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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古詩今畫:不談俗務是可愛的,但談悶在心里的話更可愛
山齋小小,竹籬旁、梅樹側,算只有清茶水酒一盞,朋友來了,呼朋三面坐下,熱情無限。留將一面與梅花,不只賞梅,還把梅花當成朋友,那就是天真無限,雅興無限。
*文章節選自《眾生相:豐子愷漫畫選繹》(豐子愷 圖 / 明川 文 三聯書店2017-11)
古詩今畫(節選)

草草杯盤供語笑
昏昏燈火話平生
四碟可口小菜是可愛的,但紛呈的零食更可愛!
油燈相照是可愛的,但蠟燭明月更可愛!
老友正襟坐著談天是可愛的,但盤了腿歪歪斜斜坐在草地上更可愛!
東拉西扯地談,只要不談俗務是可愛的,但談悶在心里的話更可愛!
有一只懶貓看著我們是可愛的,但沒有那個蹲著吹火的人更可愛!

青山個個伸頭看
看我庵中吃苦茶
首先說山:在香港,舉頭看到,全是傻頭呆腦的山。
什么靈秀、什么蒼勁,都是從圖畫書本里得來的資料。抬頭之際,也難有悠然肅然的感覺,所以,對山沒有豐富聯想,那真是休怪休怪。
再說茶:一盞清茶,入口時苦苦澀澀,過了喉頭,那淡淡的甘香,卻縈繞著你好些時刻。它是它自己,不必加糖加奶,初喝的不至欲昏想吐,慣喝的也不會麻木。
它就是那么苦苦甘甘,只因它是中國的茶,不是外國的咖啡。
最后還說:那是很中國詩化的生活—在蒼靈山群中,擁得一襟山嵐,又覺得山甚有情,齊來伴我,伴我吃盞苦茶。

我見青山多嫵媚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這兩句話,原來包含了一份濃得化不開的寂寞,一種只有天見憐的天真,一股無可奈何的豪情。
話說當南宋偏安江左,快到奄奄一息的時候,大部分人早已忘掉北定中原這回大業,只沉醉在名利聲色的征逐里。試問,少數憂時傷國的又怎敵得多數的醉生夢死?
作為少數的清醒者,必須具有一種天真與豪情,方能面臨肯定的痛苦和寂寞。辛棄疾就是其中的一個,因此他說: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有什么比如此更苦?

我已經很老很老了。
歷史的紅塵冷雨覆我,我聽過漁樵的同話。馮異在我身旁默然獨立,只為不貪功祿,于是人叫他作大樹將軍。陶潛徘徊不去,告別了折腰生活,人叫他田園詩人。
有人折我以遺所思,有人借我系住征人瘦馬。人憂、人樂,人樂、人憂,全都容在我心。
沒有淚,也沒有笑,只有守了千年的沉默。年年,我青青若此。
從前,有一個詞人,竟懷疑了,就如此說:“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我依然沉默,非因蔑視,只因—唯其沉默,才容得下更多。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當年,湖畔有香塵十里,春風把柳陌的碧綠都凝住,映著半湖閑閑春色。
那時,我還年輕,總愛過著雕鞍顧盼、有酒盈樽的疏狂日子,等閑了春的殷勤,柳的依依。
有一天,我向江南告別,只為自信抵得住漠北的蒼茫。我對拂首的柳說:“你別挽留,我有出鞘寶劍,自可不與人群。”
驀地,我從夢中醒來,發現了雨雪霏霏,發現了滿頭華發,發現了四壁空虛。我已經很累了,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念曾拂我首的柳絲。

人散后
一鉤新月天如水
人的一生,遇上過多少個一鉤新月天如水的夜?
此夜,可能是良朋對酌,說盡傻話癡語。
此夜,可能是海棠結社,行過酒令填了新詞。
此夜,可能是結隊浪游,讓哄笑驚起宿鳥碎了花影。
此夜,可能是狂歌亂舞,換來一身倦意,卻是喜悅盈盈。
但,誰會就在當下記取了這聚的歡愉,作日后散的印證?驀然回首,人散了,才從惘然中迫出一股強烈的追憶,捕捉住幾度留痕。
聚、散,聚、散,真折煞人了。
今夕,人散后,夜涼如水,請珍重加衣。

今夜故人來不來
教人立盡梧桐影
來?不來?在那一彈指頃來?在千萬劫后才來?還是日換星移了也不來?
如果肯定是不來了,我會痛痛快快一走了之,雖然很苦,但也很爽快。或許,我會哭著哭著,吊那逝去的梧桐影子。偏偏就碰上這“不可預料”。不能走,因為恐怕剛走開,便來。也不能哭,生怕來了,趕不及抹去淚光。
更也不能生氣,只為沒誰說過來或不來。
是誰?戈多還是撞樹的兔子?
“若有所待”!是它描繪了整個人生!

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還記得,來一陣微雨,我們依然袖手迎風,說要看洗凈的山河,要聽桐葉的悲歌。我們揮手送走多少度殘照,也擁過無數的秋光。
說家事、國事、天下事,我們曾多少次迎風拭淚。
談文論藝,我們竟學人家臨流賦詩。怎怪得別人取笑:這群狂朋怪侶,沒有喝酒,但早已醉了二三分!
驀地,依樣江樓,可是,人卻各有各的方向。還余幾個,今夕,抖落滿懷酸腐,然后,把許多瀟灑回憶,拋向煙水茫茫!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夜夜,看橫亙漠漠天庭不知道多少年代的銀河,有人自會潸潸落淚,癡得為他數遍指頭等那七夕來臨。
別信那些慰人的謊話,那盈盈一水,并不是清而且淺,要泳也要不少光年。抬頭看,何曾有多情喜鵲,為他倆架起可渡的長橋?
七夕,只是個叫人記起傷心故事的日子。其實,用不著擔心這古老的故事會湮沒無聞,因為—世上從沒有新鮮的愛情故事,千年萬代,重現又重現,叫人傷心,你要記的只是許多不同的名字罷了!

山是一個靈,是一個未鑿!鎖住無盡的俊秀,只許清風白云知道。
一百萬年也只不過是個數目,蒼松郁郁淡看風月,與山對飲煢獨。偶爾,林蔭深處的漁樵閑話,透露大千世界的訊息,使山十分懼畏,怕俗人的步履會踏碎斑斑的苔痕。
一天,“我”策杖披蓑來了,驚訝于那叫人屏息的氣質,貪婪地擁有一襟山嵐。誰在這時刻說出任何一句話,都屬多余,只為“我”已認同山的存在。
深山窮谷,上天下地,只有一個“我”!尚幸有山,“我”才不孤單!“幸有我來山未孤”,是詩人的胡謅,你們該明白了!

眾生相:豐子愷漫畫選繹,豐子愷 圖 / 明川 文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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