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那些想給自己寫回憶錄的老人們
“年幼時我身體不好、累了就扁桃腺發炎,母親會陪我去找醫生診治。有一次生病且我無法飲食,母親急雇了三輪車送我就醫。是日正值戰時,路上槍聲不絕于耳,幸能順利就醫后回家。”
“小時候最大的盼望是,重慶北路的飲食店有個冰柜,見有美麗牌紙杯冰淇淋的廣告畫,很吸引人,想到一定很好吃。”
開課前,教室里的老人們認真傳閱著一本特別的“書”,它來自現年88歲的曹震琴爺爺。曹震琴笑瞇瞇地看大家翻書,臉上有些小驕傲——這是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每晚花兩小時把自己固定在書桌前,一筆一畫寫完的書。

曹震琴的回憶錄封面。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鄒佳雯 圖
給老人寫回憶錄的話題,近兩年突然火了,但其中不少是年輕人為老人代寫。澎湃新聞(www.kxwhcb.com)記者近期注意到,上海開始出現指導老人親自寫回憶錄的課堂。
老人們如何鉤沉回憶、書寫自己的故事?帶著好奇,12月4日,記者前往位于上海長寧區仙霞路的“鄰光MIX”空間,觀摩了老人們這個學期《人生回憶錄》的最后一課。

12月4日上課前,老人們在翻閱曹震琴的回憶錄。
“放下、原諒與和解、留下愛、不遺憾”
“退休老人的前半生大多在忙學業、忙事業、忙家業中度過,如何讓退休后的老人活出更加有意義、活出這個年齡階段精彩的人生,是我們團隊一直以來思索的問題。”福智公益負責人王英告訴記者,他們在2023年啟動了《人生回憶錄》項目,在2024年基本確定了陪寫與數周課程實訓的模式。
王英介紹,項目帶著60歲及以上的老人對自己的一生做回顧,也希望通過自傳讓老人家中子女理解父母的生命歷程,“放下、原諒與和解、留下愛、不遺憾”是這個活動的關鍵詞。現場老人有的是看到宣傳,有的是路過被上課形式吸引,參與進了項目。老人們告訴記者,參加項目是免費的。
授課老師袁歆告訴記者,這期整套項目的實訓課程已有四課,曾帶老人做游戲憶兒時、在老地圖上尋回憶,通過互動的方式勾起老人的回憶。同時,項目組還給老人制定了一本“人生繪本”,把回憶細化成“故事的起源”“憶我兒時”“漫漫求學路”“工作篇”“家庭篇”“我的遷移、我的軌跡”“閃閃發光的我”“艱難歲月”“愛我所愛”“時代變遷”“把握今天,珍惜現在,過好余生”等,并在每個部分提出更具體的問題,“以問答的形式帶他們書寫,都答完后,他們的一生基本也能梳理出來。”袁歆說。

12月4日,袁歆在給老人們上本期《人生回憶錄》最后一課。
曹震琴便是對著大綱,完成了自身回憶錄的書寫。今年6月開始,老人每晚雷打不動地花兩小時寫字,再由項目組的志愿者幫忙打字整理。除了在問答的框架下從記憶的最深處梳理記憶,他還把家里父輩、自身、子孫輩的照片找出來認真翻拍、掃描,末了斟酌寫下前言,一本圖文并茂、充滿儀式感的回憶錄便做成了。“對外應該不會發布,留給我小孩看就很好了。”曹震琴笑瞇瞇地說。
“荏苒光陰轉瞬即逝,蕓蕓眾生遭遇各各迥異。每年年終親戚小輩都會聚集一堂笑談家常、互道珍重。我父親生前珍藏的一些舊照片被我整理成了一冊,連同兒孫小輩年幼時和成長喜慶吉日聚會也各有一冊。年輕人放下手機爭相傳閱、其樂融融。我想這就是《人生回憶錄》編者的設想:讓我們老人們完成心愿,創造喜悅、回顧生命過往、留下愛,促進家庭和諧的初衷吧。”曹震琴在前言中寫道。

福智公益《人生回憶錄》設計冊的前言。
以回憶錄為載體,學會整理、分享記憶
不過,讓老人自己給自己寫回憶錄,并不是簡單的事。
12月4日走進教室時,想象中奮筆疾書的畫面并未出現在記者眼前。現場的老人們吃茶點、翻書、講故事、聽故事,甚至在課程結束后自發齊唱《歌聲與微笑》,看著有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散漫”,但很快活。
袁歆說,事實上,真正投入寫整本書的老人是不多的。課程目前已開出3場,有百人次近50位老人參與,但正在書寫或已經寫完回憶錄的老人只在10位左右。“又不是作業,不能強迫他們一定寫,畢竟是老人嘛。”袁歆說,但更多的老人在此過程中,嘗試書寫了關于自己、自己家人生平的散文。
敲字、寫字、回憶,對很多老人的腦力、精力和體力,都已帶來很大挑戰。項目組也很快發現了這點,并很快就調整了落地課程的內容和方向。事實上,寫回憶錄更像是一種載體和高階任務,老人與自身、與小輩、與社會的連結,是蘊含其中更重要的內容。
“老人晚年最大的難,在我看來,是孤獨。”一場場人生回憶錄課上,老人一點點打開自己,把社交場上不好細說的關于自己的往事,通過認真整理傾訴出來。在袁歆看來,分享,成了這項活動更意想不到的收獲。
12月4日,鄭師傅在現場讀了自己寫的《我的父親》,回憶了過世近14年的父親為自己最后一次作畫的場景。他的文章勾起了王爺爺的心事,王爺爺隨后登臺講了母親。這不是王爺爺第一次回憶母親,但以往只講母親愛護他的部分,這一次,他把記憶拉回到1958年9月9日,自己見到母親的最后一面。
“我想講講阿拉娘的事情。”王爺爺滿頭白發,用上海話,稱呼母親為娘。王爺爺是家里老六,母親生他時已32歲。1958年他初中畢業時,母親的身體已非常不好,家里經濟又困難,他本想讀技校快快改善家里條件。但母親堅持要他上高中,他也如母親所愿考上了。
“高中的通知書下來了,我很高興地給阿拉娘看。到9月9日,學校開學第一天,下午放學后,我突然感覺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風很大,要下雨,本來同學們一起出的校門,我說我先走了,夾起書包就奔回去。奔到家一看,弄堂口好多人,實際上就是我家里出事了。等我到家,我外甥女跟我說,小舅舅,外婆走了,人在醫院。我把書包一扔,狂奔出門,那時天上的大雨就一下子落下來了。”
在路上,王爺爺想起,中午學校放回家吃飯時母親的樣子。“阿拉娘那時坐在座位上,不吃不喝,看著我們吃,我們說你怎么不吃,她說吃不下。我一路跑一路想,好好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到了醫院一看,娘還在給醫生搶救。我就坐在手術室門口,聽外面的雨越來越大……后來,我大姐姐把我攙回去了。回家我才看到,娘床前有個板,留著個瓶子,原來,她是在那里喝一種消毒藥水走的。她為什么要走?她當時的病其實有藥可以治,但是沒錢啊,她不想拖累這個家庭。所以那天,等我們中午吃完飯都走了沒多久,她就睡在地上,服藥自盡。她一生要干凈,走的時候,床上都是平整的。”
語畢,現場響起了抽泣聲。
對老人,也需因材施教
在袁歆看來,每位老人都是一本書。
最后一節課上,聽完“學員”分享的故事,錢奶奶有感而發,主動上臺念了朱自清的《匆匆》。袁歆告訴記者,錢奶奶是很積極的學員,通過每天在手機上敲段落,已經基本寫完了自己的故事,工作人員們正在幫她排版梳理。

最后一課的結語。
“她在之前的課上講,上世紀90年代,在工作和家庭都穩定后,她執意要去考本科,當時她身邊沒有人理解她這個舉動。”袁歆說,“其實錢奶奶曾有升學的機會,也一直很努力,但那個年代給人的局限太多了。這是她解開自己心結的方式。”在人們如今對繼續學習習以為常的當下,回看錢奶奶當時的堅持,袁歆心生敬佩,“我們都很期待她的視角的故事。”
月鳳奶奶則很安靜。她有些瘦小,臉上常掛笑,聽人講話時十分認真。老師希望大家寫下自己參與課程的寄語,她捏著筆有些急,向記者求助,坦言自己不會寫字。“月鳳奶奶沒有機會受多少教育,但是我發現她每節課都準時來。她就是很愛聽大家講故事。”袁歆說,有時下課后,月鳳奶奶會小步追上袁歆,稍稍聊聊自己的事兒。教室太大了,袁歆感覺,月鳳奶奶還沒有醞釀出足夠的勇氣和魄力,“這也告訴我們,老人也是需要因材施教的,可能放到一個小一點的空間,她會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分享給更多人。”
在這里,對于老年,對于死亡,老人們并不避諱。
孫奶奶因為屬狗,自稱“旺旺”。79歲的旺旺奶奶在現場分享說,自己和愛人在金婚紀念日,雙雙簽了遺體捐獻協議。去年,為慶祝丈夫入黨近六十年,她的兒女請出一個月的假,帶老兩口從上海出發,沿318國道一路行至珠峰下。“我想我們過世后,后人能記住我多久?沒有必要占據土地。老人總要生病,趁我病前還站在這片土地上,要珍惜眼前,現在就是最重要的。”旺旺奶奶跟記者說。
“剛開始做這件事時,我們也覺得困難重重,但通過回憶錄,老人們分享歷史、結交好友,關于老人的更多事被結合進來了,這個事情開始向縱深發展了。”袁歆覺得,漸漸地,自己也成為了被教育的一方,“每個老人都是歷史的一片,身上背著一些歷史沉重的部分。有些老人講過去自己戰亂中去香港避難,有些講自己從家暴中逃離,但在這個場合,他們的分享透出一種‘段子’般的從容,甚至是正能量的,這是很觸動我的部分。”
“老人們也把志愿者們當孩子看待,上課有時主動帶水果、零食來。有些老人主動加我的微信,在朋友圈看到我們別的慈善活動,還會主動詢問,走路到辦公室捐款。”王英談到,此次項目的成立也得益于諸如上海長寧仙霞新村街道等的支持,在步入深度老齡化的上海,還有待各方整合力量,探索帶給老人的更多活動。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