直到接近12點才結束。最后是參與者一同吃糖粥,標志著今晚儀式的結束。
11日上午,我們再次到廟里觀看六月六的儀式。歌伯、歌娘不在現場,這一天主要是香客前來進香,以及幾位老婆婆在廟里主持拜祭儀式。

盤王誕當天的供品
本次華南田野,最大的挑戰就是華南奇熱無比的天氣。我們頂著將近40度的高溫在田野鄉間考察訪談,每天晚上還有至少2個半小時的集體討論來總結相關田野見聞,引導同學們學會用歷史人類學的方法分析地方社會的變遷脈絡。對我自己而言,也是第一次比較深入地在明代廣東核心瑤人區域“嶺西”地區作長時間田野,對萬歷羅旁大征后,當地社會的變遷脈絡有了更為鮮活且直觀的認識。
中南半島:儒教與佛教
在溫春來老師近年來主持的國社科重大項目“歷史上的西南少數民族政權與國家整合研究”的研究計劃中,我們不僅要考察西南少數民族地方性政權的制度、經濟、社會、觀念以及與中央王朝的關系,從而認識西南地區整合進王朝國家并形成“中華之民”意識的過程。同時,為了從更宏觀與廣闊的視野審視西南傳統在國家整合上的內涵,我們還計劃考察東南亞地區的越南、老撾等中南半島區域相關的歷史與文化遺址,以比較中國西南與東南亞地區實力相對較強的政治體的地緣政治格局,從而更好認識西南的國家整合過程。
中南半島的田野考察計劃,其實在2022年就開始著手,但因種種原因,直到2024年才真正成行。當我們6月開始著手走學校的因公出訪程序的時候,作為主要經辦人的我,由于對申報材料和手續都不熟悉,所以花費了相當多的時間,幸好最終趕在出訪前完成了相關手續。
8月13日,我們在廣州坐飛機抵達越南河內。14日上午,我們前往越南國家歷史博物館參觀。博物館里面的介紹是越南語和英語雙語,我們只能通過英語的介紹大致推斷藏品的意思。館內的藏品還是相當豐富的,我們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也只能是走馬觀花地留下大體印象。一方面,“北屬時代”的越南歷史與中國聯系是如此緊密。另一方面,即便是宋以后的越南,也有強烈的儒家文化等漢文化的影響。看完之后,我們還抓緊時間看了一下越南革命博物館,看看越南的官方是如何敘述其20世紀的革命歷史。

越南國家歷史博物館的展品
下午我們前往位于河內市區的真武觀。這應該是越南國內最大的道教宮觀,據稱始建于11世紀。觀內有大量的楹聯、碑刻等漢字文獻。堪稱一座小小的民間信仰“檔案館”。不過和我熟悉的佛山祖廟比較起來,在布局與陳設上也有不少差異。

河內真武廟前廣場
15日我們前往位于山西市的唐林(Duong Lam)古村。該村因為位置較為偏僻,所以反而還保留了比較完整的古村落形態。我們在越南河內國家大學武堂倫老師派來做翻譯的兩位越南大學生的帶領下在村里嘗試與當地人做一些訪談。不過由于兩位大學生不熟悉我們詢問的內容,也不太懂村民對當地歷史文化的表述,所以頗有一些大眼瞪小眼的無奈。如在Mong Phu廟,我們碰到了一個管理該廟的老人家,他稱這個廟是一個“亭”,供奉供奉最早開村的祖先,沒有姓名。但具體的細節就很難問出來了。

唐林古村Mong Phu廟內
當地民居保存得也特別好,而且很多都是房子主人的后代在居住,可以和我們略加介紹房子的情況。例如一座1674年建的房子,主人稱其祖先是官員,房子是皇帝賞的,所以門檻和屋檐特別高,進來要低頭。主人還拿出一條棍子,說是執行“家法”的工具……

唐林古村老屋主人及其手執“家法”工具
回程還經過了西山古城,走了一圈。近距離感受在紅河三角洲地帶的城堡防御工事的大致形態。

西山古城介紹牌
16日上午,我們在武堂倫老師的帶領下參觀越南民族學博物館。有武老師作為解說,我們這次終于可以實現觀展“自由”了。

武堂倫老師為我們介紹越南民族學博物館內展品
越南民族博物館里面所展出的越南各民族的各類文化、風俗與特征,尤其是位于北部的各民族,和我在中國西南所看到的大量少數民族有著十分密切的關聯。南部則有著更加獨特的風貌。

越南民族學博物館展品一角
博物館藏品很豐富,尤其是在博物館室外展出的原樣越南各民族的民居建筑,有著非常好的體驗感。感覺匆匆看那么一輪還很不夠。

越南民族學博物館庭院內的南部民族建筑
下午,我們前往升龍皇城與國子監參觀。要把升龍皇城稱作“縮小版”的故宮的話,可能還有點夸張了。皇城里面的建筑物遺址不多,但里面的相關歷史展覽還是值得一看。

升龍皇城主體建筑
國子監(文廟)據記載始建于11世紀。里面的建筑保存得則十分完整,還有大量的題名碑記、匾額等漢字資料。正殿內還懸掛了康熙皇帝御書的“萬世師表”匾額。

國子監內的康熙御書“萬世師表”
正殿之內的孔子、周公、四哲等都是以塑像的形態示人。

國子監內的四圣塑像
17號上午,我們在河內探訪了福建會館、廣東會館、關帝廟、白馬最靈廟一條街。在這些會館和神廟里面,有大量的清末民初的華人活動蹤跡。

探訪河內的粵東會館
當天下午,我們乘機抵達老撾萬象。
18號上午,我們坐上了和諧號,前往瑯勃拉邦,有了中國修建的高鐵,在萬象與瑯勃拉邦之間的行程變得非常便捷。我們抵達瑯勃拉邦后,廈門大學的蘇世天老師便在后續三天內全程陪同我們一起考察。下午我們考察了香通寺、大皇宮、普西山等地。沿途也通過蘇世天老師的介紹了解了不少老撾本地的佛教信仰對其社會與生活的影響。

蘇世天老師解說瑯勃拉邦香通寺歷史及老撾佛教風俗

瑯勃拉邦普西山上俯瞰全城
19日的主要行程都在路上,從瑯勃拉邦到蘇世天老師的田野點孟威(Muang Ngoy)村,要坐4個小時的小汽車,然后在南烏(Nam Ou)河碼頭上再坐70分鐘的快艇,才能抵達該村。

前往孟威村的快艇
坐這種沒有救生衣的快艇,在雨季的南烏河上飛馳,是頗為刺激的體驗。沿途可以看到大片原來是陸地的地方已經被河水淹沒,而“司機”對河岸的熟悉,使快艇能夠在寬闊的河道上游刃有余。沿途景色,也不禁讓我想起多年前看過的《湄公河行動》。

在快艇上拍攝的南烏河
下午抵達孟威村后,蘇世天老師帶我們在村子里面到處看。他在這里田野的時間已經非常久,所以每一戶人家他都十分熟悉,沿途他用老撾語和村民打招呼,開本地人才能聽懂的玩笑,然后如數家珍地告訴我們每個人的信息和趣聞。人類學者對一個微觀社區的用功之深,是讓我們歷史學者十分佩服的地方。我們問起老撾的家庭結構,蘇世天老師介紹稱,雖然很多研究說老撾傳統是母系社會,但實際上沒有那么嚴格。男女比較平等。不過,一般是小女兒照顧父母,小女兒老公“入贅”到家里。
4點多,我們在村長開的飯店里面參加由村長為我們準備的隆重的歡迎儀式。村長事先把熟悉的親友全部叫過來,然后準備好一個盛大的餐盤,中間是一個用生米盛有漂亮的萬壽菊花球,上面系滿白棉線。萬壽菊在老撾的祭祀場合中經常能見到。經常被用來裝飾寺廟,也是老撾人每天布施和祭祀時常用的一種花。據說在老撾語的花名中,其名字帶有繁榮以及星星的含義。餐盤里面,還盛滿了零食、煮熟的雞肉和糯米飯等食物。

孟威村村長正在準備歡迎儀式
由于村里面負責主持儀式的老人家今天不在,所以現場的儀式進行了簡化。儀式舉行的時候,蘇老師在旁邊幫忙翻譯村長等人說話的意思。
接下來,到場的親友會給我們每人分一點雞肉或糯米,我們用手捧住送到嘴里吃。非常原汁原味。

儀式過程中我們手里捧住的滿滿“祝福”
接著是拴線儀式,親友們紛紛在我們左右手腕拴上白棉線,口中念念有詞,以示祝福。按當地習俗,這些白棉線要盡可能地留在手里久一些,不能自己拆開。
儀式結束后就是一頓傳統的老撾晚餐。晚餐結束后我們在村子里唯一一條水泥路上散步。老撾給我們留下的一個很深刻的印象,就是當地雖然物質條件比較差,但當地人很平和,而且非常講衛生,即便是鄉村,廁所也非常干凈。我們還到了村里的佛寺參觀,剛好碰到一群小和尚在念經。寺廟是老撾人生活里面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一般一村一寺。一些大的寺廟,信眾覆蓋范圍更大。每個老撾人的人生中都要出家一次。如家里老人去世,必須出家,一天也行,無關信仰。

傍晚孟威村寺廟內的誦經儀式
20日上午9點多從村子回程,路上可以看到河水比昨天又漲了幾米,由于是順流而下,所以抵達碼頭的時間只用了40多分鐘。換乘小汽車回到瑯勃拉邦,已經是12點多。簡單吃了一頓很好吃的炒飯,然后轉乘高鐵到達萬象。
21日上午,我們前往老撾國家博物館。和越南國家博物館相比,老撾國家博物館的陳設要簡陋很多,有的堪稱“樸素”。藏品有老撾語和英語兩種介紹文字,不過也是比較簡略。而且感覺老撾的歷史觀念比較淡薄,與越南形成了比較鮮明的對比。

老撾國家博物館前合影

老撾國家博物館的展品一角
下午前往塔鑾寺、凱旋門。從凱旋門上可以俯瞰萬象全景,只有寥寥幾座高樓。晚上乘坐南航的航班,因為廣州一直下暴雨,所以飛機晚點了3個多小時,最后在北京時間凌晨2點多抵達白云機場,結束了本次中南半島之旅。
由于時間所限,我們只是在越南和老撾幾個地方匆匆停留,并未深入。而且由于種種原因,最初設想的在中越、中老邊境線考察的計劃也沒有實現。但至少還是能夠近距離觀察不同國家的文明與歷史,從中南半島的歷史角度重新反觀與理解西南的歷史,也有其裨益。
中南半島的考察是本年度“一路向南”的田野終章。從我們熟悉的華南,到彩云之南的云南,再到中南半島的越南與老撾。三者雖然各有其歷史發展的脈絡與進程,但其背后也有或多或少的聯系。有時候,我在越南和老撾上聽到的當地人的交談的口音語氣,甚至恍惚間和老家那邊的鄉音頗為神似。
正如多年前老師們的教導,歷史人類學要走向田野,但往往田野上的收獲是不能夠直接服務于我們的研究,也許田野中的見聞,99.9%都不會寫進我們的論文里面,但能夠讓我們跳出象牙塔,在歷史現場“閱讀”歷史,就是最大的價值。正如老話說,百聞不如一見。對我而言,田野的意義,就是要跳出自己熟悉的認識框架,在漫不經心的體驗中理解不同人群的生活。
轉眼之間,又迎來了新的一年,新的一年,研究上能有多少進步不敢說,但可以保證的是,明年的田野計劃已經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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