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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地亞族青年達米爾的故事
【編者按】
巴爾干地區是一個文化交匯之地,匯聚了各種語言、宗教和民族文化。這里有歷史悠久的東正教、天主教和伊斯蘭教傳統,以及多元的語言和民俗。這個地區有著復雜而動蕩的歷史,包括多個帝國的統治和20世紀的沖突與戰爭。這些歷史事件塑造了該地區的文化和政治版圖。對《血與蜜之地: 穿越巴爾干的旅程》的作者劉子超來說,“巴爾干似乎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而更像一個形容詞,充滿傷痛、掙扎、求索和希冀的復雜含義”。本文是作者在波黑南部城市莫斯塔爾的旅行見聞,摘自《血與蜜之地: 穿越巴爾干的旅程》,劉子超著,文匯出版社·新經典文化2024年10月版。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達米爾是克羅地亞族,生于1985年,至今未婚。他出生于莫斯塔爾郊外的一座克族村落,目前在城里的一家銀行工作。兩年前,他在克族區買了一套單身公寓。房子面積不大,但客廳中央的大沙發上鋪著柔軟的毛毯。他樂于將自家的沙發無償提供給背包客,自己則扮演一名慷慨的沙發主。
盡管在莫斯塔爾找到經濟實惠的住所并非難事,仍有許多旅行者傾向于選擇免費的沙發客體驗。他們將這種零住宿成本的旅行方式視作背包游的至高信條,認為只要每個人都愿意開放家中的沙發,理論上我們就能擺脫對資本主義酒店業的依賴。
這套沙發客式的共產主義理想固然令人向往,但我個人尚未嘗試過。聽聞沙發主中既有真正的好客之人,也不乏一些暗藏怪癖的家伙。身處異國他鄉,如果不幸羊入虎口,那可就慘了。不過,通過沙發客網站結識這些熱心腸的沙發主也是一種樂趣。他們通常熱情好客,對本地情況了如指掌,也樂于分享自己的時間。
我就是這樣認識的達米爾,讓他帶我去莫斯塔爾西南的克族聚居地轉轉。我們談妥了價錢——他會提供車輛,兼任司機和向導。他的開價相當合理,盡管那是個工作日的上午,他還是承諾會在一小時內與我碰面。
按照約定,我在公寓附近那棟廢墟前的空地上等待,但達米爾遲到了半小時。他解釋說,他平時很少造訪穆斯林區域,繞了一大圈才找到這里。他是一個已經開始謝頂的壯漢,穿著黑色套頭衫和闊腿牛仔褲,凸顯出較為發福的肚子和緊繃的臀部。他說起話來卻是清脆的男中音,與粗獷的外表相比,有一種出人意料的溫柔。
在與達米爾的閑聊中,我了解到,他除了是個沙發主,還是個裸體主義者。
我不太理解這個詞的意思。我只知道歐洲有一些專為裸體愛好者設立的海灘,去那里的人們,無論男女,都必須赤身裸體——達米爾是指這個?
他點點頭:“除此之外,我在家里通常也不穿衣服。”
“如果有沙發客來訪怎么辦?”我問。
達米爾解釋說,他通常只接待男性客人,且會事先告知對方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有對方表示理解和接受,他們才能在他家過夜。不過,他補充道,他有時也會忘記提前說明。有那么幾次,他赤身裸體地出現在客廳,直接把對方嚇得從沙發上躥了起來。
憶及往事,達米爾嘿嘿一笑。我突然覺得,我不做沙發客的決定是對的。要是萬一碰上達米爾這樣的謝頂壯漢,一絲不掛地從臥室里走出來,那可真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坐上達米爾的黑色菲亞特,離開莫斯塔爾,進入地勢崎嶇的山區。公路大致與內雷特瓦河平行,透過草木混生的河岸,可以看到青色河水正向著莫斯塔爾的方向急速流淌。白色的陽光照耀著河谷中的石頭房子,河對岸的大山露出慘白的石灰巖和顏色淺淡的公路。
這里是前南斯拉夫最貧窮的地區之一,也是克羅地亞的法西斯組織烏斯塔沙的重要招募地。當地有句諺語說,只有蛇、石頭和烏斯塔沙才會在這里生長。實際上,這片土地至今依舊是克族民族主義情緒最高漲的地區。你會意識到,很多時候,貧窮與激進互為因果,相互維系。
達米爾告訴我,他的祖父是鐵托麾下的反法西斯游擊隊員,而外祖父是烏斯塔沙分子。南斯拉夫時代,祖父過得風生水起,先在一家國有銀行擔任要職,之后又分到了大房子。與之相反,外祖父一家遭到整肅,最后不得不去德國做起了勞工。
后來,我在一本書中看到,南斯拉夫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典型形象是客籍勞工列車。還有一位南斯拉夫無名氏寫了一首客籍勞工短詩:
把褲子脫了,親愛的,別跟我講規矩。
我從法蘭克福一路回來,日子真是苦啊。
達米爾說,那的確是一段艱苦的日子,不過外祖父一家熬了過來。隨著鐵托時代的終結,南斯拉夫的經濟漸漸陷入泥潭。
一年夏天,達米爾的母親回鄉探親,邂逅了達米爾的父親。盡管母親一家曾因歷史問題受到冷遇,但長年在德國打拼讓他們相對富有。父親雖然出身于受尊敬的革命家庭,但當時已經家道中落。因此,這段婚姻就家庭背景而言,可以說是門當戶對。
在外祖父的克族村子里,達米爾的父母重新修繕了老屋。達米爾在那里出生、長大,后來在莫斯塔爾的克族區上學。他在大學時主修經濟,畢業后進入莫斯塔爾的一家銀行,同事也都是清一色的克族人。達米爾坦言,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與塞族或波什尼亞克族交往的機會。
我們經過一些戰后被遺棄的村子——塞族和波什尼亞克族的村子。在這片克族人的汪洋大海中,它們就如同小片的孤島。其中一個塞族村子還剩幾戶人家,村中殘留著廢棄的房子。達米爾提到,房子的主人很可能在內戰中喪生,廢墟就留在了那里。
“沒人清理嗎?”我問。達米爾側頭看了我一眼:“那可是需要錢的。”我們路過村中一座東正教堂時,恰巧有位神父走過。我們和他打了聲招呼,神父哈了哈腰作為回應。神父告訴我們,村中大多數的塞族居民都已搬離,僅剩幾戶老年人選擇留下,因此教會派他來這里繼續守護信眾。
他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戴著眼鏡,穿著法衣,蓄著濃密的黑色絡腮胡。他打開教堂門,讓我們進去看看。教堂里彌漫著熏香,壁畫看上去已有年頭。風吹進教堂,燭火如舞蹈般抖動。
教堂后面是一片墓地,鋪滿枯黃的落葉。墓碑散落在高大的松柏之間,上面青苔斑駁。達米爾說,這是個古老的塞族村莊,人們一直在這里繁衍生息。不過,等最后幾位老人離世,這個村子恐怕也將成為歷史。
神父一直想拉著我們閑聊,但我們還要趕路。“神父一個人守著教堂,肯定很寂寞。”達米爾上車后說。“也沒有沙發客。”我調侃道。
“太寂寞了。”達米爾搖搖頭。
我試著問起達米爾的童年。他比埃斯梅爾大上幾歲,作為克族人,他對戰爭的記憶是怎樣的?“戰爭爆發前的兩天,正好是我七歲生日。”達米爾回憶道,“我還記得母親給我買了一個大蛋糕,上面全是水果。”兩天后,戰爭爆發,塞族軍隊大兵壓境。村子里有幾棟房子被炮彈擊中,于是所有人開始逃亡。
達米爾一家往西逃,逃到了達爾馬提亞的親戚家,在那里躲了三個月。在達米爾的記憶中,那是一段快樂的日子。他不用上學,每天去海邊游泳,在沙灘上挖坑,把比自己小的孩子埋起來。
“母親一直擔心家里的情況,不知道戰火是不是殃及了我家,但我并沒有這些擔憂,只是開開心心地過日子。”達米爾說,“你懂的,孩子即便在戰爭的縫隙里也能找到樂趣。”
三個月后,塞族與克族達成秘密協議,戰事暫停。當一家人回到村子時,發現有些房屋已成廢墟,但他們家的房子幸存了下來。
不久,克族與波什尼亞克族的戰事爆發,但戰場被限制在莫斯塔爾的市區之內,達米爾的生活幾乎未受影響,他依舊能夠正常上學。
我說:“我遇到過一個波什尼亞克人,跟你年紀相仿。戰爭期間,他在莫斯塔爾,日子比你慘了不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達米爾說,“但戰爭記憶就是個體化的、私人化的。我的確沒有波什尼亞克人那么慘,但我同樣憎惡這場操蛋的戰爭。”
***
我們到達波奇泰爾耶。這是一個古老的波什尼亞克村莊,內雷特瓦河從山腳下流過。陡峭的山石間生長著石榴樹,山坡上散落著石頭房子、哈吉 ·阿里賈清真寺和一座奧斯曼式的鐘樓。
山頂有一座殘缺不全的堡壘,頂端是八角形的瞭望塔。在奧斯曼帝國時期,這里是一個重要的防御點,因為翻過眼前這片起伏的群山就是奧匈帝國的疆域。
1993年,克族武裝血洗了這個村子,包括建于1563年的哈吉 ·阿里賈清真寺,都成了蓄意攻擊的目標。
我們沿著小路拾級而上,來到山頂的堡壘,爬上瞭望塔。這里的確是戰略要地,能將整個內雷特瓦河谷盡收眼底。
群山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蒼白,植被生長的地方如一塊塊褐色斑點。一座大橋正在河谷上方合龍,巨大的混凝土橋墩如同外來的入侵者,帶著一股超現實感。河兩岸散落著村莊,紅頂白墻的風格與我在達爾馬提亞所見的并無二致。遠處,一列載滿鋁材的火車在風景中緩緩穿過,猶如遠行的小舟。
達米爾說,鋁是波黑為數不多的礦產資源。火車從這里駛向海邊小城涅姆——那是我前往杜布羅夫尼克途中路過的地方——再從那里運往歐洲。
瞭望塔也曾在戰爭中受損,如今裝上了透明的鋼化玻璃作為圍欄。這些簡單的玩意兒雖然是這幾年才修的,可是看上去卻像上個世紀一般老舊。達米爾告訴我,波奇泰爾耶的修復工程得到了歐盟數百萬歐元的資助。按照計劃,這里原本會有咖啡館、工藝品商店和藝術家小屋,只是一切都停留在了藍圖上。
“資金已經耗盡了。或者說,貪污完以后的錢已經花完了。但你看看結果如何?”達米爾憤憤地說,“等著瞧吧,這里很快就會重新變成廢墟。你看到的一切就是這片土地的寫照。”
山腳下,一個戴頭巾的波什尼亞克婦女正在販賣手工紀念品。可是除了我們,這里沒有一個游客。時間已過正午,我們走進附近的一家餐館解決午飯。剛才戴頭巾的婦女再次出現,看來餐館也是她家的。菜單只有一張小卡片,嵌在一塊乒乓球拍大小的板子上。陽光透過窗戶,照著傷痕累累的木桌。我終于忍不住問達米爾,既然他在銀行工作,怎么能在上班時間跑出來?說實話,這個問題已經困惑了我很久。
達米爾搔搔稀疏的頭發,然后解釋道,莫斯塔爾的薪資水平很低,即便像他這樣的白領,每月也只有寥寥幾百歐元。“晉升之后薪水自然會多一些,還有拿回扣的機會,但我就是無意于此。”
據他自述,盡管已經工作多年,他寧愿待在職場底層。平時既不應酬同事,也不巴結領導。大家都清楚他無意爭權奪利,所以只要做好本職工作,沒人會介意他是否遲到早退。
“中國有一個詞,叫‘躺平’,形容的正是你這種生活態度的人。 ”我為達米爾詳細講解了“躺平”的含義,以為會引起他的共鳴。
沒想到他聽后反問:“你們又不是生活在波黑,為什么要‘躺平’?”“因為生命只有一次。”“你們雖然競爭激烈,但也有很多機會。我們這里主要靠的是關系和賄賂。我們的官僚機構龐大,腐敗滋生。年輕人往往需要通過行賄來獲得心儀的職位。政府的工作最穩定,但沒有關系幾乎不可能得到。”
“那族裔身份會影響工作的選擇嗎?”
“當然。雖然我們早就通過了反就業歧視的法律,但現實是,許多地方依舊不愿意雇傭不同族群的人。”
達米爾搖了搖頭,繼續說道:“莫斯塔爾這地方很矛盾。一方面,很多人,尤其是戰后出生的年輕人,對分界線已經不再關心,也不在乎別人是哪個族群的。但另一方面,種種分歧依然存在,社會如同一片散沙,任何政治上的決定,最終都會陷入僵局。人們在心底仍然擔心未來會發生不測。”
“你覺得發生不測的可能性有多大?”
“很難說。”達米爾看了看我,“但如果有一天,你聽說我們出事了,說明我們已經陷入大麻煩了。因為只有發生大麻煩的時候,外界才會關注我們。其余的時候,我們都被輕蔑地忽略掉了。”
窗外是一條白色大路,樹上蒙著塵土。山坡的菜地里,橡皮水管嘩嘩地流水。路邊,一個農人正在劈柴,斧頭在陽光下一上一下閃著光。
“很多問題都是貧窮造成的。在莫斯塔爾,一個月能掙到五百歐元,就已經算是相當可觀的收入了。”達米爾指著那個正在忙碌的農民說,“這些人,如果一個月能掙到兩百歐元,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兩百歐元,折合成人民幣也就一千多元。僅憑這點錢,他們的生活能過得下去嗎?“你看到山坡上的菜地了吧?”達米爾說,“這就是秘訣所在。他們大部分吃的東西都靠自己種,只有很少的日用品去城里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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