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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教育|李玲:我們是為臨終患者提燈伴行的人(四)
像落日余暉淡淡散去
你們“中心”每年都為很多終末期患者診療和送行,您說,咱們講優生優育,還要有優逝,死亡的過程也要有質量。在這方面,你們有哪些經驗和體會?
對于終末期期患者來說,其實他們需要的是:第一,你肯定要把ta的身體照顧好,減少病痛折磨。第二,我覺得,他們的痛點,可能在于知道死亡的結局,但不知道死亡何時降臨,會覺得很痛苦……我們會引導他們如何面對生死,三年是活,三個月也是活,怎么樣安然離去。
在生命終末期,患者和家屬到底需要一個什么角色呢?在美國學習期間,我聽一位臨床導師說:“我們就是護送人從人的生命出口到天堂入口的人。”我覺得,我們是一群提燈的人,我們陪著那些人,從人間的出口走到另外一個入口,這個很重要,他們真的是兩眼一抹黑……

李玲說:“我們是一群提燈的人,我們陪著那些人,從人間的出口走到另外一個入口。”
舉個例子。我們有個患者,是醫護人員,患癌,病情確實太重了, 5 個月跑了 8 家醫院,最后,她先生打電話找到我,說了她的病情,說她太痛苦了,想讓她下午就來住院。我說行。結果電話一掛,就沒音信了。
過了幾天,她先生又跟我聯系,說幾天前跟我打電話的當口,她在隔壁屋自殺了,抱著必死之心,右手拿刀砍左胳膊,把肌腱、血管、神經都砍斷了,家人把她送到醫院搶救,做血管、神經、肌腱吻合,正縫著呢,心跳、呼吸驟停,又是心臟按壓,插管,上呼吸機,弄到ICU,才把她救了過來。她清醒了,呼吸機吹著肺,口里插著管,她在紙上寫“讓我死”,又用手去拔插管,他們又用約束帶,把她的手捆住……這天下午,家人把她轉到我們這里。
她在我們這里待了 24 小時,我先給她換藥,檢查她的傷口縫合狀況。那些傷口還沒來得及拆線,指甲里還有血跡,我給她仔仔細細清理了血污,護士接了溫水幫她擦干凈。
當時,她求死的決心很大,意志極為堅強,身體極度虛弱,可能還有抗腫瘤治療帶來的心臟毒性,多臟器的功能受損,她的肺都不動了,呼吸機用固定的程序吹她的肺,幫助肺葉鼓起來,再放下,她還得去適應呼吸機的節奏,她的感受就是活著太痛苦了……
她頭腦是清醒的,也是懂醫的,對自己的病情非常了解。承受了幾個月抗腫瘤治療和癌癥晚期的痛苦癥狀,她非常清楚,知道這些治療對她沒有太大幫助了。對于使用呼吸興奮劑,以及其他一些維持生命的藥物,她堅決拒絕。
我們首先是尊重她,對于她撤除呼吸機的決定,我們尊重。她的先生和兒子了解她的病情,理解且尊重她的選擇,但依然手足無措,擔心她撤除呼吸機之后,需要承擔漸漸窒息的痛苦。他們就怕在撤機前后,她得不到好的醫療和護理。此外,他們還希望我們幫助說服其他親友,達成共識。
我們做了三件事,首先是非常清晰地評估了患者的病情,幫助她在頭一天夜里住院,進行鎮痛和鎮靜,觀察生命體征,給她好的治療,最起碼她睡了幾個小時。
頭一天,我們跟他們父子談了一次。第二天上午,我們又確認了一次。然后,他們把親戚請到醫院,包括她的兩個哥哥,一位表叔和表姐。我們開了個家庭會議,由我通報了患者的病情。然后,患者主動撤機的意愿經過雙確認。第一就是我們醫護人員的確認,患者做過清晰的表達。第二,是患者的先生和兒子的確認。
在決策方面,我們醫護人員并不是引導患者和家屬做決定的主角,我們提供完充足和準確的信息之后,把房間留給家屬,奉上熱茶、茶點,讓他們自己去討論。他們親戚之間進行病情方面的討論,還有情感的交流和抒發。我們就回病房去陪患者。我和護士長來到患者床邊,她頭腦清楚,什么都聽得懂,我們就跟她說,那邊我們做了什么樣的工作,讓她自己也覺得,她的訴求是在往前推進,好讓她安心。
大概過了半小時,他們家屬討論完了,先生和兒子過來,對我們表示感謝,說可以做了。他們簽署告知書,就是要主動撤機。然后,我們就到病房里去給患者做準備。我們要提前給她注射鎮痛藥物,房間整理一下,患者的床鋪、衣服整理一下,給她擺一個舒適的體位,然后我們告訴她要撤機了。撤機之后,我們留出告別的空間,他們家人都過來了。他們進入房間之前,我們跟他們講,患者現在是清醒的,多跟她說一些寬心的話,少哭泣,多說些“四道人生”,就是“道愛,道謝、道歉、道別”,揮揮手進入到下一段旅程。他們家做得都挺好的,讓人感動。
患者撤機之后,他們家里的親戚在告別之后就走了,留著先生跟兒子陪著她。我們還有一位專門的護士陪著他們,護士脫下工作服,換上家常便裝,主要是觀察患者有沒有不舒服,我們中間給她用了兩次藥。先生和兒子陪著患者,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大概有五六個小時。傍晚時,她安然辭世了。患者應該是得償所愿,先生和兒子也特別寬慰,就是生死兩相安。不能說她特別滿意,這種事情……但她沒有因為這個過程很受刺激,表現得很難受,沒有這樣,她非常平靜地離開了,像落日一樣,余暉淡淡散去……
第三天,患者的遺體弄完,她先生和兒子過來辦手續,開死亡證明。他們千恩萬謝,覺得是不幸中的萬幸,她在最后時刻,被那么好地對待了。我們給她梳了頭,仔仔細細清理了傷口血污,給她弄得好好的。
事實上,善終服務是需要投入的。很多時候,不是點上香,播放宗教音樂之類,而是讓患者和家屬安靜地回歸到家庭狀態,好好地把這些場景放在腦海里,讓生死兩相安。
對家屬的情緒安撫至關重要
安寧療護在照顧病人的同時,還要照顧家屬的身心健康,病人走后,幫其料理后事,并做居喪期的心理照顧。你們“中心”在對家屬的情緒安撫方面,是怎樣做的?
患者離世以后,往往給家人帶來沉重打擊,對家屬的情緒安撫至關重要。
我們醫院有個護士長,在疫情期間患了血液病,在其他大醫院想做骨髓移植,也沒有找好配型,最后在病情危重之際,送到我們那里。
她花了很多時間跟我講過去,我覺得我把她的一生,從童年到青春期特別不容易的階段,都聽完了。她丈夫很愛她,不惜代價,給愛人輸血。你知道,國內醫院的臨床用血是很緊張的。我勸了她的丈夫,跟他談到最后,他抹著眼淚,說聽明白了,就是他會放棄執念,陪著妻子,走完人生最后階段。這是非常重要的,以后再想起來,是沒有遺憾和后悔的。
護士長去世以后,她的先生后來再婚了,他很相信我們,后來他媽媽生病,他又送了過來。期間,他找我哭訴,他說妻子走了以后,他沒有一晚上不夢見她,即使他又組建了家庭,人家那個女同志也很好。他說,他覺得自己不好,就是又結婚了,好像背叛了前一個那么恩愛的妻子,現在又沒有辦法跟現在這個全心全意地過……
我就從心理學和倫理學的角度,跟他分析。我說人生這么短,你前 40 年里有 20 多年跟前妻在一起,你們那么恩愛,她不過是生病了,這個我們沒辦法分析,但你給了她很多快樂,她也給了你很多美好記憶,這個恩愛不能忘記,是人之常情。現在你有了新妻子,也不叫不跟人家好好過,不好好過是什么?比如說,你在外面拈花惹草……他哭著哭著,撲哧就笑了,他說我不會的。我說對,你沒有出軌,沒有背叛配偶,你對家里有責任感,你就是個好丈夫。所以你不存在背叛了前妻,又跟現在的不好好過,這是你的執念。然后他說,我為什么經常心疼?就覺得像心臟扭著疼。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心絞疼,去醫院檢查,也查不出問題。我說,悲傷本身就是原來的幸福給你留下的痕跡。你懷念她,是因為曾經的幸福,而不是說從來不想起,一想起來都覺得后悔,那就糟糕了。我說悲傷也是幸福的印記,它證明你來到世間,你有非常鮮活的體驗。悲傷本身不應該被克制,被壓制。
“這個專業成全了我”
從事姑息(緩和)治療和安寧療護13年,你們“中心”已經發展到什么狀況了?您有哪些收獲和感受?
我們“中心”經過13年發展,現有 6 名醫生、30 名護士、兩名藥師,還有一個 MDT 團隊(多學科綜合治療協作組multidisciplinary team)。我們還有社工部,青年志工在公余時間來做志愿者。我們現有 75 張床位,考慮到臨終告別的需要,我們盡量給那些重癥臨終患者安排單間,方便家屬陪護,所以我們經常住著六十多個患者。
我們“中心”現在是河南省安寧療護示范單位、河南省醫學重點(培育)學科、河南省安寧療護臨床技能培訓基地,已經收治了逾千名各種重病終末期患者,在規范診療、專業舒適護理和人文關懷、科研、教學、國內外學術交流,包括政策研究方面,不斷取得進步。
我這十幾年在基層做到現在,最大的感覺是,我覺得這個專業成全了我,讓我變得更成熟,更有擔當,對我的人生觀有一個巨大影響,就是當你做了這個事情,你認定它非常好、非常對的時候,就會迸發出巨大的勇氣和毅力,會想出很多辦法做事情,就會走得長、走得遠。
當然,我比較特別的是,我遇到了觸發性事件。我和其他從醫者不太一樣的地方可能在于,別人也會遇到和我同樣的情形,比如親人生病,治療,辭世,也會有痛苦。但事情過去之后,別人能回到之前的生活和工作軌道,而我可能感情更豐沛一些,思考更多一些,學習得更努力一些,實踐的勇氣可能會大一些。
我覺得,要是沒有我父親病逝的事件,我在國內從無到有地做,堅守這十幾年,我真的不一定能撐下來。我覺得很幸運,有很多同路人在做這樣的事情。我在這么年輕的時候選了這么一個方向,很堅定地走下來了。
剛開始創辦“中心”的時候,我還在想,我要是退休之前,國家能給這個專業一個名分,我就很滿足了。
但到了 2015 年10 月,全國政協副主席韓啟德,為了推動安寧療護事業,帶隊到全國各地調研。2017年,原國家衛計委首次出臺有關安寧療護的官方文件,并在全國選取5個市區開展安寧療護試點工作。2019年,國家開展了第二批安寧療護試點,2023年,國家推出第三批安寧療護試點,全國31個省市當中,除了西藏,30個省市都有安寧療護試點。目前全國安寧療護的試點城市已達187個地級市,安寧療護事業得到蓬勃發展,遠遠超乎我的想象。所以我覺得很知足。
生命是個閉環,它的開始和結束應該是銜接起來的。咱們講優生優育,還要講優逝。緩和醫療和安寧療護,就是在疾病末期和生命末期,讓患者高質量地活著,減少痛苦,也高質量地辭世。咱把這生命全周期的最后一環給它補上,這不就圓滿了嗎?現在我們的全生命周期都有醫療服務,這也是我們國家文明程度的體現。
今年年底,我被組織上調派到鄭州市第三人民醫院擔任副院長,這是一所有著120年歷史的綜合醫院,計劃將緩和醫療,安寧療護和老年醫學融為一體的整合醫療中心已經開始規劃和建設,期待建成后,為患者提供更優質的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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