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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44年:《岳陽樓記》為什么不朽?
楔子
你好,這里是《文明之旅》,歡迎你穿越到公元1044年,大宋慶歷四年,大遼重熙十三年。
這個年頭,挺有意思的。掐指一算,距離北宋960年建立,已經過去了84年。抬頭一看,距離北宋1127年滅亡,也是剩84年。所以,今年算是北宋歷史的中間點。
但是這一年之所以有名,還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慶歷四年”這個詞。“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千古名篇《岳陽樓記》開頭第一句,咱上學的時候都背過啊,這個年頭就這樣印在了每個中國人腦子里。所以我們《文明之旅》講到了這一年,咱也沒得選,只能講范仲淹和他的《岳陽樓記》。

我們多次講到范仲淹。從寒窗苦讀到考中進士,從地方官到京朝官,從經略邊疆的儒將,到主持改革的宰相,我們真是看著他一步步長大的。范仲淹偉大嗎?偉大。但是把他這輩子做的事情拉出清單來,好像也就那么回事:要說苦孩子逆襲成功,中國從底層出身拼出來的人物,那是車載斗量;要說為政一方造福百姓,那中國歷史上這種好官兒多了去了;要說上戰場為國征戰,宋朝是前有狄青、后有岳飛,最后還有個文天祥,范仲淹的軍功并不突出;要講政治改革,咱們上一期節目都說了,慶歷新政是失敗的。無論是當時的影響力還是后世的政治遺產,它跟20多年后的王安石改革沒法比。
你看,這么一捋,范仲淹好像也沒有那么了不起。但是,古今中外的人對范仲淹的評價又是出奇地高。
比如,南宋的大學者朱熹就說,范仲淹有一項大功勞,什么呀?我朝士大夫的精神為之一振啊。比朱熹晚大概一百年,南宋學者呂中說得就更狠:我大宋朝排名第一的人物是誰?范仲淹啊。這是宋朝人對他的評價,還有北邊的金朝人呢?——金朝跟宋朝可是敵對關系啊——金朝大學者元好問,他說,像范仲淹這樣的人物,一二百年不見得有一個。你聽聽,已經不是宋朝第一了,是幾百年間的天下第一。到了明朝,思想家李贄說,宋朝雖然亡了,但是范仲淹沒有亡啊。這就有點說他永垂不朽的意思了。那當代學者的評論呢?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就說,北宋以來,士大夫階層把范仲淹當典范,這是一個共識。
這是不是有點奇怪了?中國人講立功、立德、立言,范仲淹的確是都做到了,但是就是他做的這些事情、這些成就,至于讓后人對他評價這么高嗎?什么本朝第一,什么百年一見,永垂不朽?
好,那就帶著這個問題,我們穿越回公元1044年,來看看范仲淹到底給中華文明帶來了什么轉變?也重新來讀一讀這篇《岳陽樓記》,看看它又是為什么能夠成為中國文明回響千年的黃鐘大呂。

儒家的缺陷
范仲淹當然很了不起,但是一個人如果獲得了那么高的評價,那肯定不是因為他對當時當世所作的貢獻,而是因為他在文明的關鍵轉折點上的關鍵作用。就像有人評價孔子,“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你聽聽這個話,孔子的地位,哪是他老人家活著的那73年能衡量的?衡量的標尺不說是萬古吧,至少也得是整個中華文明史。

好,那如果換一個標尺來評價范仲淹的話,這根新尺子是什么呢?那我們就要到整個儒家文化的發展過程中去找了。
儒家是什么?我們腦子里會出現一大堆的聯想詞,可能是“仁義道德、四書五經、士大夫”,也可能是“虛偽保守、愚忠愚孝、老頑固”。但是請注意,這是我們這代人從后往前看,兩千多年的儒家的身影疊加在一起的結果。每個時代,儒家的面貌其實都不太一樣。再深想一層,我們這代人看儒家這個詞,就像端詳一個博物館里的展品,老想給它下一個簡單的定義。因為它定型了,不再演化了嘛。而在中國古代士大夫那兒,儒家是從周公孔子流到他們眼前的一條河流,他們是會往這條河流里面加入新東西的。哪有什么一成不變的儒家?儒家是每一代士大夫用思想和行動不斷創造出來的,是日新月異的。

最早的儒家什么樣?這個問題,在當年的民國學術界還引起過一場大爭論。像章太炎、胡適、傅斯年、馮友蘭、錢穆,都有各自的觀點。總體上不過是幾種結論,要么說“儒”是一種職業,在民間主持各種婚喪嫁娶的儀式的;也有說,“儒”就是老師,是傳授知識的;也有說,“儒”是一種官職,是負責音樂歷史之類文化活動的。
咱們不陷入學術爭論,咱們就找點感性認識,你看漢代的許慎那本《說文解字》,上面說“儒”是什么?一個字,“柔”啊。兩個字,“術士”啊。說白了,那個時代大家對儒的印象,恐怕就是遠遠一看,一個柔柔弱弱,走路斯斯文文的,穿得寬袍大袖的人,就知道這個人的肚子里有很多學問,什么學問?不是怎么種田、怎么做工,而是各種各樣的禮儀規矩,那這個人就是“儒”。
至于他具體干什么,那就得看雇他們干活的東家是誰了。民間要辦婚喪嫁娶祭祀儀式的,怕自己壞了規矩,要請儒來操辦,跟今天需要婚禮司儀是一樣的;國家需要繼承前代的規矩禮儀,也是怕壞了傳承,要請儒來做官;當時社會的知識總量很小,主要的知識,就是各種禮儀,所以要請儒來當老師。
但是你發現沒有,不管儒具體干什么,他們的共同特征是:有東家的人。用今天的話說,都是靠甲方訂單吃飯的乙方。
儒家這種靠著東家吃飯的形象,在民間是有刻板印象的。當時不喜歡儒家的人,比如墨家,就嘲笑他們,說每當富人家里有喪事的時候,儒家就最開心了,奔走相告,“買賣終于上門了!這回可以吃上飯了。”
我們今天提到儒家,都把它看成是一種精神主張,一種意識形態,但是在很長一段歷史中,儒家總體上其實就是工具人,就看甲方是不是用得著。
比如,漢高祖劉邦,剛開始是一百個看不上儒家,拿著儒生的帽子往里撒尿。他為啥這么傲慢?因為他覺得儒生講的仁義道德那一套,打不了天下嘛。甲方覺得他們沒用,就把訂單取消了嘛。但后來劉邦又為什么重用儒生?有一個故事——
劉邦剛立國的時候,手下大臣們跟他都不見外,打交道的時候很松弛。松弛到什么程度呢?大臣們經常在大殿上喝醉了酒,拔出劍來就砍大殿的柱子。這么沒大沒小的,劉邦就不高興。那怎么辦呢?其實解決方案是現成的,人才也是現成的,就是重新啟用儒家啊。有人就跟劉邦說,哎,我們儒家打天下是不行,但是守天下我們拿手啊。要不我幫你找找山東的儒生,幫你制定一套上朝的禮儀,保管你滿意。這個工程不小,搞了兩年,終于制定了整套上朝的禮儀,誰先誰后,幾點幾分,什么角色怎么行動,全都有規矩,這一大套整下來,群臣一個敢亂說亂動的都沒有。把劉邦爽的啊,“今天我才曉得了,曉得做皇帝的那種尊貴的滋味哦”。
你可以咂摸一下這個故事的意味,對于儒家,侮辱也好,重用也罷,在劉邦這個甲方那里,你都是個工具,在該用你的地方用你而已,談不上什么尊崇。有人可能會說,那到了漢武帝時期,不是有所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嗎?儒家的地位不就上去了嗎?其實這個問題,學術界一直有質疑。咱們不管學術爭論,只看一點就行:皇帝甲方們非常清楚,統治國家這個事,是不可能只用儒家的。從漢朝到清朝,只要是有皇帝的時候,都是所謂的“外儒內法”,即使口頭上再尊崇儒家,那也只是一種工具性的態度而已。漢宣帝有一次對太子恨鐵不成鋼,一著急,就把真話說出來了:我們漢家的制度,既要用王道也要用霸道,是雜著用的,哪能死心眼只用儒家呢?
其實,這也不是皇帝一家的看法。比如,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就把當時的主要學派都評點了一遍,他評論儒家:儒家的學問很大,但是不得要領,忙活半天,都沒啥用。所以,你要干事,別什么都聽儒家的。但是有一條,如果你要維持社會秩序,比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長幼有序男女有別,那一套,儒家還是管用,作用不可替代。
你看,儒家雖然傳統深厚,但是西漢的儒家,恐怕很難說是一種獨立的精神信仰,它就是一門手藝,一種能力,有用,但是不解決全部問題;有社會角色,但是這個角色嚴重依附在甲方,也就是皇權的身上。
表面看,這也沒有什么不好。但是,有一句話你可能知道,叫“干活不隨東,累死也無功”。如果甲方的需求突破倫常道德底線呢?儒家這么濃烈的乙方氣質,它的行動就可能也隨之突破底線了。比如說,讖緯,也是漢朝的時候最興盛。所謂讖緯,你可以理解成附會在儒家學說上的各種迷信。比如,王莽要篡位當皇帝,很重要的一個手段就是搞各種符命、祥瑞、讖緯。用迷信造謠,說老天爺讓他當皇帝。大家要有興趣,可以去看這本書,張向榮老師的《祥瑞:王莽和他的時代》。里面的很多迷信,都是打著儒家的旗號,甚至就是當時的大儒編造出來的。讀這本書,我請你注意一個細節,就是不僅王莽,連推翻王莽的劉秀也是接著搞讖緯的。
書里面有一個故事。劉秀要搞讖緯迷信,就找到一個當時的大儒尹敏,幫他校訂這些迷信書。尹敏就勸劉秀,說這些讖緯之書啊,又不是圣人寫的,里面又有很多鄙俗的東西,還是不要搞了吧?劉秀不干,非要搞。尹敏說行吧,那我就幫你搞。最后把這批書送上去的時候,劉秀一看,里面有這么一句,“君無口,為漢輔”。君子的君字沒有口,這不就是你尹敏姓的這個尹嗎?為漢輔,不就是說你要當宰相嗎?劉秀把他叫來問話,尹敏就坦白說,對啊,你既然信這一套,大家也都利用這一套編書,萬一我添上這一句,你真讓我當了宰相呢?這就是當時某些儒家的道德水準。
你可能會說,古人沒有什么科學知識,可能確實也無法分辨什么是胡說八道吧?錯了。分辨這種胡說八道,樸素的常識就夠了。孔子當年就說,敬鬼神而遠之。子不語怪力亂神嘛。東漢的王充,就專門跟這種胡說八道抬杠。舉個例子,當時有一個說法,某天洗頭人就好看,某天洗頭人就白頭。王充就說,試試不就行了?你找個丑人在某天洗,看看是不是變好看了,再找個年輕人在某天洗,看他是不是白頭了,不就行了。這跟今天的那個迷信,說二月二前剃頭死舅舅,一樣的,一對照就知道是胡說。而當時的各種儒生也跟著起哄,那肯定就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就像那位尹敏一樣,背后是有個人的功名利祿的目的。整個社會在這種風氣中,是很容易沉淪下去的。
你看,這就是當時儒家的一個重大的缺陷,跟著甲方的指揮棒轉,沒有自己的獨立的精神空間,是有可能墮落到沒有底線的程度的。
本來,儒家作為皇權的一個工具,就這么混下去也行。但是不好意思,到了東漢后期,它突然遇到了一個強勁的對手。本來班里就一個學霸,突然轉來一個外地學霸,混,也混不下去了。對,就是佛教,儒家要面對佛教的競爭了。

儒家的困境
剛才講到,儒家在東漢遇到一個強勁的對手——佛教。
佛教在東漢時期傳入中國,迅速就野火燎原,歘地一下就普及開了。佛教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魅力?很多人對佛教有誤解,以為佛教也是憑著各種因果報應、天堂地獄的神話來開拓市場的。在民間社會,可能是這樣。但是你可能也知道,佛教其實是一種無神教,沒有什么神仙鬼怪,什么是佛?佛的本義是覺悟者。人人都能通過某種方法,能達到那種狀態,一個壞人還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佛教對于當時中國社會的上層有知識的人的魅力在于:它回答了兩個儒家不回答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可觀察的世界之外,宇宙是什么樣的?也就是所謂的宇宙觀,傳統儒家學說里是沒有的,所謂“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嘛。但是這一點,佛教里有,所謂“三千大千世界”什么樣,佛教說得是言之鑿鑿,有鼻子有眼。儒家什么時候才有宇宙觀的?其實也就是這個階段,也是和佛教競爭的結果。
你看,這一年是公元1044年,慶歷四年,有一個官員叫周敦頤,就是我們語文課上學過的《愛蓮說》的作者,被調到了南安軍,今天的江西大余縣工作。就在這里,他收了兩個學生,誰啊?程頤和程顥,也就是著名的明道先生和伊川先生。這三個人的相遇,為宋明理學,奠定了基礎。其中重要的一個成果,就是我們今天看的太極圖。這就是儒家提出的宇宙論的模型。這是后話,我們將來再說。
比宇宙論的問題更要命的是人生論問題。儒家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也不回答,那就是:在人的生死之外,那些彼岸的、超越性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傳統儒家不討論。有學生是問過孔子的,鬼是什么樣。孔子說,怎么對待活人還搞不清楚呢,哪知道怎么對待鬼。又有人問,那死之后是怎么回事呢?孔子說,活得還不明白呢,哪知道什么是死。
孔子的態度很實事求是。但問題是,這是一個人最根本的疑問啊:我死了之后怎么樣?人究竟有沒有魂靈?這是連祥林嫂都要追著問的問題啊。一個人想要過好,光有物質資源是不行的,他必須得尋找意義。意義在哪里呢?一定不在人生看得見的此岸,一定是在超越性的彼岸,在無盡的時空中。所謂something bigger than myself,那些比我大的東西。這就是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說的嘛,“世界的意義必定在世界之外。”
那既然儒家不回答這個問題,佛教就來回答,什么六道輪回啊之類的。不管人家的答案好不好,至少人家佛教有啊。在這一局的比賽上,儒家丟分丟得太多了。
我舉兩個例子,你感受一下:
第一個例子是歐陽修。現在是慶歷四年,到下一年,他就要寫出千古名篇《醉翁亭記》了。歐陽修是一個標準的大儒,他開始并不信佛,甚至主動寫文章駁斥佛教。但是,就從這幾年開始,一方面當然是政壇失意,另一方面,是歲數越來越大,就越開始追問一些關于生死的問題。當時,誰能跟他討論這些問題呢?只能找高僧。到了晚年,歐陽修的高僧朋友越來越多,對佛教的信仰也越來越深。據說,歐陽修臨終前幾天,派人到附近的寺廟去借了一本《華嚴經》,讀到第八卷的時候,才溘然長逝。我們小時候學語文的時候,知道歐陽修又叫“六一居士”,所謂居士,就是在家修行的佛教徒嘛,這是他晚年才給自己起的號。連歐陽修那樣的儒家學養,那樣的精神境界,最后也走到這一步,我們不得不承認:佛教對超越性問題的回答,補上了一個重大的空白,太有魅力了。
另一個例子,是我前不久去洛陽看龍門石窟。龍門研究院的高丹老師指給我看,一個非常小的佛教洞窟,上面有題記,也就是造這個石窟的功德主留給后人的一段話,字跡漫漶,很難辨認,讀下來大概是這么個意思:說我的妻子死了,我自己眼睛也瞎了,我也沒有兒子,還重病纏身,眼看就活不了了,我這輩子就像蜉蝣一樣,短暫得很。但是,我也可以花錢在這龍門的山上挖一個小洞,造一個佛像,我為了能永恒而存在啊。
我請你切身體察一下,這個可憐人,生活在唐高宗總章二年,那個時代大人物很多,而他呢,渺小得什么都不是。他的生命馬上就到盡頭,親人也都沒有了,所有現實世界的東西對他都沒有意義了,他還能追求什么呢?其實就是人間最有魔力的兩個字:永恒啊。而在當時,只有佛教能給他這種心靈的安慰。儒家是無能為力的。
有人提出過一個思想實驗,很有意思。把一個人扔到孤島上,如果這個人是基督徒、穆斯林或者佛教徒,他們都還是基督徒、穆斯林和佛教徒,因為他們仍然可以和他們心中的終極信仰溝通。但是,如果把一個儒家士大夫流放到了孤島上,那他還是一個儒家嗎?麻煩了,儒家的所有信條都是處理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的,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都有處理的準則,但這里是孤島啊,只有他一個人,那他怎么還能是儒家呢?
儒家即使處理死的問題,在意的也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比如,漢語中有一個死的代名詞叫“壽終正寢”,什么意思?古時候的諸侯、士大夫,要死也得死在正房里,也就是平時辦事的大廳里,不能死在旁邊的小臥室里。為啥?因為小臥室,那沒準就是哪個小妾的地方,死在那兒,容易讓小妾們在大人物臨死的時候干涉朝政或者繼承人的人選。你看看,儒家聊死的話題,著眼點還是活人之間的關系。
你看,儒家把那么大、那么重要的一個精神陣地,拱手讓給了佛教啊。
還不僅如此,佛教因為拿到了彼岸世界的解釋權,還打開了精神世界的向上提升的空間。
就拿整個唐朝來說,我們至今還在仰望他的精神世界的人,都有誰?要論帝王的雄才大略,那是唐太宗;要論詩情文采,那是李白杜甫;但是要論人格偉大,我們第一個想起來的人,應該是玄奘法師,唐僧啊,他西天取經、不畏艱難的精神,激勵了多少中國人啊。你看,又是佛教得分,儒家丟分。
說了這么多儒家的問題,不是為了批評儒家,只是想為你勾勒一個歷史發展的粗略輪廓,從東漢到隋唐,儒家確實有一個低落的時期。
但是,到了宋朝,儒家開始絕地反擊,有了一次精彩的自我更新。而范仲淹和他的《岳陽樓記》就是這次自我更新的里程碑。

儒家的復興
兜兜轉轉這么久,我們終于要說到范仲淹和《岳陽樓記》了。范仲淹這輩子的很多做為,我們在以前的節目里有一些零散的介紹。那總括起來,他這個人的特質是什么呢?
歐陽修評價范仲淹,說他什么事都要管,做事從來不挑三揀四、趨利避害。南宋時候的朱熹也說類似的話,說他,“無一事不理會過”,所有的事都認真,都擔在自己身上。這是一種什么行動做派?還是朱熹一句話總結得好,他說這叫“以天下為己任”。天下的事,都是我的事。確實,這也符合范仲淹在《岳陽樓記》里面的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天下好,我就高興,天下不好,我就發愁。
今天的人,聽到這幾句話的評價,可能沒什么感覺。什么“以天下為己任”,什么“先憂后樂”,都是耳熟能詳的褒義詞,有什么呢?古往今來的仁人志士,不都這樣嗎?
不一樣。我們今天聽熟了不覺得振聾發聵,但回到《岳陽樓記》的時代,之前的人可從沒聽過這句話,是范仲淹第一次把它精確地表達了出來。從儒家的發展歷程來看,出現這句話,其實是有劃時代意義的。你看這句話里面,強調的這對關系,這邊是我,那邊是天下,中間什么都沒有,是我這個人和那么大的天下之間的直接關系。
你意識到什么沒有?剛才我們講的儒家的那幾個缺陷,一下子就被這句話給補上了。
首先,原來儒家是有東家、有甲方才能行動的,現在不用了。我和天下的關系,是我自己認定的,以天下為己任,這個活是我主動承擔的,誰也不用來雇我,誰也開除不了我。至于原來儒家的雇主,皇帝,在我這個邏輯里啊:《岳陽樓記》里面不是還有兩句嗎?“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我都關心,都負責。皇帝不再是我一個士大夫和天下之間的中間商了。我繞過皇帝,對天下的事情負責。
再來。剛才我們說,和佛教相比,儒家的超越性不夠,只關注此岸的事,人間的事。但是現在有了這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以天下為己任,那就全部補齊了。
往上看,天下是什么?天下指的可不是什么具體的領域,你能想到的所有范疇,人民、土地、悲歡,都是我要負責的對象。這一下子把一個士大夫要負責的范圍擴展到無邊無沿的境界。儒家在歷史上有類似的提法,比如,先秦的時候儒家講,以仁義道德為己任;東漢的時候,儒家講,“以天下風教是非為己任”。你聽出區別沒有,這都是說,我要看住這一小塊地方,仁義道德,或者是精神風貌,替誰看?不還是替帝王看住嗎?說到底,還是一種乙方心態。
但是以天下為己任,直接用一個人的力量來承擔終極的責任,超越性就夠了。還記得我們前面說的那個思想實驗嗎?一個儒家士大夫被扔到了孤島上,他現在想的,不是什么婚喪嫁娶的禮儀,不是什么父子君臣的秩序,他心里想的是天下,這不就和基督徒、佛教徒一樣了嗎?都有一種終極的精神支撐。

我們再深入地想,儒家還有什么弱點被補上了?那就是關于自我的安頓。
在早先的時候,儒家安頓人的方式,就是找到合適的和他人相處的模式。怎么相處?靠禮儀。你想,禮儀的本質是什么?就是不管你內心怎么想,你只要這么做,就算是完成規范了。雖然禮儀的源頭,是人的情感,但是,禮儀的規范越嚴格,對于內心情感的要求就越不高。父母去世,你守孝三年,就算是孝子了。至于你是不是真的內心悲痛,那就管不著了。
但是你看范仲淹這句話,先憂后樂,天下好不好,是要落實在你的感情世界里的。不是搞個什么儀式,做個什么動作,就完事的。你要拿出自己當下的、真實的情感,實實在在的憂愁,真真切切的歡樂,來對應天下的好壞。你不是做給誰看的,你就是通過這種憂樂的情感體驗,讓自己的人格不斷攀援向上。
這一來就解決了儒家的一個大問題。孔子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孟子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如果不得志的時候,我該怎么辦呢?你看孔孟的答案僅僅止步于,你就待著吧,管好自己,當個隱士就行。但是,范仲淹提的要求明顯要高一大截,那不行啊,天下有道無道,自己是窮是通,這都是外在環境的變化,都不能耽誤我在情感上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還記得《岳陽樓記》里面還有一句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的情感不是跟著眼前的得失、身邊的事情波動的,我的情感是對整個天下興亡的響應。這就對一個士大夫在困境和挫折的時候,提出了人格上的要求。

你看,我們剛才分析了三個方面,儒家的缺陷都被補上了。儒家再也不只是皇權的附庸了,它有自己的獨立的精神世界;儒家再也不是只管仁義道德的說教了,它把自己責任擴展到無限大,大到要用天下來形容;儒家再也不是只看外在行為的禮儀專家了,它的道德要求一直向人心深處抵進,直達憂樂,直達人的情感底層。
我們這里這么強調范仲淹的這句話,不是說,這都要歸功于這個人和這篇文,而是說,儒家文化兩千多年的發展,跌宕起伏,由衰轉興,就是在這個階段。而它的標志,就是范仲淹這一生的人格實踐和《岳陽樓記》這篇雄文。
說到這里,我們還要回過頭去致敬孔子。因為孔子在儒家的歷史上,也有類似的意義。
孔子當年,也是多少擺脫了對東家、甲方的依賴。孔子在歷史上有一個名頭,叫“至圣先師”,他是不是至圣,可以爭論,但他確實是第一個老師,通過自己辦學校、收學費,通過那個時代的知識付費,養活自己。不要小看這件事,同樣道理,貝多芬就是因為可以通過出版樂譜養活自己,不用再討好什么公爵伯爵,他才會成為一代自由主義音樂大師,他的音樂才能擺脫宮廷娛樂的定位,成為經典的、凝神貫注的嚴肅藝術。孔子也是,正因為他這一生,不只是把自己當成是某個君主的雇員,人力資源市場上的乙方,他才會有那么獨立而偉大的人格,他才敢說什么“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
更重要的是,孔子也是在儒家的傳統中,最早強調超越性的。他反復提到的那些詞:比如,“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再比如,“仁”,“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這都是超越性的詞。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他經常當口頭禪念叨的那個詞:“君子”。
孔子講過一句很令人費解的話,他說,“君子懷德,小人懷土”。上半句好理解,君子嘛,懷里要抱著德性。但這下半句是啥意思?小人懷土?和君子對應的小人,懷里就抱著土?
后來看朱熹的《四書集注》注釋才明白了,所謂“德”,就是一種本應如此的、抽象的、超越的善。而“土”呢,就是指一個人沉溺在自己的環境中,被周邊的環境因素深深地制約,這叫“土”。對啊,我們今天說一個人“土”,其實也還是這個意思,就是說這個人被自己的環境深度影響,難以自拔,不能超越性地接受新事物,適應新環境。
你看,把“土”和“德”一對立,我們突然也就明白了“德”的意思。它不只是講仁義道德,它其實是一種超越性的要求。你要是有德,那你的那個德,就是凌駕于一切環境因素之上的,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能看情況,不能屁股決定腦袋,位置決定立場,你的標準應該是立于天地之間的永恒的標準。心里有這個行事準則的人,才是君子。
你看,孔子在先秦時代就提出來的這些創造性的觀念,經歷了扭曲,經歷了衰落,但是,在我們今天講的這個年頭,借由范仲淹這個人,借由《岳陽樓記》這篇文章,再一次振作了起來。

歷史學家余英時先生說,“以天下為己任”不僅是朱熹對于范仲淹表揚,它也成了宋代士大夫對自身社會角色的一種自覺。這是有劃時代意義的。“以天下為己任”這句話是一把鑰匙,可以打開通向宋代士大夫內心世界的大門。
最后,還是要多說兩句《岳陽樓記》。這篇文章里,還藏著兩個冷知識。
第一個冷知識,“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這個滕子京是誰啊?是范仲淹的一個朋友,他為什么被貶謫到巴陵郡啊?因為他做官離任審計的時候,有人匯報16萬緡的公款去向不明。朝廷想要繼續調查,滕子京居然把相關的賬目,一把火給燒了,是因為這個事被貶謫的。這件事的真相撲朔迷離,范仲淹也一直在替滕子京解釋、喊冤,說根本沒有那么多,但是畢竟,滕子京留在歷史上的背影是“疑似貪污犯”。
第二個冷知識,《岳陽樓記》里面有一段,“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我看整個巴陵的景觀啊,就是洞庭湖最好,后面又是一段活靈活現的描寫:“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但你知道嗎?范仲淹其實壓根兒就沒去過岳陽樓。他只是看了滕子京給他畫的一幅畫,然后就一揮而就寫了這篇文章。不算是山水游記,算是看圖說話吧。

我不知道你聽了這兩個冷知識之后,對《岳陽樓記》的評價會不會降低?而這正是我今天最想說的:精神世界的超越性,是不被環境、載體所限制的,一篇千古雄文怎么會被這兩個小瑕疵掩去了光芒?那幾句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幾句話是遠遠超越于這篇文章,超越滕子京這個人,超越創作過程中的存在了。
它早就拔地而起,直沖九霄,和天地精神獨往來,雖萬古而不磨滅了。只要是聽得懂中文的人,不管身在何處,心有何屬,聽到這幾句,必然是心頭一暖,精神一震。
這就是1044年,慶歷四年,我為你講的范仲淹和他的千古名篇《岳陽樓記》。我們1045年,再見。

致敬
本節目的最后,還說啥呢,必須致敬范仲淹和《岳陽樓記》啊。致敬的方式,就是把368字的千古名篇,給你念一遍。你也懷懷舊,我也過過癮。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于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淫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曜,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時六年九月十五日。
(2025年的第一天),致敬范仲淹,致敬中華文明史上所有的君子,他們,像漫天的星斗,像五千年的象形文字,像未來人們凝視咱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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