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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謀生的建筑工人|鏡相

本文由鏡相 X 華東師大傳播學院合作出品,入選高校激勵項目“小行星計劃”。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系。
作者|秦詩宇
指導教師|李海波
編輯|吳筱慧

“我就想出去看看”
用涼水把隔夜的米飯送進肚子,胡智剛應付完了一天的前兩頓飯。現在是下午兩點,他該去上工了。
他工作的地方在菲律賓群島南端的棉蘭老島。明明是4月初,這里的氣溫卻已高達35攝氏度。站在工地的沙堆旁,透過熱到扭曲的空氣和額頭不停滾落的汗珠,胡智剛感覺自己似乎看見了3000多公里外的江蘇老家。但眨一下眼,四周又只剩無邊無際的藍色海洋。

來到菲律賓第一晚,胡智剛透過旅館窗戶拍下海景
“我像是被流放了”,這是胡智剛對生活處境的評價。雖然如此,回想起4年前做出的出國務工的決定,他并不后悔。
2019年10月,胡智剛一直工作著的老東家突然宣布破產,建筑公司老板名下的資金被凍結,無力支付工人薪水。胡智剛和其他工友一整年的辛苦錢,突然變得遙遙無期。
從家到最近的工商銀行,騎電瓶車要半個小時。自助柜員機隔間里的暖氣開得很足,胡智剛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回溫,但顯示屏上銀行卡的余額,卻讓他剛剛暖起來的手又一次僵住了——10346.72元。胡智剛靜靜地盯著這個數字看了很長時間,直到外面排隊取錢的隊伍開始叫嚷。
“真的是天旋地轉。就這么點錢,連年都過不好了。”胡智剛說,“其實最難過的不是沒拿到工資,而是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對不起老婆孩子,有點抬不起頭。”
他還記得那年春節,江蘇南通的縣城馬路邊,路燈上掛滿了燈籠,鞭炮聲由遠及近噼里啪啦連成一片,炸開的紅色紙屑濺到行人的身上,像是某種幸福的預示——2020年到了。這年胡智剛43歲。
為了維持家里生計,胡智剛聯系了入行時拜的師傅,在南通小洋口的一處小工地上安頓了下來。
2022年12月,疫情即將過去,小洋口的項目也進入收工階段,工地上只剩下寥寥幾個人。回家前的那個晚上,胡智剛和師父聊了自己接下來的打算——他想要去國外的工地搏一搏。為了給彼此踐行,他們開了8瓶20塊錢的沙洲優黃,電磁爐里沸騰的火鍋卷起一陣熱氣,師父一遍又一遍地勸他:“要不別走了,這么大年紀了,干啥這么折騰自己呢,在這里混混,工資也不錯的呀……”
“我就想出去看看。”胡智剛最終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胡智剛的老家南通,是全國有名的建筑之鄉。這里有20多萬靠建筑業吃飯的工人,人才市場也因此蓬勃發展。在離開小洋口之前,胡智剛曾經向南通的建筑行業人才市場投遞過10多份簡歷,但因他只有高中學歷,也未能取得職業資格證書,和目前市場“高學歷人才”的要求不符,最終投出去的簡歷石沉大海。
胡智剛以前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這般處境。他年輕時正趕上國內建筑市場的黃金時期,盡管因為脾氣火爆,經常和工友發生沖突,在不同工地之間輾轉,但從來不缺工作。
如今,大城市玻璃幕墻折射的強烈光暈已經離他而去。在一片沿海灘涂的小工地上,火鍋的辛辣和黃酒的酸甜刺激著胡智剛的感官,暫時驅散了海風帶來的嚴寒,卻帶不走他心頭的苦悶。
建筑行業繁榮不再。眼看這個項目即將收工,老板手頭已經沒有別的活計了,在靠交情找工作的建筑市場,現找的新老板又不一定靠譜,有可能拖欠新員工的薪水。胡智剛不愿也不敢再等著國內的就業機會,他肩上扛著整個家庭——女兒讀大學的學費、未來的嫁妝、自己和老婆的生活費、家里老人的養老費……
他無法停下工作,他需要錢,一筆足夠可觀的錢。
反復思量之后,在一次新年家宴上,他把去菲律賓打工的決定告訴了家人。出國務工當然有風險,不過胡智剛覺得這幾年國家不斷推進對外援助,各方面保障也在完善,比起收益,風險不足掛齒。
“既然國外賺得多,那我就多去幾次,一年多掙個十萬塊錢也是好的。”
胡智剛的小舅子喻輝是全家為數不多沒有勸說胡智剛留在國內的人,他完全理解姐夫的想法,同為建筑工人的他已經連續兩年沒拿到工錢了。家宴結束后,喻輝悄悄來到胡智剛身邊告訴他:“哥,我要是再拿不到錢,也想跟著你去國外試試看”。但最終,喻輝還是因為要照顧家里老人放棄了出國的打算,去了山西的一處工地。
2024年2月底,胡智剛踏上了前往菲律賓的航班,這趟旅途加上轉機的等待時間要花費近20個小時。出發前,他略帶興奮地給女兒拍了一張從舷窗望出去的照片——白色的機翼斜切了整個畫面,天陰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你看過《海邊的曼徹斯特》嗎?”
臨行前的幾次動員大會上,胡智剛和另外幾個參加這次援建項目的工友碰過面。他滿心歡喜地以為來到棉蘭老島之后,可以先和大家吃頓飯敘敘舊,之后彼此好有個照應。但到了才知道,公司在當地承包的電塔基礎施工業務,總共有100多公里的施工路程,十幾個工友被分散到各個不同的施工站點,運氣好的可能會兩人同行,但絕大多數都是一個人負責一片區域。
胡智剛和一位叫楊行的翻譯,一起被分配到648站點。工作內容不同再加上兩人生活經歷的巨大差異,起初他們交流并不多。在站點待了兩個月之后,楊行看完了他提前存在電腦上的幾部電視劇和電影,生活的無趣像是突然反上喉頭的胃酸,燒得他難受。楊行開始和胡智剛有了一些接觸,在一些工作不忙的晚上,兩人會拿上漁具一起去工地旁的河邊釣魚。
“你看過《海邊的曼徹斯特》嗎?我倆往那兒一杵,和電影里海釣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可能是電影里是陰天,但是菲律賓的陽光特別晴朗。”楊行回想起幾次出游的經歷,仍然會不自主地瞇起眼睛。菲律賓的陽光炙熱到毒辣,他感受過幾次之后,就不愿再花上大半天呆在外面。
更多的時候,楊行在他的辦公室里坐著,胡智剛則在烈日底下監督施工。站點沒有WiFi覆蓋,胡智剛一天要在那兒待上近12個小時,其間沒法和家人聯絡,也沒有任何娛樂活動。一臺充滿電的手機,胡智剛可以用兩天。深色皮膚的菲律賓工人在他身邊來來往往,只有他的膚色、五官、語言和周圍人完全不一樣——他是這里最明顯的異鄉人。

中國建筑工人和菲律賓工友開會
對胡智剛而言,和工友一起打牌喝酒到半夜的回憶,已經模糊得像上輩子的事情了。以前在國內,大家就算口音不同也差不多能聽懂,聊著聊著就熟了,“這里聽不懂就是聽不懂,你永遠聽不懂,你不知道別人說什么,你也不知道自己能說什么。”
偶爾有幾個晚上,實在太郁悶的胡智剛回到自己30平米的住處會開一瓶啤酒。他其實并不愛喝啤酒,但架不住這種酒便宜。看著啤酒花從杯底躥上來的瞬間,胡智剛莫名其妙會覺得很爽,“好像整個人也可以這么躥上去”。
如果說內心的孤獨可以通過和家人通微信視頻排遣,更讓胡智剛難熬的是身體上的挑戰。
棉蘭老島位于赤道附近,常年炎熱。初春時節,氣溫能達到40多攝氏度。即便穿著短袖,在外面呆久了也會汗如雨下。為了躲避當地的蚊蟲,胡智剛每天穿長袖長褲捂著自己,一天下來,衣服的邊緣會留下一圈白色結晶。即便這樣,那些說不出名字的蚊蟲還是經常咬到胡智剛。被蚊蟲咬到的地方,先是紅腫,再是瘙癢,最后潰爛結痂,留下一片難以消除的褐色疤痕。
“苦一點,吃的不合口味就算了,那個床上全是虱子,當地也沒有殺虱子的藥,晚上睡覺都不敢蓋被子,我都想直接睡地上”。
睡前,胡智剛習慣刷會兒抖音,也常刷到其他同來菲律賓務工網友的視頻,最讓他感觸的不是同齡人,而是一個年輕女孩。
最初的幾條視頻里,女孩和家人哭著鬧著,要來這里“掙大錢”。家人最無奈的時候,甚至拿床單撕成布條,把她鎖在床邊。最后實在拗不過,放她來了。女孩到菲律賓發的第一條短視頻,畫著精致的妝容,全程掛著笑,路過街邊的手機營業廳都會記錄下來。
胡智剛看完前幾條視頻后,關注了這個女孩,但只是默默關注從不點贊,“丫頭和我女兒差不多大,而且小姑娘家家很有活力,看著開心”。
過了段時間,女孩發視頻的頻率越來越低,抱怨越來越多。在女孩最后發布的視頻里,她素顏出鏡,哭訴公司因為她沒有干滿合約時間而不放她離開。胡智剛第一次給這條視頻點了贊,希望能增加熱度引起關注。幾天后,胡智剛刷抖音想去看看事情進展,發現女孩已經注銷了賬號。
直到現在,胡智剛仍不知道女孩有沒有離開菲律賓,有沒有回到祖國。“肯定是希望小孩已經回去了,太苦了,也沒啥保障,還是回去好啊。”

尋覓“生活”的可能
女兒每次和胡智剛視頻通話,都為父親眼睛里爬滿的紅血絲暗暗心驚。“他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很要強的,和家人聊天從來都是嬉皮笑臉、精力旺盛的,但那天他和我聊天時突然說了‘想死’這個詞。”
活下去,這是胡智剛在這個島嶼的最高目標,也是許多出國務工人員的生活狀態。據“走出去”公共服務平臺顯示,2023年,我國企業在境外派出的各類勞務人員已超過34.7萬人,比上年增加8.8萬人;其中承包工程項下派出11.1萬人,勞務合作項下派出23.6萬人,年末在外各類勞務人員總數達到54.1萬人。他們都在幾千公里外的土地上,為自己和家庭堅持著。
不過在“生存”之余,智剛一行人依舊盡力尋覓著“生活”的可能。最近,他迷上了咖啡,上夜班的時候,他會學著當地人的模樣,撿三四根樹枝,搭一個可以掛水壺的小支架,往水壺里加兩包速溶咖啡粉,煮開就可以喝了。每周最起碼兩天的夜班,胡智剛都會抱著他的咖啡杯去工地。

凌晨的工地上,菲律賓工友喝咖啡
各個站點陸續竣工,胡智剛的工友們會在去往下個站點前,約他一起到山下的小村子里吃烤串。雖然只有雞肉串,偶爾會有一點烤五花,但幾個人不嫌菜品少,聚在一起就開心。胡智剛有一個關系很好的工友叫林平,來菲律賓2個月,喜歡上了拼拼圖。他第一次向工友們展示自己裝裱的拼圖成果時,還有些不好意思,“畢竟感覺像小朋友玩的東西”,受到大家善意的調侃和鼓勵后,林平在后面的幾次聚會里都會展示自己最新的成果和進度。
“再難也要把日子過起來”,成了這群人每次喝酒碰杯時都要說的一句話。
胡智剛并不熱衷于新事物,對他來說,時代發展太快了,數字產品一代接著一代更新,可他從來看不懂迭代的產品之間有什么不同。很長一段時間里,胡智剛的手機基本只有四個作用——發微信、打電話、看小說、刷抖音。
在小洋口工作的時候,有工友建議胡智剛考一張二級建造師的資格證。“不考證咋辦?同樣都是我們這個年紀的工人,人家肯定先用有證的。不想沒飯吃就和我一起學。”
于是,胡智剛的手機上下載了一個之前從未接觸過的軟件——bilibili。他跟著女兒學了兩天,盡快熟悉了這個新鮮的視頻播放平臺,在上面搜索了大量二級建造師考試的精講課程,準備著手學習。
每天待在辦公室的時間很有限,胡智剛吃飯時會帶著教材,對著視頻的講解,邊吃邊學。過去他吃飯最多半小時,可看著書,他得吃上1個多小時,直到飯菜都冷了,肉菜上也結了一層厚厚的油脂。到了菲律賓,他仍然保持著這樣的習慣,餐桌邊時時刻刻放著那本建工社教材,邊角已經泛黃起毛。
“不是我一個人卷,是大家都得卷,沒辦法。”身處行業巨變之中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現在的要求有多嚴格,機械化水平的不斷提高,減少了對人力的需求,淘汰了一批沒有技術的普通工人。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底,全國有近3億的農民工,其中從事建筑業的比例從2014年的22.3%降至15.4%,人數減少了1500萬。
海外務工始終不是長久之計。隨著年齡的增加和出國務工宣傳的擴散,工作大門也將對胡智剛這樣的中年人緩緩關閉,加上這里的工作環境實在艱苦,胡智剛意識到,解決目前困境的最好辦法是趁現在還有時間,盡可能提高自己的職業資格水平,拿到敲門磚,去叩響仍處于上升期的一些產業的大門,比如基建、橋梁等。
?胡智剛知道,他能從小洋口來到菲律賓,勉強養家糊口,靠的是之前的人脈,而人脈不能靠一輩子。每天在工作12個小時之余,他會再固定學習3個小時,這對胡智剛來說是不小的挑戰,即使手邊放著咖啡和西洋參茶,他也時常覺得腰疼頭疼,念不進去書。但胡智剛沒得選擇,如果不盡快考取一張像樣的資格證書,未來只能等著被建筑工地拋棄。
他看到過一些報道,描寫出國務工卻因為疾病或惡劣的工作條件而客死他鄉的工友,每次讀到都會同病相憐地哀嘆。“哪里都累,但還是在國內好啊,最起碼離家近點。如果可以,誰想來這種地方打工”。
5月底,胡智剛回國參加了二級建造師資格證考試。2024年江蘇省二級建造師的累計報考人數為19.3萬人,通過人數18338人,通過率約為9%。報考人數已經達到了江蘇高考的一半,合格率不到一本上岸率的一半。胡智剛的不少工友已經三戰,甚至四戰。
去年胡智剛“二戰”時因為來不及背完“建設工程法規及相關知識”的考點,遺憾名落孫山。經過小半年的苦讀,他終于在今年9月順利通過了所有考試,拿到了一張合格證書。“有一塊大石頭終于落地了!”他說。
“熬到女兒工作穩定”,這是胡智剛職業生涯的最后追求,也是目前生活的一大盼頭。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在建筑行業干多久,人到中年,已經來不及更改職業方向了,只能咬著牙繼續堅持。對他來說,生活不是軌道,也非曠野,沒有停歇的地方,道路前面還是道路。
3月4日胡智剛更新了朋友圈,他發了一張照片——茂密幽暗的叢林前有一片養雞場,幾十只雞悠閑地踱著步子。他給這張照片的配文是:“有一種生活(是)回歸寧靜”。

胡智剛二級建造師考試的成績單
11月,棉蘭老島的夜間氣溫,仍然達到25℃。最近工作忙,胡智剛每晚都要加班到深夜。有時候他會疑惑,空氣里揮之不去的咸腥味,到底來自海水還是他的汗水。接下來的新年他不打算回家,之前回國參加考試,年假已經用光,再回家就得扣工錢了。
“明年閨女大學畢業了,現在多賺點錢才好啊。”胡智剛掛掉了妻子打來的電話。這晚,他拍下了菲律賓的月亮——那是一輪皎潔的圓月。
(文中圖片為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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