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人口老齡化正在深刻改變各國的經濟和社會結構，帶來經濟增長放緩、社會保障壓力加大以及不平等加劇等挑戰。為應對這一全球性問題，世界經濟論壇（WEF）發布了《長壽經濟原則：未來財務韌性的基礎》研究報告，提出六項關鍵原則，旨在通過優化養老體系和提升財務韌性，緩解老齡化帶來的社會經濟沖擊，并為各國提供應對方案。

該報告的主要作者之一、世界經濟論壇長壽經濟倡議負責人哈蕾·納澤里（Haleh Nazeri）長期致力于推動長壽經濟的全球合作與政策創新。澎湃新聞近日專訪納澤里，她分享了對發展中國家如何在全球老齡化背景下釋放經濟潛力、優化養老保障體系以及增強長壽經濟韌性的看法。她指出，發展中國家面臨著公共養老體系、醫療基礎設施不足及養老資源分配不均等問題，亟須建立多方協同的治理機制，推動私營部門參與養老金融創新，普及理財教育，并促進跨代際社區建設。

世界經濟論壇長壽經濟倡議負責人哈蕾·納澤里（Haleh Nazeri）

長壽時代的到來：重新定義老齡化與勞動力市場

澎湃新聞：隨著人口老齡化加速，長壽正成為人類社會的新常態。在這一趨勢下，我們該如何重新審視“長壽”所帶來的經濟和社會變革？

哈蕾·納澤里：首先，我們需要重新審視對老齡化的傳統看法。過去，老齡化常被視為一種偏負面的現象，認為年老意味著衰退和勞動能力下降。然而，隨著人類壽命的不斷延長，我們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長壽時代”。壽命延長為老年人提供了更多的時間來積累知識、分享經驗，并繼續為社會創造價值。

與此同時，傳統的“三段式人生”——上學、工作、退休——已經不再適用。終身學習和終身工作將成為常態，彈性工作模式也將變得越來越普遍。未來的人生不再局限于固定的幾個階段，而是靈活進入和退出工作、學校的“多段式”生活。為了適應這種變化，個人應提前規劃好自己的財務和職業道路。

“長壽”還令我們必須重新思考工作場所的靈活性和包容性，為所有年齡段的人提供機會，鼓勵終身工作。這樣，既能讓老年人繼續貢獻他們的經驗，也能幫助年輕人和中年人在不同階段靈活調整自己的職業路徑。更靈活的工作方式，如遠程工作、兼職、職業轉換等，能夠讓每個人都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工作模式，同時為經濟的可持續增長提供動力。

澎湃新聞：為應對人口老齡化和勞動力市場變化，您認為哪些措施能有效促進經濟韌性和社會包容？

哈蕾·納澤里：首先，工作模式需要變得更加靈活。這不僅是指提供兼職機會，也意味著引入階段性退休模式——逐步減少工作時間，而非完全退休。

其次，我們必須轉變傳統的培訓觀念。很多人認為技能提升只適用于年輕人，但實際上，所有年齡段的員工都需要不斷學習和再培訓。因此，政府和社會需要投資設立更多面向各年齡群體的培訓項目，幫助每個人提升技能和適應變化的工作環境。

另一個重要的議題是解決工作中的年齡歧視問題。隨著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在工作崗位上待得更久，未來的工作場所將是多代同堂的，因此需要打破傳統的基于年齡的能力評判標準，營造更加包容的工作環境。

在社會層面，我們需要更加關注代際之間的聯系。促進年輕人和老年人共同生活和相互溝通，將有助于緩解孤獨感，不僅對老年人有益，也能幫助年輕人獲得更多社會經驗和情感支持。

另外，在財務韌性方面，我們需要盡早開展理財教育，幫助人們為更長的壽命做好財務規劃，合理儲蓄和投資將變得至關重要。

最后，健康管理也是未來的重要發展方向。遠程醫療可以確保所有人都能獲得醫療服務，而預防性健康管理則能在疾病發生之前就進行干預，從而降低醫療花費。

多方協作：建立長壽經濟的包容性社會保障機制

澎湃新聞：在應對長壽經濟帶來的財務挑戰時，如何有效協調政府、私營部門、社會組織和個人的角色，實現多方協作以確保政策落實？

哈蕾·納澤里：解決長壽經濟中的財務韌性挑戰，確實需要一個多方協作的系統結構。每個利益相關者都有獨特的作用，只有各方協同，才能有效應對老齡化社會帶來的復雜問題。

首先，公共部門在這個體系中起著領導作用。政府應當通過有效的政策框架來協調私營部門和公民社會的行動，形成一個互補的生態系統。

私營部門則是創新的核心力量。它們在開發適合老年群體的金融產品、健康產品和服務方面發揮著主導作用。此外，私營部門還可以創建促進代際合作的工作場所，推動靈活的工作模式，為所有年齡段人群提供更具彈性的就業機會。

社會組織，尤其是社區和非營利機構，起著重要的橋梁作用。它們貼近基層，能夠直接為老年人提供支持服務。此外，社會組織還在政策倡導方面發揮著關鍵作用，確保個體的聲音被聽到，推動更加公平的社會政策。

最后，個人自身也需要提升“長壽素養”，包括學習儲蓄和投資的相關知識、提高健康管理意識、保持對新技能的好奇心、具備終身學習的意識、保持融入社會的良好狀態并加強與同齡人及社會的互動。

協同治理的關鍵挑戰在于調和不同主體的利益和目標，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此，我們還需要建立常態化的對話機制，將政府、企業、社會組織和公眾聚集在一起，開展深入的政策討論和方案設計。世界經濟論壇的“長壽倡議”便是這樣的嘗試。通過建立跨部門、跨行業的對話平臺，整合資源并形成合力，解決方案會逐漸明晰。

發展中國家的特殊挑戰：老齡化與系統性不平等交織

澎湃新聞：在全球老齡化背景下，長壽經濟原則如何為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提供針對性的政策指導？

哈蕾·納澤里：老齡化是一個持續變化的過程，各國在應對這一挑戰時的情況差異顯著。對于那些已經進入超高齡社會的發達國家，如日本和韓國，65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口占比已達20%以上。這些國家的政策應集中在確保養老金和醫療系統的可持續性，同時解決勞動力市場萎縮的問題。一個關鍵政策方向是促進老年勞動力的再就業與技能培訓，提升社會公平并增強個人財務韌性。

歐美國家多數處于老齡化進程的中期，盡管它們在財富和教育水平上具備明顯優勢，但仍需積極適應老年勞動力日益增長的趨勢。此時，推動終身學習、構建全年齡友好的勞動力市場變得尤為重要。

對于越南、非洲等老齡化進程較為緩和的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盡管老齡化尚在初期階段，但仍需提前加強理財教育和醫療體系建設，確保老年群體獲得基本保障，并為人口壽命延長做好準備。

中國等發展中國家正面臨著比發達國家更快的老齡化進程，同時基礎設施和社會保障體系還不完善。各國應將重點放在建立健全的社會保障體系、完善養老金制度、普及醫療保障，并加強社區支持系統上，以確保老年人群在城市化進程中能夠獲得有效的照護和社會融入。

世界經濟論壇提出的長壽經濟六項原則為各國提供了一個通用框架。這六項原則包括：一，確保人生重大事件期間的金融韌性；二，為所有人提供公平的投資者教育；三，優先實現健康老齡化并將其作為發展長壽經濟的基礎；四，技能提升與技能重塑以滿足多代勞動力的需求；五，設計促進老年人社會參與的系統和環境；六，積極解決長壽經濟中的不平等問題。

發達國家應重點關注儲蓄、退休規劃、預防性醫療等領域，同時推動靈活就業；發展中國家則應加強社會保障、普及理財教育、推動技能培訓，并建立更為緊密的社區支持網絡，以確保老齡化社會中的每個人都能得到支持和照顧。

澎湃新聞：面對養老與不平等問題的交織，您認為發展中國家應該如何解決女性、零工等弱勢群體面臨的特殊挑戰，確保他們在養老保障方面獲得公平支持？

哈蕾·納澤里：養老與不平等問題是密切相連的，特別是在發展中國家，公共服務的覆蓋和可及性相對偏低，可能導致社會不平等進一步加劇。女性和零工是兩個需要特別關注的群體。

首先，女性面臨三重威脅：她們的壽命普遍比男性長，然而薪資更低、照護責任更重，這讓她們在財務上尤為脆弱。為了應對這一問題，政府應制定支持女性的政策，例如提供更多的社區護理服務，減輕女性照護負擔。同時，要促進女性的財務自主，鼓勵她們參與勞動市場，創造價值。

另一個問題是零工經濟。隨著數字經濟的發展，零工或非正式工人數量逐漸增加，但他們通常很難享有傳統的養老金和社會保障。對此，我們可以借鑒發達國家的經驗，為零工經濟提供靈活的社會保障框架。例如，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與優步公司合作，解決零工司機的社會保險身份認定問題，使其能夠加入養老金計劃。美國的羅賓漢平臺（Robinhood Markets, Inc.）也推出了針對零工的金融產品，幫助他們通過小額儲蓄實現財務目標。

此外，技能培訓和終身學習是解決零工經濟困境的重要手段。當前，許多中老年人不愿或不能從事高強度的全職工作，但仍希望保持經濟獨立和社會參與。針對這一問題，新加坡推出的“SkillsFuture”計劃值得借鑒。該計劃為所有勞動者提供技能培訓資金，特別是為45歲以上的群體提供額外支持，幫助他們實現職業轉型，獲得更多就業機會。

中國的長壽經濟應對策略與國際借鑒

澎湃新聞：為了應對人口老齡化帶來的挑戰，中國構建了三支柱養老金體系。您認為如何促進中國養老金融的多樣化發展？是否有可供借鑒的國際經驗？

哈蕾·納澤里：中國的三支柱養老金體系為應對人口老齡化提供了重要基礎，但也應看到，盡管公共養老金制度較為完善，企業年金和個人養老金的潛力尚未完全釋放。為了促進養老金融的多樣化發展，我認為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著手：

首先，理財教育至關重要。在很多發展中國家，養老金理財產品十分有限，且民眾缺乏足夠的投資意識。應當讓民眾認識到，單靠公共養老金將無法滿足未來需求，需要通過其他方式來補充養老金。因此，理財教育應當被納入更廣泛的公共政策議程。一個很好的例子是新加坡的“MoneySense”項目。自2003年起，這一全國性理財教育項目一直在為新加坡公民提供關于儲蓄和退休投資的公共資源，幫助他們做出明智的財務決策，提升養老金投資意愿。

其次，政府可以通過稅收激勵和政策支持，進一步推動養老金體系的多樣化。澳大利亞的“超級退休金”計劃（Superannuation）就是一個成功案例。這個案例啟發我們，制定相關政策應鼓勵有能力的企業為員工繳納退休金，個人則可以根據自身需求選擇不同的退休金基金進行管理和投資。這種模式不僅提升了企業和個人的參保度，還促進了政府、企業、金融機構之間的協同合作。

澎湃新聞：在建設老年友好型社區方面，社區如何發揮作用來提升老年人的生活質量？有哪些具體措施能促進這一目標的實現？

哈蕾·納澤里：建設老年友好型社區是長壽經濟六項原則的核心內容之一。在老齡化社會中，社區不僅是提供養老服務的基礎平臺，還能通過支持網絡緩解老年人的孤獨感和代際隔閡，提升老年人的生活質量。要更好地發揮社區在老年人護理中的作用，也可以從兩個方面努力：

首先，政府應重點推動社區基礎設施建設和資源配置優化。這包括增加對地方健康項目的財政支持，特別是為社區衛生中心和老年活動中心等基礎設施提供更多資金。同時，提升社區護理人員的專業水平也很重要。通過持續開展培訓項目，提升社區護理服務的能力和質量，并加強社區衛生服務系統與地方組織之間的協同合作，將可有效提高服務的協調性和覆蓋面。

其次，應鼓勵建立多元化的養老服務網絡，涵蓋志愿者援助和鄰里互助等形式。這種社區內的支持體系能有效增強社區凝聚力，提高老年人護理的可及性。例如，可以借鑒印尼和日本的經驗，推動代際互助項目和志愿服務，創建多層次的社區養老生態系統。

此外，加強代際互動也非常重要。隨著老年人口的增加，社區養老不僅是照顧老年人，更是增強社區內所有成員之間聯系的機會。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依賴彼此。我個人也在努力投入更多精力來維護身邊的社區和人際關系，因為我深信，這些關系將成為維持年老時身心健康的堅實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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