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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值之下|湖南資興:山區脆弱地帶,在夾縫中尋找“安全島”
【編者按】
過去的2024年,是有記錄以來最熱的一年。
全球氣候變化之下,極端天氣事件呈現出前所未有的頻率和強度,超出我們的經驗與認知。
在中國,亦有多地遭遇破壞,這是人類要共同面對的課題。
3月23日是世界氣象日,今年的主題與極端天氣災害預防有關:攜手縮小早期預警差距。
去年11月,澎湃新聞重返極端天氣現場,當地正開展災后的修復、重建與搬遷。
這是澎湃新聞關注氣候變化專題報道《極值之下》的第二季。我們想要探討,當極端天氣成為常態,如何建設更具韌性、更有溫度的理想家園。
從湖南資興東江湖區沿G357國道就能抵達興寧鎮,這里是資興的老縣城。“格美”臺風災后重建搬遷,最大的一處集中安置點坐落于此。
資興市城市建設市政工程有限公司副經理朱丹指著安置項目公示欄里的資興地圖說,這里位于資興市的幾何中心位置,離兩個受災嚴重的地區約20分鐘車程,周邊有醫院、學校,配套設施齊全。
他還補充道:“在集中安置點的項目啟動前,幾個部門都來看過,這里地勢高,地質環境是安全的。”

2024年11月,趙社仁站在安置項目公示欄前。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伍惠源 攝
趙社仁年近七十,家在資興市白廊鎮東岸線的舊市村。2024年7月27日凌晨起,受“格美”臺風影響,資興市遭受暴雨襲擊,舊市村共倒塌房屋34戶、嚴重受損房屋24戶,農作物及道路、橋梁等基礎設施受損嚴重。他的房子屬于嚴重受損房屋,“還沒倒,但也快倒了,成了危房”。
興寧鎮集中安置點將接納周邊五個受災鄉鎮的受災群眾,計劃建設11棟綜合住宅樓,共計安置200戶。
趙社仁是最早一批選擇集中安置的災民,他交了5000元押金,一家6口會入住120平米的新房。
2025年3月17日,澎湃新聞從當地官方獲悉,資興市全市避險搬遷已安置完成4269戶(含進城購房、貨幣安置、集鎮集中安置等三種方式)。3月17日開始,集鎮集中安置房二期開始分房,預計在21日完成。
生死一瞬
資興市遭遇極端暴雨4個月后,2024年11月底,澎湃新聞到受災現場進行了探訪。
沿G357國道繼續行駛,過了石盈水庫,轉入018縣道,便看到許多山體滑坡,一些滑坡后的坡面已經長滿了野草,那是2006年臺風“碧利斯”留下的痕跡。
去往資興市受災最嚴重的州門司鎮,何家山是必經之路。2024年11月,在縣道旁邊的林地里,60歲的樊湘平正在收拾倒伏的楠竹和杉樹。他就是何家山村人,那是2006年臺風“碧利斯”山洪地質災害中的重點受災區。他的房子在那年的暴雨中倒塌,災后安置他選擇自行選址蓋了新房,沒想到2024年這次暴雨,他家房屋的左右兩邊山體發生滑坡,他的家夾在中間,進了泥巴。

樊湘平在收拾樹木。
“我想搬出去,搬到外面,我害怕,怕再下雨房子倒了。”樊湘平說著,把扛著的杉樹樹干搬到了路旁。清理這些倒伏的植被,他能獲得一點補貼。
2024年11月下旬,已經過了小雪節氣,州門司鎮燕窩村的耕地里栽上了油菜,田埂上撒了些花種,零星地開了幾朵不起眼的波斯菊。放眼望去田里綠油油的,但走上前去細看,翻新的土壤里,紅磚、石頭、鋼筋等建筑垃圾混雜著樹枝,甚至衣物。災難的痕跡遺留在土壤里。
對口幫扶的工作人員這天來到村子查看樊貴雄家房屋受損的情況。站在通往寶坑組的路上,根本看不出房屋原本的位置,空曠的土地上,幾塊木板堆放在一起,62歲的樊貴雄指著說:“我家之前就在這里。”

樊貴雄面對空曠的土地。
燕窩村是今年資興“7·26” 山洪地質災害中受災嚴重的村莊之一。據州門司鎮農業綜合服務中心工作人員、燕窩村黨支部第一書記歐曉龍介紹,燕窩村12個村民小組,1100多畝耕地,6000多畝山林,這次山洪地質災害11個小組受災嚴重,耕地95%以上損毀。
長期在廣東務工的樊貴雄7月份回燕窩村是因大哥去世,回來辦喪事。據他回憶,7月25日他大哥下葬時,按照習俗應該放鞭炮,但是天氣太熱了,他們怕引起山火,鞭炮就沒有點燃。
“那幾天一直是40度的高溫,大概持續了一個多星期。”他說,這里夏天住著很舒服的,往年從來不會有這么高的溫度。
事實上,在臺風“格美”到來之前,資興已經持續20多天晴熱高溫天氣,大氣中聚集了大量不穩定能量。湖南省氣象局應急與減災處副處長唐杰在接受澎湃新聞(www.kxwhcb.com)采訪時說,今年第3號臺風“格美”西側的偏北或西北環流從緯度較高的地區下來,相對于低緯地區而言是“冷空氣”,相當于冷濕的氣流侵入到炎熱、干燥的地表上空,就像在一堆火焰上澆冷水一樣,形成強烈的對流效應。
另外,唐杰介紹,極端降雨中心位于東江水庫附近地區,水庫湖面面積達160平方公里,寬闊的湖面水汽蒸發等小氣候效應也有可能起到一定作用。上述綜合作用造成7月27日凌晨1點到5點,在資興多個鄉鎮形成持續小時雨強超過80毫米的極端強降雨,最大小時雨強達132.2毫米,連續下了5個小時。
7月26日暴雨來臨前,樊貴雄與來幫忙的鄰里鄉親一起吃了最后一次飯。傍晚5時許,天變得越來越黑,眼看著要下雨,他跑回家把曬在外面的衣服和被子收起來。雨下得太大,無法打傘。
樊氏兄弟的家散居于寶坑組山溝里,從祖屋往山下依次而建。“下去就無法上來了,那個雨太大了。”他說。那晚因為弟弟妹妹趕著去資興新區,樊貴雄的兒子冒雨開車把他們送出了燕窩村。當晚他看著暴雨一直下,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雨,他覺得村里可能會發生事故。
27日早晨從5點開始,樊貴雄一直給村里的二哥打電話,到晚上電話才接通。二哥報平安說,人沒事兒。緊接著問房子怎么樣了,哥哥告訴他,老房子全部被沖垮,有十多間。然后,沒信號了。
由于當天村子無法進入,樊貴雄回佛山辭了工作,村里發生了這么大的災情,他要回來幫忙,30日他返回了燕窩村。他還保留著收到的氣象預警。7月25日20時29分資興市氣象臺發布鄉鎮暴雨臨災橙色警報,十分鐘后警報升級為紅色。

樊貴雄向記者展示2024年7月25日收到的大雨預警信息。
接到氣象預警后,燕窩村婦聯主席蘭鳳凰在村支部值班,7月26日晚,她眼看著雨越下越大,開始電話通知各村小組撤離。
燕窩村四面八方都是山,受地形、歷史條件等限制,村民散居于各個山溝,房屋與道路、橋梁等基礎設施普遍為依山傍水而建。

燕窩村,泥石流沖刷過后沒有被摧毀的房屋。
“那時我們每家每戶都通過電話通知他們轉移,一些人收到通知就跑到山上去避險,但當時手機信號不佳,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沒有信號。”蘭鳳凰說,27日5時許,她走到村支部前的廣場上準備打電話,突然聽到“轟隆”一聲,她知道發生了滑坡。
“雖然我沒有經歷過,但是我姐姐經歷過2006年那次山洪滑坡,她告訴過我。”蘭鳳凰回憶,聽到轟鳴聲的瞬間她被滑坡的泥土覆蓋,幾秒鐘后,一股山洪把她從泥漿里沖了出來。
睜開眼時,她看到自己被沖到河旁邊的田里,前面是一片汪洋,樹木、房屋等雜物都在河里面。
“我要爬出來。”這是蘭鳳凰當時唯一的想法。她抓著堆積的樹干從泥巴里往外爬,當時還看到了幾個人,他們受傷不重,有個抱小孩的男人,孩子看起來被嚇到了。在她爬不動的時候,那個男人遞給她一根樹枝,她支撐著往村口爬。
從村口到村部平時走路大約十分鐘,但那一天,蘭鳳凰爬了將近一個小時。“如果不是緊接著被山洪沖出來,我可能也死在里面了。”蘭鳳凰紅著眼眶說,當她爬到村口,有人來扶她,她才發現自己無法站立。

蘭鳳凰。
“村民將我抱起,當時有二十多個村民看見我以為我是瘋子,全身泥巴,非常的狼狽,只露出兩只眼睛。”她一直紅著眼眶講述這段經歷。她的雙腿在這次災害中骨折,在村民的照顧下,2024年7月29日,抵達的救援隊用擔架把她抬到了下游的白筱村,她坐上救護車,被送到資興市第二人民醫院。
受極端暴雨影響,資興市州門司鎮波水村河段最大漲幅超6.6米,洪峰流量1290立方米/秒,為建站以來最大流量,超200年一遇。州門司鎮燕窩村河段、八面山瑤族鄉大雁山村河段等強降雨區域出現超300年一遇洪水。“平時1米寬的小溪,變成了十幾米寬。”郴州市水利局副局長劉冬發說。
歐模江71歲的生日是在這場洪災里度過的。按習俗,71歲是大壽,要擺酒席,歐模江的兒子早早給他準備了好酒,26日那天,他在燕窩村的家住了祖孫13人,都是趕來給他祝壽的。
“沒想到那晚下好大的雨,到處都是滑坡。”歐模江的房子有三層,通過窗戶可以看到房屋周邊的山體到處都是滑坡,他一邊講述一邊比劃著:“這邊滑坡我們就往那邊跑,那邊又‘嘩啦’滑坡了,我們又跑到那邊。”
那天夜里,歐模江一家聚在房子里觀察著滑坡的位置,不斷地換房間,躲來躲去。快天亮時,他們親眼看到屋前的一戶人家房子倒塌,兩棟房子夾角被樹木堵住,形成小型堰塞湖,他的兒子提議,趁此時全家從二樓窗戶爬出屋子,趟過泥水沖向高處李仁南的家里避險。
借助梯子,他們把孩子一個個轉移到安全地帶,等到回過頭的時候,歐模江看見堰塞湖決堤,洪水淹沒了來路。
“這是老祖宗保佑。”68歲的堂弟歐社章說。

歐模江和堂弟歐社章在歐氏公廳前,他們將自己的幸運遭遇總結為“祖先保佑”。
下寶坑組李仁南的家在地勢最高處,他目睹了歐模江一家轉移的全過程,也目睹了山洪、滑坡和村民房屋被沖垮的過程。在李仁南看來,這絕不是尋常的山洪,泥石裹著樹干、房屋在河谷中不斷積聚,在一定程度上與攪拌混凝土相似,它所到之處,房屋很快傾倒。
在巨大的聲響中,李仁南聽不清喊話聲,他只能朝山下的村民拼命揮手。最后包括歐模江一家共三十多個村民轉移到他家避險,在他家里打了三天地鋪。

李仁南接待避災村民的房間。

李仁南。
“我現在躺在床上有時還會想起那晚暴雨山洪的場面,身體會發顫,突然驚醒。”李仁南說。
2024年7月28日,歐模江的兒子、兒媳張羅,在李仁南的家里給他煮了長壽面,打了兩個雞蛋,就算是過了生日。

歐社章向記者講述當時滑坡在他家外墻留下的痕跡,可見當時最高的泥石流水位到達了兩層半的高度。
脆弱地帶
資興東邊是羅霄山脈,最高峰八面山,南面是南嶺,中間是東江湖, 整體呈東高西低的走勢,落差一千多米。資興周邊遍地高山,市內群山環繞,素有“七山一水兩盆地”一說。
據資興市官方數據,1989年以來,資興先后發生8次大型洪澇災害,重點受災區域與本次“格美”臺風高度重疊,比如2006年“碧利斯”,受災最為嚴重的鄉鎮為坪石、何家山(現并入興寧鎮)、波水(現并入州門司鎮)、龍溪(現并入白廊鎮)、青腰(現并入八面山鄉)等,造成29萬人受災,因災死亡失蹤341人,倒塌房屋7052戶25842間。
最早在資興市從事地質災害防治及調查的葉軍(原資興市國土資源局地質環境股長,現資興市殘聯黨組書記)告訴澎湃新聞記者,2000年“9·1”、2006年“7·15”和2024年“7·26”洪災,都是臺風從福建沿海登陸,深入內陸,臺風外圍氣旋攜帶著水汽剛好從八面山脈豁口進入資興市東江湖區,形成極端降雨氣象事件。“沒有臺風就沒有這么大的雨。”他說。

2024年11月,資興八面山村,村民把自己家的床架放到太陽底下曬。
對于“只要臺風從福建登陸就會在這里形成暴雨”的當地說法,唐杰表示,近期郴州市氣象臺對2006年至2023年登陸我國且影響郴州資興的臺風進行了檢索研究,共54個。其中從福建登陸的20個臺風在郴州資興造成特大暴雨,占比20%,其他省登陸的34個臺風僅1個在郴州資興造成特大暴雨,占比約3%。
唐杰說,郴州資興獨特的斜坡地形與西北行臺風環流、本地山區/湖庫區特殊小氣候效應及特殊孕災環境等耦合作用,造成資興成為湖南臺風高風險區。
地形抬升對降雨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唐杰介紹,在臺風影響前,郴州市已經持續了20多天的晴熱高溫天氣,最高氣溫超過40℃,中低層大氣積蓄了大量能量。其次,臺風“格美”西側的偏北或西北環流攜帶的大量水汽從洞庭湖和湘江流域進入湘東南地區,偏西北氣流在資興等山區抬升觸發形成持續性強降水。
葉軍分析,東江湖區周邊被八面山、瑤崗仙獅子嶺、回龍山等群山環繞,猶如一口大鍋,又因此前連續一個多月沒下雨,干熱讓東江湖匯聚了大量的熱量,再加上周邊有多座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山環繞封閉,臺風云團攜帶的水汽進入這一區域后就像農村的蒸鍋,“鍋蓋”移過來蓋住了,水汽凝聚形成特大暴雨。

八面山一位居民站在他的房前,兩側是因滑坡受損的山體。
“2006年’7·15’山洪地質災害也是這么形成的,但是2006年在資興的主要降雨持續時間是46個小時,強度有加大、減弱等波動趨勢變化,而這次極端降雨下得特別猛,主要集中在26日23時至27日12時的13個小時,13小時內就下了近500毫米,這么大的雨降落在哪里都受不了。”唐杰補充道,這里特殊的孕災條件,包括土壤、地形、植被,造成短時間內山溪猛漲,處處都是滑坡、崩塌、泥石流等地質災害。
2000年9月1日,資興遭遇特大洪災,葉軍參加工作剛四年,他在資興市礦管辦(后合并入市國土資源局)主要從事地質災害防治工作。當時他參與搶險救災時看到的情形跟今年很相似,到處是山體滑坡蓋下來的泥巴。
2001年7月,湖南省國土資源廳委托地質專家對資興市28個鄉鎮開展地質災害調查摸底,對“9·1”洪災引發的地質災害隱患點進行地質調查。“當時還叫山洪災害,后來的災害才把地質災害加進去。”葉軍當時帶隊參加地調工作,他說,2001年湖南省國土資源廳將資興市列為湖南省14個地質災害高危易發區之一。
當時,地調確認資興市地質災害點位共266處,2006年“7·15”洪災后,這個數據變成了689處。“地質災害是可以防治的,隱患點也是動態變化的。有些通過治理后可以消除隱患,或者受地災危害的居民搬走了,周圍沒有房屋和人類居住,這個隱患點位就會消除。”葉軍解釋說。
2024年11月26日,進入資興市山區和災區,一路上不穩定斜坡、滑坡、崩塌、泥石流等地質災害隨處可見。葉軍認為,東江湖庫區地質不穩定,最根本的原因還是這里特殊的地質結構,大部分地段為花崗巖地質。

房屋的附近,受災的山坡上留下滑坡痕跡。
從航拍視角俯瞰州門司鎮,一座座小山包連綿不斷,它們表面大部分都是花崗巖的風化層。2006年“7·15”臺風“碧利斯”災害后,國家組織開展實施《東江水庫庫區移民地質災害避險搬遷安置項目》,將沿湖受地災危害的移民避險搬遷安置至安全區,葉軍當時帶隊做了地質勘查,有的花崗巖從山上向下打樁40米深都沒打到石頭,證明花崗巖風化層特別厚,一般的花崗巖風化層均超過10米。
站在山下仰望,這些連綿的山包實際上可以看成是一座座沙土包,受降雨沖刷、水流侵蝕,它們看起來千溝萬壑。
“這些山包的表土都是花崗巖風化層和第四系殘坡堆積層,土質疏松,含砂量高,又沒有粘性,雨水落在上面就會順著沙子之間的縫隙滲透,透水性強,短時間集中降雨使土體含水量增強,加上坡度陡峭,降雨量又如此大,只會加重自身重量,并促使山體往下滑,坡度越陡,越容易滑坡。”葉軍說,當極端暴雨降落到這一區域,花崗巖的風化層吸水飽和,就像小孩兒玩的水球爆開,四面八方開花下滑,導致山體滑坡、崩塌、泥石流等地質災害隨處可見。

燕窩村,滑坡后裸露的山體,從中清晰可見種植的經濟作物僅形成淺層的根系,不足以鎖住山體的土壤。
山區植被的變化也是滑坡的外部誘因之一。1986年,隨著國家重點水利工程東江水電站的完工,奔騰的東江被攔腰截斷,形成總面積160平方公里的東江湖。資興全市1/5的耕地被淹,1/4的農業人口需要安置,近6萬人舉家搬遷。285米水位以下的沿湖鄉鎮均后靠安置或搬遷到指定的地方安置。
葉軍說,當時有很多人不愿意離開故土,就地后靠移民,往285米水位線以上的山上搬遷,開墾,生產和種植果樹。之前山上植被以次生林為主,原始森林中的樹木根系深刻,高中矮層次分明,灌木叢生,下雨時能保護土壤不被沖刷。但如今由于移民開發,許多天然林被挖掉,改種經濟林,樹種比較單一,沒有遮擋能力。以楠竹為例,楠竹根系不深而且盤根錯節,一垮就會整片往下滑。

八面山村一戶居民的墻畫,畫上描繪了當地的支柱產業“楠竹”。此次災害大部分滑坡的山體上種植楠竹經濟林。
“我每次與老百姓交談時都強調,房前屋后一定不要栽種竹子,不要圖個好看,要他們栽根基深厚的松樹和雜樹等,他們總是不理解。實際上,在暴雨時竹子一倒就是一大片,很容易把房子傾覆蓋住或推倒。”葉軍說。他同時強調,資興地質災害頻發最根本的原因,是與資興特殊的地形、地貌和時空集中降水有關,人類工程活動只是加劇了地質災害隱患和險情。

八面山村,一位村民路過楠竹加工廠。
“上世紀70年代以后山上的植被確實有很多改變。”歐曉龍也談到了植被的變化,“那時每個村莊都辦林場,到上世紀90年代末,第一代造林基本上已經砍光,到2000年之后再造林,所以目前山上留下的這些樹,最多只有20年,都是小樹。并且以前山里混交林多一些,現在單一的林木多一些。”

燕窩村寶坑組臨時支書歐曉龍在家門前。
搬遷與生計
據資興市官方數據,2024年7月份,臺風“格美”帶來的極端強降雨在湖南資興造成山體滑坡19513處,塌方45629處,包括舊市村在內的149個村66793戶電力中斷,152個村1896個組道路中斷, 1714戶11869間房屋倒塌,受災人口12.8萬人。資興市5個鄉鎮26個村48個村民小組的50名群眾因災遇難、15人失蹤。
災害發生后,中國地質調查局武漢地質調查中心地質安全評價室副主任、正高級工程師譚建民在現場待了近20天。到現場他的第一感受就是“千瘡百孔”,“老百姓身處在這種環境下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如此高的地質災害發災密度,常規的臨災避險措施作用已不明顯,暴露出在極端氣候條件下的防災短板。
“雖說在這種脆弱地帶災害防御是比較難的,但仍有一些辦法能夠減少災情的發生。”譚建民表示,地質災害本身具有復雜性、隨機性、滯后性、難以預見性等特點,預測地質災害何時發生一直是世界性難題,雨量、雨情的不確定性就會影響地質災害氣象風險預警的精準度,預警模型仍需持續完善,預警理論研究仍需進一步深化。
另外,還要注重重建村莊巡災網絡,修編防御方案。“像資興這種特殊地帶,應開展精細化地質災害調查,劃定中高風險區,將來好按照風險區管理,跟常規單點的地質災害防御方案不能一樣。”譚建民說。
譚建民同時指出,目前在山區城鎮、村莊建房切坡較為普遍,誘發了大量地質災害,這方面的工作還應加強正確引導。
有關地質災害的整治,譚建民建議采用自然修復、風險區設防、重點隱患點工程治理相結合的方式,進行全域綜合整治,不能單一考慮。
就資興市的災后重建,譚建民提出,要跟源頭管控相結合。在災后安置選址方面,建議選擇相對集中安置,發揮地質領域專業力量,在夾縫中尋找“安全島”。有些地方,比如山脊前緣的緩坡區、河流凸岸階地后緣、兩沖溝之間的低山緩坡地帶等都可以優先考慮作為災后重建的選址,或作為臨時避難所的建設點,這些地方遭受地質災害的可能性比較小,但是事先要做好風險評估。在重建中,要加強切坡誘發的地質災害風險點的源頭管控。
資興“格美”山洪地質災害過后,湖南省政府召開常務會議,原則通過《資興市“格美”臺風特大自然災害災后恢復重建總體規劃(2024-2027年)》《資興避險搬遷工作方案》。
根據資興市公示的“格美”臺風災后重建搬遷概況,本次重建搬遷共計6961戶,19960人。根據搬遷安置方案,資興市分二批安置。第一批安置房屋因災倒塌、嚴重損壞和地質災害危險區急需避險搬遷戶的對象4972戶14042人,力爭在2025年春節前完成70%,其余原則上在2025年汛期前全部完成。第二批安置地質災害危險區內需避險搬遷的對象1989戶5918人,計劃于2025年8月啟動,2026年7月31日前全部完成。

2024年11月,燕窩村,一戶居民的門仍留下泥石流沖刷后的痕跡。
“只要臺風從福建登陸就會很麻煩,這是特殊的地形決定的。”葉軍反復說,“國家都希望他們搬出去,這次受災后的支持力度非常大,政策非常明確且清晰。”
唐杰也指出,全球氣候變暖造成極端天氣頻發、重發已是普遍共識,就湖南而言,近年,2022年出現夏秋冬三季創歷史極值的極端連旱,2024年初出現2009年以來低溫日數、積雪日數、冰凍日數最強階段性低溫雨雪冰凍天氣,2024年6月16日至7月2日出現湖南持續時間最長、歷史極端性第二的持續性極端降雨過程,2024年7月26日至29日又出現歷史極端臺風暴雨過程,汛期湖南有60個縣市區降雨破本地極值。
“隨著全球變暖、氣候變化的演進,預計遭受極端天氣的風險有可能越來越嚴峻。”唐杰說,“這種極端天氣在未來仍然是巨大的挑戰。”
搬遷方案已出,但遷離故土對每個家庭都是一次重大抉擇。生計幾乎是所有人最大的顧慮。
州門司鎮的過渡安置點與建設中的集中安置點僅一墻之隔。57歲的李培嫦和丈夫陳輝煌暫住在這里。他們每天抬頭就能看到安置點的建設進度。他們的家在燕窩村前臺組,災后兒子選擇到城鎮購房安置,李培嫦也想搬,但放不下自家的田地。
“年輕人能在城里找到工作,我們年紀大了在城里找不到工作,住城里成本太高,希望在老家起房子。哪怕是板房,至少回去種地、養雞的時候能有歇腳的地方。”李培嫦剛從燕窩村回來,坐公交回去要一個小時。在燕窩村,糧食作物以水稻種植為主,經濟作物主要是生姜、西瓜,山上的楠竹也是村民收入來源的一部分。

燕窩村,一位村民挑著生姜渡過小河,準備到他的地窖中儲存。
“雖然搬遷政策很好,但是仍然有些舍不得。”蘭鳳凰選擇在城鎮自行購房,把原來的房子拆掉才能拿到補償款,但她還是舍不得——村里的房子原本是泥巴房,2013年她親自蓋的新房。
接受采訪時,蘭鳳凰只能緩慢行動。醫生告訴她,她的腿大概一年內能恢復好,但她還是常感到疼痛。
談話間,她想了想又換了說法:“我決定搬出去,我害怕再受災。你看山上還是可以看到有裂痕。“
八面山瑤族鄉青腰村陳家組55歲的陳平忠目前住在臨時安置點。2024年他花了2萬塊錢修了屋頂,一個多月后房子就在山洪中塌了。

2024年11月,八面山村正在進行修復工作。
陳忠平對滑坡有自己的觀察:“我們這里以前山上有泉水的地方才會滑坡,但現在沒有泉水的地方也會滑坡。很奇怪。”
災后,陳忠平在楊洞灌區水渠重建工程上干了20天,有空就去山上收拾些倒塌的楠竹賣錢。他選擇安置在完小改建的安置房里,因為有搬遷安置補貼,總共掏的錢比購置新房少一些。他盼望早點住進去。

八面山村,一間被泥石流沖毀的房屋,內部可見當時整個一層被泥石流沖刷。
2024年11月26日,山洪地質災害過去四個月,走在燕窩村松軟的田埂上,一不小心鞋子仍然可能陷進泥巴里。在村口,大型挖掘機在清理殘余的三孔涵洞橋,泥石流發生時竹木在這里堵塞形成堰塞湖,給燕窩村造成了二次災害,這里正在修建更易于過水的平板橋。
2024年9月5日,資興市召開了災后恢復重建總體規劃調度會,會上資興市委書記楊理誠強調,要從根本上解決群眾周期性遭受自然災害威脅的問題,確保實現“搬得出、穩得住、能發展”。
截至2024年12月15日,資興市搬遷安置完成簽訂協議總數4410戶,占第一批擬搬遷安置4972戶的88.69%。原計劃春節前入住3480戶,現已入住2507戶。
2025年3月17日,澎湃新聞從當地官方獲悉,資興市全市避險搬遷已安置完成4269戶(含進城購房、貨幣安置、集鎮集中安置等三種方式)。3月17日開始,集鎮集中安置房二期開始分房,預計在21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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