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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蕩在美國:一去不返的黃金年代,“垮掉一代”的悲歌|鏡相

攝影/丁海笑; 海報設(shè)計/白浪
作者 | 丁海笑
編輯 | 吳筱慧
編者按:
1957年9月5日,凱魯亞克的《在路上》終于出版,成為“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小說以年輕作家薩爾的視角講述了他和迪安等人四次橫跨美國大陸的公路旅行。在混亂而亢奮、真摯而瘋狂的旅程中,他們結(jié)識了流浪漢、農(nóng)民、工人、少數(shù)族裔。這些人同樣身處“黃金時代”,應(yīng)許的“美國夢”卻被淹沒在幻想與泡沫中。
今年年初,本文作者丁海笑從西雅圖出發(fā),乘坐“帝國建設(shè)者號”,致敬凱魯亞克一般橫穿美洲大陸。在路上,他聽見了底特律工廠里的螺絲聲,也陷入過林中路的哲學(xué)迷思,曾經(jīng)關(guān)于美國的幻象在抵達(dá)那刻驟然消失。
美國東部時間11月5日零時,第60屆美國總統(tǒng)選舉投票正式開始。本屆大選也被美國媒體認(rèn)為是近年來選情最為膠著的總統(tǒng)選舉。有民調(diào)顯示,約三分之二選民相信,美國已步入錯誤方向。或許,那個人人逐夢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這一代年輕人,需要出現(xiàn)新的凱魯亞克。
(澎湃新聞·鏡相工作室首發(fā)獨家非虛構(gòu)作品,如需轉(zhuǎn)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lián)系。)

像凱魯亞克一樣“在路上”
除夕前夜,我乘坐下午4:55的8次列車,從西雅圖前往芝加哥。上車時,我只帶了一塊在派克市場Michou熟食店購買的托斯卡納雞肉三明治,預(yù)訂了最次的坐席,打算蜷在椅背上熬過兩夜——或許只有以這種方式穿行于美洲大陸,才足夠致敬杰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
8次列車由太平洋西北海岸的西雅圖國王街站駛出,途經(jīng)薩利希海的日落、冰川公園的黑夜,行駛在一條美國最北端的鐵路——美鐵客運(Amtrak)的廣告語上這么寫道:“循著早期開拓者的腳步,帶您穿越茫茫荒野,體驗一次刺激的冒險之旅……”最終跨越密西西比河, 通向美國火車的樞紐城市芝加哥。此趟橫跨大陸的客運列車運營了近百年,它還有個美麗的名字——“帝國建設(shè)者號”。

西雅圖國王街車站
美國是一個“汽車車輪上的國家”,美鐵客運就像是已經(jīng)被淘汰了的上世紀(jì)遺物。帝國建設(shè)者號要坐46個小時,百年以來都沒怎么提過速,而且即便是普通車廂的硬座(Coach seat)也比灰狗巴士(Greyhound)要貴,甚至貴過一些廉價航班。
8次列車上大部分乘客都是鐵路沿線的短途旅客,不停地上上下下,還有一些拒絕汽車和電器等現(xiàn)代設(shè)施的阿米什人,他們天生就屬于火車和牧場;幾個條件不錯的流浪漢;腰上夾著槍套的西部牛仔;以及跟我一樣奇怪的旅客,退休老人為主,看上去可以玩一整天填字游戲的那種,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打發(fā)。
帝國建設(shè)者號一開始向北行駛,沿皮吉特海灣徐行,出西雅圖市區(qū)的第一個渡口就很漂亮,沿岸是一排排木頭別墅,家家都有小艇泊位,水中央還有一座浮動的帆船碼頭。繼續(xù)走是一片荒蕪的黑色海灘,只有一些枯木和碎石,即便是在陰雨綿綿的冬季,還是有很多人在海邊散步,體驗純粹的荒涼。“這不就跟蘇格蘭人在海邊散步一樣嗎?”西雅圖的朋友告訴我。
入夜后路過的一個一個小站,除了白魚鎮(zhèn)車站(Whitefish depot)外就沒有特別的印象了,車到白魚鎮(zhèn)后空了一半,有不少攜帶戶外裝備的乘客下車,白魚鎮(zhèn)是冰川國家公園的門戶,美國冬季著名的滑雪勝地,因此8次列車也被滑雪愛好者們稱為“滑雪列車”。
美鐵在中西部的服務(wù)水準(zhǔn)和我去過的一些東歐鐵路公司沒什么兩樣,或許是他們與東西伯利亞隔海相望,因襲了那里的傳統(tǒng)?上車前我沒來得及備齊食物,沒想到第一天他們不賣零食,餐車是專為臥鋪和包間客人服務(wù)的,硬座旅客需要額外付費,一頓晚餐是45美元,除此之外就沒有任何東西可吃了。
餐車服務(wù)員是個非洲裔的中年女性,身材微胖,她把我和一個瘦弱的中年婦女晾在了餐車的入口處,過了一陣才慢條斯理地拿來菜單,說道:“只有這些。”
“45美元的晚餐?”中年婦女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他們是瘋了嗎?去他媽的。他們應(yīng)該把小吃吧(Snack Bar)打開,不,他們就是想讓我們多掏錢,老娘一塊錢也不會給她。”她細(xì)聲地向我抱怨道。女人長得像電影《三塊廣告牌》里的主演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有一張枯瘦、滄桑的臉。
“麥克多蒙德”返回了車廂,我又仔細(xì)地看了餐車菜單,問道:“有酒嗎?”
“稍等,我去問問……”女服務(wù)員回來時,臉上掛著一副恩允的表情道,“你可以點酒。”
我隨便點了一瓶便宜的印度淡色艾爾啤酒——“巨石IPA”, 中規(guī)中矩的西海岸風(fēng)格。女服務(wù)員要求我出示身份證——美國對酒類的管制日趨嚴(yán)格,我解釋說我是“Foreigner”——外國人,只有護(hù)照,她愣住了,像是頭一回碰到這種情況。后來我想美國人也許不用“Foreigner”一詞,因為涉及某種語言性歧視?或者對他們來說,所有人都是“Foreigner”——外來者。
她對我的護(hù)照研究了半天,然后收走了它,回來的時候她說沒問題了,才帶我去無線POS機(jī)刷卡,我付了7.5美元,又額外多付了1美元的小費。因為沒有信號,我們在過道里僵持了幾分鐘,手機(jī)才傳來交易成功提醒,她說謝謝,你可以坐在這兒喝完。
第二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列車上還有一節(jié)雙層的茶點車廂(Cafe),上層是寬敞的全景車窗,兩排舒適的觀景座椅交錯著對向窗外,你可以同你的愛侶一邊喝著咖啡(如果有售)欣賞雪景,一邊暢聊人生,下層是小吃吧,里面有一座微型售貨柜臺,其余是餐桌。


“帝國建設(shè)者號”穿過的大平原
美鐵號稱“所有車廂等級的乘客均可在茶點車廂用餐,從清晨到深夜都提供服務(wù)”,但事實上通往下層的樓梯被垃圾桶封住了,一天只開放兩次,其余時間無人在崗。
等到茶點車廂開放的廣播通知,所有普通車廂的乘客才一齊向小吃吧擁去,仿佛接受檢閱一樣排起長隊。點餐的效率極低,即使大家都已經(jīng)餓得發(fā)慌,也得故作泰然地接受一輪慢條斯理的美式寒暄,因為聊天也是付費服務(wù)之一,只要拖得夠長,人們多少都會給些小費。
疫情之后,美國的小費文化已經(jīng)失控,令當(dāng)?shù)厝艘部嗖豢把裕粌H比例大漲,原本無需支付小費的外帶也得支付同樣的小費,否則輕則招受收銀員的白眼,無法享受聊天服務(wù),重則將你晾在一旁,等其他的顧客服務(wù)完,再扔給你一份已經(jīng)冷掉的便當(dāng)。
輪到我時我已經(jīng)餓得沒力氣了,盯著菜單拿不定主意,問服務(wù)員有沒有推薦,她給了我一個“亞洲面碗”,聲稱是她吃過最好吃的亞洲快餐,隨后我理解了為什么北美大陸上會產(chǎn)生那么多黑暗的亞洲料理。

“銹帶”工廠里的螺絲釘聲
帝國建設(shè)者號行駛的古老鐵路叫做大北方鐵路(Great Northern Railway),貫通于1889年,它的建造者詹姆斯·杰羅姆·希爾被譽為“帝國建設(shè)者”。大北方鐵路要穿越險峻的喀斯喀特山脈和落基山脈,受限于當(dāng)年的技術(shù),隧洞與橋梁很少,幾乎都是沿著山谷走的,坡度大,車速緩慢,百年來也就只提速了十幾個小時。
陸權(quán)論的提出者哈爾福德·麥金德(Halford Mackinder)尤其強調(diào)鐵路對陸地大國的重要性。若是按照陸權(quán)國家思維,美國完全可以修筑一條橫貫大陸的高鐵,以增強東西海岸的連接,從而帶動西部和中西部城鎮(zhèn)的發(fā)展,假如廣袤的西部和中西部腹地能有幾個支點城市,至少還能增加一億移民。

喀斯喀特山的原始森林
然而在美國筑路的成本極高,就連加州州內(nèi)的兩座大型城市——洛杉磯到舊金山之間的高鐵都遲遲無法建成,更別說跨州運行的高鐵網(wǎng)了。除鐵路外,美國的其他基礎(chǔ)設(shè)施也日趨落后,我本以為汽車之國的公路會快點,沒想到限速也很厲害,拿伊利諾伊州為例,最高限速為70英里/時(約等于113公里/時),其他大部分的道路都要低于此標(biāo)準(zhǔn),且路況一般。
帝國建設(shè)者號穿過的西北部地區(qū)對美國人來說只意味著荒涼,這里位于全美人口最稀疏的區(qū)域,在地區(qū)劃分上它們被統(tǒng)稱為“落基山脈”和“大平原”——意味著無拘無束的大自然,或者將它們與北緯49度線——綿長的美加邊境線聯(lián)系在一起。美國人對西部的想象,正如凱魯亞克在《在路上》里寫的那樣:“道路向著那兒延伸,人們無不憧憬著它的富饒和神秘。”
列車正緩慢地滑入雪國,夜晚被拉得很長,感覺才沒天亮多久,就已經(jīng)開始日落了。暴風(fēng)雪襲擊著北達(dá)科他州,雪越下越大,列車被迫時啟時停。沿途上下的只有零星的旅客,遠(yuǎn)處一兩個黑點頂著暴風(fēng)雪在艱難地行走著。
暖氣不怎么管用,乘客向乘務(wù)員投訴車廂漏風(fēng)的問題,乘務(wù)員說她早知道了——“‘上面的人’比你們更清楚”。
半夜醒來又冷又餓,硬座車廂的人迎來送往,自始至終的只有我與兩個西語裔的小伙。
茶點車廂的一半長期被阿米什人占據(jù),他們可以玩一整天的古老桌游:拼詞游戲、機(jī)械的古董游藝機(jī),還有一些舊時的紙片。阿米什人很好辨認(rèn),服裝、頭飾與胡須還停留在19世紀(jì)歐洲的樣式,就連臉上洋溢著的笑容、行動時的舉止、儀態(tài)都像是穿越過來的,這群人拒絕現(xiàn)代化,有些人終身只使用馬車出行,移動手機(jī)更是禁忌,但卻可以乘坐火車。這樣看來,我不坐飛機(jī)也有跡可循了。

茶點車廂里的阿米什人
這條鐵路來到五大湖區(qū)(Great Lakes Region)之前,幾乎沒有什么特別大的城鎮(zhèn)。如果按照地理位置來看,密西西比河以東區(qū)域已經(jīng)位于美國的東北部,卻被美國人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是中西部(Midwest),這明顯不完全是一個地理概念。美國的歷史起源于東岸,西部在過去意味著需要拓荒的地方,越過阿巴拉契亞山,過了芝加哥,穿過密西西比河,世界只剩下了一片荒原。
第三天是中國的除夕,我在火車座席上度過,鐵軌是治療孤獨與悲傷的藥方,但此刻我卻沮喪極了,已經(jīng)饑腸轆轆幾天了,我又咬牙在Snack Bar里對付了一頓,買了一塊比亞利面包卷、巧克力慕斯和一瓶橙汁來迎接除夕的清晨,只是些難咽的列車速食。
我在手機(jī)里放著韓國歌手吳赫的《俄亥俄》(Ohio),到美國之前,我和韓國朋友在首爾弘大的懷舊酒吧里又重溫了這首老歌:“I watch your pain, the same as mine.”(歌詞大意:無力地看著你的傷,如我一樣的痛。)韓國到處都有美國的影子,難怪吳赫能在東北亞寫出伊利湖邊的感覺。
俄亥俄也在五大湖區(qū),但那歌詞的意境儼然在海邊,后來當(dāng)我站在密歇根湖畔的海軍碼頭時才恍然明白,那里完全就跟海一樣。五大湖區(qū)曾經(jīng)是美國工業(yè)的心臟,如今已成“銹帶”(Rust Belt),人口大量流失,犯罪率居高不下,變成全美最危險的區(qū)域。“銹帶”的代表城市之一是密歇根州的底特律,在那誕生了如今風(fēng)靡全球的Techno音樂,充斥著工業(yè)的味道,就像底特律汽車工廠里敲螺絲釘?shù)穆曇簟?/p>
“帝國建設(shè)者號”穿過的大平原
窗外正通過結(jié)冰期的密西西比河和一些阿米什人的小鎮(zhèn),河流與湖泊逐漸增多,越往密歇根湖邊走,景色就越像歐洲,房子也精神起來了,冬日的樹雖然光禿禿的,也顯得挺拔了許多。
過密爾沃基之后就基本是城市帶了,火車不住地鳴笛,許多公鐵路平交道口,都能看到一行行排隊通行的汽車——因為缺少隧道與橋梁。然后是夕陽下芝加哥的城市天際線,列車也逐漸駛?cè)肫渲校淼闹ゼ痈绺杏X像是若干電影取景地的合輯。
芝加哥之后,我坐火車一路到了美國的東海岸,去完了紐約,我推遲的青春期也正式地結(jié)束了。返回芝加哥時,途經(jīng)印第安納,順道探訪舊友,住在森林里的房車,感覺如夢似醒,它讓我想到了一個古老的話題:我們應(yīng)該如何選擇林中的小路呢?
這幾天過得比一個月還慢,我去了大學(xué)、教堂、州立公園,去了一個開高爾夫球車半小時才能環(huán)游完的農(nóng)場,見到了另一維度的美國。后來我時常在想,如果我是第一天就到達(dá)這里,而不是在旅途的最后,我對美國的印象會不會截然不同呢?每當(dāng)篝火升起,大熊星座又出現(xiàn)在了天空,耳畔響起了熟悉的歌謠,酒酣耳熱后,美國的過去和未來在我們的唇齒之間鋪展開來。
有時候想就這樣地走下去,像阿米什人一樣,斷掉與現(xiàn)代文明的聯(lián)系。回到年少時的那樣不顧一切,扎進(jìn)山里就好。一早醒來,白尾鹿偷走了我的晚餐。印第安納的春天到了,而芝加哥卻依然寒冷,是時候該北上了。
回程的路上,北達(dá)科他州的雪原已變成了枯黃的平原,不時路過一些結(jié)冰的小湖。一覺睡醒,仿佛回到了河西。

美國夢的幻象
去美國的那天是2月6號,俄羅斯空域受限后,飛往美國的航班要經(jīng)由日本領(lǐng)空穿越太平洋,里程增加了不少。從首爾起飛兩個小時后,到換日線還有一段距離,空姐提醒我關(guān)上窗戶,說馬上就要天亮了。到達(dá)美國的時間比起飛時間還早了幾個小時,感覺像時間倒流,人生中過了兩次2月6號。
機(jī)上的亞洲面孔很少,人們的對話像是好萊塢電影里的那樣,懸在半空,感覺不到一點真實,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過那樣字斟句酌的講話了,就像美國所呈現(xiàn)出來的幻覺一樣。
美國的幻象在抵達(dá)那一刻驟然消失。它早已不再是“美國夢”的延續(xù)——一片滿懷熱望的土地,也不再代表唯一的前衛(wèi),新的一代提到它時,甚至抱有一絲保守與懷舊之情。這種變化可能分嶺于2001年9月11日那天,我放學(xué)回家,在電視上目睹那個可怖的一幕,它在向全世界直播:帝國的燈塔倒塌,一個不同的時代到來……
西雅圖機(jī)場的入境審查官是一位老華裔,據(jù)說這是入境時能抽到的最爛的“牌”。老華裔從頭到尾都沒正眼看過我,他的愛好是不停打斷我說話,語氣里充滿著不屑。
經(jīng)過了近11個小時的飛行,我已經(jīng)精疲力竭,腦中一片空白,準(zhǔn)備的說辭全都忘記了,只能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準(zhǔn)備環(huán)游美國……”“坐火車去芝加哥……”“然后去加拿大或者墨西哥……”
“坐火車?”老華裔把“火車”說得咬字很重。
“是的……”我回答得很沒底氣,美國的火車又老又慢,車票也不劃算,正常人不會坐著它來環(huán)美。我給他看了車票,他都沒有瞄上一眼。
“你是做什么的?”
“我寫作,是個作家。”
“寫什么類型?”
“寫故事,旅行故事。”
“你在編造一個故事!”他不耐煩地說道,口氣感覺越來越重,“聽著,現(xiàn)在你的問題有點嚴(yán)重。”
我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老先生不愿再聽我多說,迫不及待地開始叫下一位旅客。我一邊繼續(xù)和他僵持著,一邊掏出準(zhǔn)備好的打印件,有回程機(jī)票、酒店訂單、保單等,他沒好氣地說道:“我要的是全部!三個月的每一天!還有你說的加拿大和墨西哥的。”
“我住朋友家。”無奈之下我脫口而出,長途旅行過的人都知道,沒有人會一次性地訂完所有酒店,他顯然是有些在故意刁難我了。我設(shè)法找了兩個地址給他,想起了在伊朗海關(guān)也有幾乎同樣的遭遇。
他扶著老花鏡,一臉狐疑地看了我給他的地址,便將我的護(hù)照扔了出來,手指向他的側(cè)后方,不再搭理我。我看了一眼護(hù)照,沒有入境章,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被關(guān)小黑屋。
對于中國人而言,美國并不是一個理想的旅行目的地,我很少聽到有人說他想來美國旅游。加上近年來簽證、航班、匯率和物價等因素影響,美國旅游就更沒有市場了。
當(dāng)我走出入境審查的通道,沒有人搭理我。過道上站著一位拿著中國護(hù)照的乘客,我問他蓋入境章了嗎,他說最近已經(jīng)電子化了,江浙口音。我又走向一位非洲裔的勤雜工,他看上去很熱心,但英文不太好,似乎是新移民。
“請問,我可以走出去了嗎?”
“是的,是的,你可以去西雅圖市區(qū),也可以去任何地方……”

國王,或者流浪漢
塔科馬機(jī)場的出站口顯得格外老舊,我找到了最便宜的輕軌到市區(qū),冷清的站臺上只有三四名乘客。西雅圖的輕軌2009年才開通運營,修建1號線花了16年時間,2號線尚未完全貫通。
冬日的輕軌就像一輛收容列車,上上下下的都是挨凍的流浪漢,散發(fā)著惡臭,那種氣味在西雅圖每條街上都能聞到……
有的流浪漢推著一輛山地自行車或者電動滑板車,看上去曾經(jīng)混得不錯,牛仔褲是Carhartt(美國百年工裝品牌),上面有一些磨損的破洞,臟辮、墨鏡,手指和手臂上紋滿了紋身——得花不少錢的那種,要不是身上的味道,我還以為他是個落魄的朋克歌手。
我在國王街火車站下了車,幾個持槍的警察站在站臺上,這種架勢我只在以色列見過。這座百年車站有一半已被改造成了藝術(shù)館,附近的流浪漢很多,我不敢多做逗留,徑直往酒店走去。
每個井蓋都冒著白色的蒸汽,像動畫片《忍者神龜》里的那樣。每個街角都癱著流浪漢,我悶聲經(jīng)過,不敢驚動他們:他們有的跛著腳,趴在地上艱難地往前挪移;有的明顯患有精神疾病,不時地朝路人大喊大叫,有些瘆人;有的半躬著身子,褲子垮掉一半,神志不清,多半是藥物濫用的結(jié)果。還有些巷道里站著妓女,即便是在冬季,她們也穿得很單薄,對來往的人吹口哨——顧客也是窮人。
我在4街找了一家市中心最便宜的酒店,名叫太平洋行政酒店,建筑已有百年歷史,緊挨著西雅圖W酒店,房間的窗戶里就能看到那頭的客房,隔著天井與對面的住客面面相覷,二者的房間差異不大,但Lobby(大堂)沒有圍坐在溫暖的火柱旁、端著葡萄酒杯暢談人生的商旅人士,服務(wù)也天差地別,和我同時登記入住的是一群拖家?guī)Э诘哪鞲缛恕?/p>
房間的價格稅后約為80美元,其他的酒店最低也要100美元以上。“你知道到西雅圖的差旅費是多少嗎?”一位曾在大廠工作過的朋友跟我聊道。“(疫情之前)微軟的報銷標(biāo)準(zhǔn)是600美金/天,現(xiàn)在應(yīng)該更高了……”
我一天沒吃東西,準(zhǔn)備出門吃第一餐,才不到晚上8:00,附近的餐廳已經(jīng)在陸續(xù)打烊了,像多米勒骨牌一樣,最后連酒吧也關(guān)門了,只有麥當(dāng)勞與7-11還開著,我只好去買漢堡。
4街是Downtown(城市中心商業(yè)區(qū))的過渡地帶,隔離了臭名昭著的3街與相對安全的5街以上。我起先并不知道“西雅圖3街”的另一層含義,來美國之前,我對美國街頭的印象還停留在電影與說唱上,不會把它跟身份、族群與安全聯(lián)系起來。
西雅圖3街的麥當(dāng)勞有著“罪惡麥當(dāng)勞”之稱,是西雅圖的混亂中心,越走向它,氣氛越感覺不對,一股尿騷與臭鼬的氣味撲鼻而來。
這家麥當(dāng)勞不提供堂食,只開了一扇裝著防彈玻璃的小窗,附近是上百名毒販、幫派分子與無家可歸者,三五成群地圍聚著,地上的音箱放著音質(zhì)糟糕的嘻哈音樂——那是他們的精神“福音”,毒販們光明正大地做著交易,幫派分子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其他人身背黑色雙肩包,拎著大包小包,推著購物手推車,像是剛從超市里“零元購”出來……
隔著很淺的一條街,我觀察著這一切,有些踟躕不前了。我想到過去一些不好的記憶,曾誤入過無數(shù)險境,也自認(rèn)為身經(jīng)百戰(zhàn)了,但眼前的畫面還是讓我目瞪口呆,仿佛《俠盜飛車》里的場景赫然眼前。
一個趴在地上的“僵尸”邊朝路人吐著口水,邊向我躥過來,我不敢多做停留,迅速地往海邊走去,繞了幾條街后回到酒店,附近的商鋪都徹底打烊了,整座城市像是被喪尸接管。
最后我又不得不走回3街,7-11便利店是所剩無幾還開著的正常店鋪,像是這座城市的驛站,雖然它的外面即是爭斗、危機(jī)四伏的街頭。便利店里面的流浪漢比顧客還多,所有人瞪大眼睛看著我,我買了雞翅與三明治后奪門而出。
回酒店的路上,我開始注意到每處街角、每座屋檐下躺著的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他們要在零下幾攝氏度的大街上過夜,我不斷地想起“路有凍死骨”這句詩。這一夜我沒有睡好,警車、消防車和救護(hù)車的警笛響徹整晚……
美國存在幾種世界:好萊塢營造的、上流社會與中產(chǎn)階級的,以及街頭所呈現(xiàn)的。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錯了時候,沒有趕上那個人人逐夢的黃金時代。
在來美國之前,我特別弄了一套美式裝扮,聽說入鄉(xiāng)隨俗會比較安全:一件oversize(加大碼)的Columbia(美國戶外服裝品牌)綠色外套,里面是L.L.Bean(美國戶外服裝品牌)的抓絨衣,頭戴一頂黑色毛線帽或者深藍(lán)的短檐棒球帽,下身是一條短腳的牛仔褲和一雙Danner(美國鞋靴品牌)的登山靴。
我試著將連衣帽罩在頭上,彎曲著腿蹣跚學(xué)步,嘴里念念有詞,小心翼翼地左右四顧,通過3街與4街那個冒著白氣、危機(jī)四伏的巷道,與這座城市的所有流民融為一體,悲喜同樂。
西雅圖3街像陰霾一樣揮之不去,我開始擔(dān)心去芝加哥后的安全問題,在恐懼中度過一夜,直到朋友建議我一早去趟派克市場,情緒才有所緩和,我從未如此地?zé)嶂杂诼糜尉包c——被打卡觀光客環(huán)繞的感覺真好。


西雅圖派克市場
路過7-11時我又目睹了一場爭斗,一個流浪漢對著遛狗的路人破口大罵,眼看兩人就要劍拔弩張,轉(zhuǎn)過一條街,兩位舉止優(yōu)雅的居民正在談?wù)撃壳暗闹伟残蝿荩骸澳悴恢澜稚险l是匪徒……”旁邊一家廉價的披薩店門前排起了長隊。
派克市場位于海邊的一塊高地,是個傳統(tǒng)的歐式農(nóng)貿(mào)市場,誕生于1907年,有著像模像樣的海鮮攤、冥想用品店、魔術(shù)屋與二手書店,最有名的是這里誕生的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派克市場如今已成為西雅圖的必游景點,它不僅代表著美式觀光的樣板,也成功地復(fù)刻了一座舊歐洲的歷史市場。

西雅圖派克市場的世界上第一家星巴克
在Storyville咖啡店,我見到了在西雅圖亞馬遜工作的朋友威廉,他正為帶娃的事情“忙得飛起”,只有抽空出來見我一面。“西雅圖就沒有好喝的咖啡……”威廉直言不諱,因此挑了一家歷史更早的咖啡店,本地口碑也要好于星巴克。
我開門見山地問起治安的顧慮。“剛停車的時候,有人過來跟我打招呼,或許是想問我要錢。”威廉輕松地說道。看得出他除了上班之外很少到市區(qū),大部分的時間都生活在北邊富裕的木蘭區(qū)——伸入皮吉特灣的半島。
西雅圖是亞馬遜的總部,有40多座辦公樓位于市中心,大多數(shù)都在5街以上,不算是危險區(qū)域。然而在最近的幾年里,5街也開始不太平了,威廉說他有一天下班,聽到樓下有人在槍戰(zhàn),便問當(dāng)?shù)氐耐略撛趺崔k,同事淡然其事地說,可以從背后繞過去,但隨后他卻若無其事地從前門走了。
“聽朋友說起西雅圖,感覺這是個文藝的地方,也可能是因為那部電影——西雅圖夜未眠。”
“如果有人覺得西雅圖文藝,那么她一定是一個不文藝的人。”威廉說道。
我轉(zhuǎn)述了威廉的說法,朋友解釋道:“西雅圖有好多人在大廠上班,拿比較高的工資,做文化的消費者,比如下班做做瑜伽,看看劇,逛逛展。我以前在IT公司上班的時候,覺得我工作的意義就是為了那25天的年假。”
除了亞馬遜外,西雅圖還是星巴克的總部、波音的前總部,周邊還有微軟和Costco的總部,所以擁有數(shù)量龐大的高收入群體。
“在西雅圖,即使表面上看不到這種消費文化,但內(nèi)在一定是有的,比如你朋友的同事中,一定就有滑雪高手、沖浪高手、去過很多地方徒步的人,這些人都是消費者。”
“年假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每次旅行兩個星期,所有的體驗都很密集地裝在那兩個星期里。因為消費能力強,其實也能有些很好的體驗。但同時也導(dǎo)致了很多社交媒體模版式的旅游。”她從一種角度向我解釋了什么是美式休閑旅游。
和威廉的見面在40分鐘后戛然而止,我還處于時差暈的狀態(tài),街上陽光明媚,建筑的影子在3街與4街之間緩慢的徘徊,大廈的停車場門口寫著:“早鳥價:20美元/天”。
“來美國就是會消除各種濾鏡,好的或壞的都有。”
(本文配圖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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