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潭日記220：山路彎彎彎幾許

晏弘

鄉關何處？家住大別山區天華尖腳下。土生土長的山里人，初到城里，城里人一眼瞧出就是“山伢佬”，因為走路抬腿高、步子跨得快，張嘴講話一口“山伢佬”腔，“二”字念成平舌音，“六”字念成“陸”字，與“綠”和“肉”字分不開，嘲笑不已，可憐一時糾正不過來，有些木訥，城里人覺得好笑，山里人心痛不已。

都說“智者愛水，仁者愛山。”千重萬重、錯落有致就是群山的秩序。山里人，最熟悉也最心心念念的莫過于山路。放牛走山路，砍柴走山路，挑糧走山路，上學走山路，嫁娶走山路，送葬走山路，走親訪友走山路。山路崎嶇，形如人生之路，高低坑洼，彎彎扭扭，信步而行，過山坳，下山嶺，穿山谷，越溪流，上臺階，拐山崖，抵山腰，見良田屋宇，到家了。路走久了，腳能識途，即便晚上黑燈瞎火，也能估摸著路況，行走自如地回家。

山路往往順著河谷繞行，一邊是潺湲流水，一邊是種滿莊稼的田地，水是悠悠者，如琴似箏，彈唱著，奔流不息，逝者如斯，田地肥沃，精耕細作，油菜、小麥、棉花、水稻，養活了一輩又一輩山里人，種下的是希望，收獲的是福報。好友余世磊散文風格獨特，山居也好，勞作也好，鄉情自出胸襟，純粹如赤子之心，盡善盡美，他寫山里農耕：“老伯耕田，扶犁驅牛，人也輕松，犁和牛也輕松，把那板結的泥士波浪般翻卷過來。成群的白鷺、八哥，老友一樣，圍繞在他的身邊，趕也趕不走。”因為懂得，樂以忘憂，筆端走心、暖心！記得有人說過：“桃李之妍不及禾稼，錦繡之美不及布帛。”只有躬耕流過汗，知道一日三餐來之不易、粒粒辛苦，米飯嚼起來最香；只有深諳人間煙火、接地氣的文章讀起來最耐人尋味，令人心悅誠服。

山路多石頭臺階，祖先們卜居于此，篳路藍縷，逢山開路，逢溝搭橋，石頭是最好的鋪路材料，從山崖上鑿石、切割、搬運、壘砌、修整，苦心孤詣，費盡移山之力。光陰荏苒，路修不斷，走的人多了，走的時間久了，石條和石板上煞是光滑，時光可鑒。一路躊躇滿志，一路柴米油鹽，劃然長嘯，山谷回應，記得眼前人的吶喊。忽然，山里飄來山歌：

“高山頭上魚生子，

急水灘頭鳥做窩，

爛泥巴田里窖火種，

火塘岸上插秧棵。”

其意怪誕，不可思議，其聲縹緲，空谷回音。

“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因為晨露，因為霧靄，山川靈氣，滋養了萬物。山多大木，如香樟、銀杏、黃檀、丹楓、烏桕、苦櫧、古柳、馬尾松、杉樹等，隨處可見茂密的竹林，竹子清幽、雅靜，宜雨宜雪也宜晴。山中多灌木、藤蔓和荊棘，如杜鵑、枸骨、女貞、迎春、鬼箭羽、刺泡、胡頹木、扛板歸、金剛刺，還有爬滿巖石的薜荔和絡石藤，薜荔俗名“齋巴”，果實外形像祭祀時供桌上的米粑，似梨又似陀螺，由綠變紫，可加工成涼粉。野生獼猴桃也常見，不經意間藤蔓爬上大樹，登高望遠一般，金黃色的果實在風中搖曳，遙想《詩經》里，獼猴桃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萇楚，“隰有萇楚，猗儺其枝。”美輪美奐！

路邊草木多情，一歲一枯榮，隨時可以遇見紅蓼、車前草、夏枯草、馬齒莧、苦菜、苣荬、黃鵪菜、千里光、白茅根和飛蓬，而一種叫做芭茅的多年生禾本科植物放眼皆是，稈似細竹，卻是實心的，葉似甘蔗，葉子邊緣布滿鋒利的小刺，芭茅又叫“五節芒”，初夏時節，芒花盛開，山風吹動，如一面面旗幟，浩浩蕩蕩，多彩多姿，萬籟和鳴，仿佛一曲又一曲山歌傳唱著。芭茅還是一味尚好的中草藥，其根解酒毒，治療淋病、尿結石。

春夏之交，走在山路上，空氣里彌漫著花香，幽蘭開了，杜鵑花也露出紅臉蛋了，紅花檵木和野薔薇花忽隱忽現，山梔子花開起來太香了，白得純潔，姑娘家摘下一朵，嗅了又嗅，巧手舉過頭頂，別在發夾上，腳步輕盈，臉上泛起紅暈，夢一樣的笑著，走著，笑著，仿佛望見了洞房里的紅蓋頭。

山中鳥語不可譯，啁啾不斷，宛轉不停，時而高亢，時而低洄，在枝椏可見處，在隔葉隱秘處，或歌唱，或嗚咽，或遠，或近，那么隨意，那么自在，因為似懂非懂，所以聞之欣喜。喜鵲、黃鶯、畫眉、布谷、八哥、斑鳩、麻雀是常客，老鷹盤旋在高空，像個看山佬，一會兒在山陰，一會兒在山陽，一轉眼，飛到山外青山兜風去了。

起早摸黑，夜路走久了，汗已濕透衣衫，索性一屁股坐到路旁的巨石上，解衣盤薄，仰望夜空，稠密間或疏朗的滿天星斗，神秘無比，閃爍不停，打量這紛繁復雜的人間，欲言又止，不知如何一言以蔽之。每一顆星星都藏有無窮無盡的傳奇，每一顆星星是不是對應著世間那些歷經磨難、偉大而高尚的靈魂？蟲鳴唧唧，此起彼伏，有蟋蟀，有紡織娘，可能在交友，可能在求偶，那么忘情，那么執著，聲聲愛意交織成連綿不斷的夜曲。忽然，遠處傳來犬吠，有麂子叫，有夜鳥啼，仿佛群山給夜行人一驚一乍又一喜。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重巒疊嶂，山路逶迤，有黑暗，就有光明。詩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任何理性都建立在信念的基礎上。山路彎彎，終究通向幸福之門，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這些都是信念的支撐。相信苦難一定會捱過去，相信心中的太陽永遠不落，不懼不疑，自強不息，向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