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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孫海平與他的征途
2024年8月4日,巴黎奧運會男子110米欄預賽,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徐卓一跑出了小組第一的成績,沖進半決賽,也沖進了大眾的視野。20年前的雅典奧運會,同樣一身紅衣的劉翔,以12秒91的成績奪冠,追平世界紀錄,刷新奧運紀錄——這一奧運紀錄至今未被打破。
這是徐卓一的首次奧運,而對于師父孫海平來說,卻是第六次帶弟子征戰奧運了。從陳雁浩到劉翔,再到謝文駿,到今天徐卓一和秦偉搏,69歲的孫海平從未離開過田徑賽場。他住在體校的宿舍里,日復一日,鉆研訓練方法,手寫訓練方案。
劉翔之后,還會有下一個劉翔嗎?許多人期盼,孫海平也有不甘心。
他還有許多的想法,想要在年輕的運動員身上兌現,“0.01秒”的提升,都是要窮盡所能。
但他也發現,年輕的弟子們與上一代有許多不同。他擔心他們熬夜打電游第二天起不來,也操心他們長久戴著耳麥,對發令槍敏感度下降。他相信,勤奮大于天賦。
無論如何,不能影響訓練。這是一個為跨欄運動投入大半生的人的“頑固”堅持。
孫海平曾和劉翔共同締造了一個黃金時代,高峰過去,他還在跋涉,他想讓中國運動員再次站上奧運決賽場。
8月30日,孫海平(左二)和他的助理教練周斌(右二)帶著弟子徐卓一(左一)和秦偉搏(右一)進行訓練。 澎湃新聞記者 黃之涵 攝
【以下為孫海平的口述,根據澎湃新聞的采訪整理】
我與跨欄
我真正開始當跨欄教練應該是在1984年。之前我自己當運動員,退役以后,去到上海體育大學上了4年書,完了留校兩年。1984年回到當時叫上海田徑隊當教練,到現在有40多年了。
我帶了大概有四、五批運動員,每一批運動員的訓練壽命大概是8年左右。
我記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一句話,叫“從嚴從實戰出發進行大運動的訓練”,其實這個話應該是很科學的,要從難從嚴。但是以前只是強調了大幅度的訓練,花了大量的時間,做了大量無用功,也對身體方面帶來了一定的不利影響。
后來我帶運動員出國比賽,看到當時國外一些優秀運動員的訓練情況,再對比我們訓練情況,就發現確實有很大的盲目性。后來我逐漸把一些訓練手段方法進行歸納,感覺對專項有促進提高作用,就把它保留下來。
我對這個項目的鉆研勁頭可以說一直很強。其實不是我天生這樣的,也是以前大幅訓練給我造成了這么一個性格。
我們中國運動員,起跑能力水平不是很高,特別是前面幾個欄都不是占優的。像歐美運動員他們力量水平比較高,爆發力比較強,所以他們前面起跑能力要比我們高。
我是這么考慮的,加強后程的能力訓練,我前面是不如你,是沒你快,但是我后面通過強大的能力,來追你。我帶的運動員基本都是這么一個特點,比如像劉翔前面起跑,大概會稍微輸一點,但是他的后程能力可以說到目前為止沒人能和他比。后來包括謝文駿也是這個情況,現在我們兩個(徐卓一和秦偉搏)也是靠中后程,把前面逐漸獲得的這些加速度,能夠基本上保持到最后沖刺階段。
你想前面三個欄的話就30多米,占到了我們全程的大概是不到1/3,中間這一段也是30來米這樣,但是后面有將近50米。如果這一段能夠抓好的話,我比你前面占的優勢要大。
8月30日,孫海平在田徑場邊看他的弟子曾建航(左一)進行跨欄訓練。 澎湃新聞記者 黃之涵 攝
“全托”教練
教練確實要比父母還要操心,因為父母只要把他們培養到這么一個階段以后,就是把運動員交給我們了——吃喝拉撒睡你都要管,等于像全托一樣,雖然人大了,但是絕對不能出任何問題。
現在的運動員和以前確實有些不一樣,特別是“00后”的運動員。我們當時看個電視都很難,現在電視都淘汰了。一個手機在手,他們什么事都可以干,所以在這方面管理很重要。隊里一般要求(晚上)10點睡覺,有教練查房,看大家在不在。但教練不可能一整晚盯著,一熬夜你第二天訓練就完了
我經常會提醒他們,睡覺前半小時千萬別再玩這種激烈的電游了。他們有時候不光是一個人玩,他們幾個房間串起來,大家合起來玩,走廊里面全是他們的聲音。這樣你玩到10點鐘,根本睡不著了。整個神經系統都興奮著,它慢慢降下來,降到想睡的時候三個小時過去了,第二天怎么起來。
這里面還有個問題,平時刺激多了以后,他對槍響的敏感度會下降。如果外界干擾少的話,腦子就沒有任何的雜念,集中精力聽槍響,槍一響,(聲音)一進去以后,他整個身體啪一下就爆發了就動了。腦子里面亂七八糟的,槍響進來以后——其實這個時間是很短的,等你要出去,別人早就出去了。
另外一個,我很反對他們戴耳塞。他們自我感覺放些音樂,比較放松,當然也不是說一點用也沒有,但也會影響他們聽覺。雖然不是說短時一下敏感度下降,時間久了以后,肯定會影響到聽覺敏感度。
我基本上都在宿舍住,有時下午有一到兩個小時到空,我就開車回家去看一下,完了再回來。我每天一般(早上)6點不到7點就起了。上午訓練,中午吃完飯休息一下,下午要寫(計劃)。包括回顧訓練情況,下周的計劃,我大概禮拜五、禮拜六就要把它弄出來。弄出來以后是初步的,基本上都有些微調的。做完以后我會把計劃交給助理教練,讓他通盤地考慮一下。
因為他們練下來以后,身體情況會發生各種變化,而且在訓練的過程里,某一個練習我感覺他們做的有點問題,我就會考慮第二天的訓練做一些調整,反正每天練完以后,晚上一定有個考慮。

8月24日,孫海平在為弟子們當天的訓練情況和運動表現做記錄。 澎湃新聞記者 何鍇 攝
我從來沒有把以前寫過的東西拿過來改一改交。比如要參加全國錦標賽了,要寫一個賽前預案。我每一次都是重新寫的,因為隊員的身體狀況不是一成不變的,每年的情況都不一樣,這個預案就反映了你對運動員的掌握程度。你寫了秦偉搏,不能代表徐卓一,每個人都要寫。
我這個人可能年齡也大了,那么多年形成了這么一個習慣,我就喜歡手寫,我感覺手寫腦子里會出現靈感,打字一打靈感就沒了。
劉翔與“下一個劉翔”
劉翔本人非常有跨欄天賦。他到了這個學校以后,(當時)我正好帶著陳雁浩,劉翔之前的師哥,也是兩屆全運會冠軍了,我帶他(陳雁浩)和其他一個運動員到歐洲集訓比賽去了。
后來我突然想起來,原來看見過有個小孩還可以,一問說他回去了。
當時我還年輕,陳雁浩起來以后,我們上海這個跨欄開始冒尖了,因為陳雁浩是1993、1997年連續兩屆全運會冠軍,在這個情況下,當然還要培養一些后備的要接班了。
我就問我們科長要了他(劉翔)爸爸的一個電話,直接打電話給他爸爸,我說你能不能過到學校來談一談。談了以后感覺有難度,因為劉翔是他們家里的獨子,家里很寶貝,當然希望他好好讀書,就不愿再回來了。第一次沒談通,后來我第二次又找他爸了,來了以后就在我們宿舍門口,也沒坐,就站在那聊。我跟他談了我的承諾:我將來能把他培養成一個優秀運動員,不讓他受任何人的欺負,讓他成為一個社會有用的人。
后來突然有一天他爸爸給我打電話,說他們家里全部都同意了。后來我了解到,其實他爸爸下了決心,他爸爸說既然說我這么說了,再去試試看。我就等于硬是把劉翔要回來了。
當時確實其他的小孩,我也沒有看到像劉翔這種情況。那天正好有一幫小孩,小孩欄架是很低的,其他小孩都是往上跳的,但他是跑過去,他就是不怕——其實這有點危險的,如果他后腿欄架稍微碰一下,他要摔的。我就看這個小孩可以,他不怕,我就看(中)了他這一點,我說這個可以試試,那時候1998年,他才15歲。
來了以后又發現一個大問題,他的膝關節傷掉了。我就把他帶到華山醫院,找了當時一個傷骨科醫生,陳世益,治了大概有3到4次,后來慢慢就好了。后面過程你們都知道了。這一段經歷,要感謝三個人,首先是他爸爸把他送回來了,不送回來就沒了,第二個就是陳教授把他傷給治好,如果稍微不好的話,后面也練不上。另外我們訓練科的科長他也全力支持我,因為當時我手下沒什么小孩,就這么個情況,他回來了。

2004年雅典奧運會上,劉翔以12秒91的成績取得冠軍,并打破奧運紀錄保持至今。 圖源:網絡
劉翔是最高的境界,當然現在還在逐漸培養。外界有這種說法——因為也期盼有這么一個,說這個可能是劉翔接班人,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在補漏洞的時候有多么困難。
人和人是有不同的,特別是像現在兩位運動員,他們的特點是身高很高,弱點是速率頻率差一點,爆發力差一點。作為劉翔來講,他沒有這個弱點,他掌握了更合理的技術以后,上升潛力和幅度就更大,他不用再花時間來練他們這些東西。
他們兩個高個叫我花很多時間來補短板,有時候補得好上去了,你補得不好有時候還會下降。他們要補完漏洞以后,再順著這個體系往上發展,融入到這個體系以后,后面就容易就快了。
要改造人,要把他整個身體的功能性全部扭轉過來,這個難度很大的。人都是有惰性的,今天弄過去了,他明天又回過來了,像橡皮筋一樣,你拉開的時候彈性很足,但你松掉以后它又回到原來那個位置。
6月30日,全國田徑大獎賽總決賽前,孫海平帶著弟子在場地進行熱身訓練。 澎湃新聞記者 黃之涵 攝
但是我也有這個想法,能不能再培養,把他們培養成一個高水平的(運動員),但是難度確實還是不小的。
秦偉搏大概有兩年多的時間一直在養傷,他的腿出現問題。后來就去檢查,做了手術,再恢復訓練以后,整個后肌又不好,他始終在養傷。不能每天都給他強度,連續幾天他就完了,他的肌肉承受不了。后來我就針對他的訓練,把他整個訓練強度界限拉長,比如像禮拜一練完以后,禮拜二絕對不會再給他強度,我會禮拜三下午給他再練強度,這樣的話慢慢就好多了。另外我們康復措施也抓得比較好,不斷地給他做一些治療,基本上能一直系統地練到現在,所以他的專項水平也在一步一步提高。
但他有點太細了,想的事情太多太細,有時候他要考慮我做這個動作會不會受傷,會不會出現問題什么,他一想多了以后就有一些問題了。其實訓練有時候是很簡單的,想的太復雜,反倒做不好了。
他現在已經好多了,就是一直開導,所以說教練不容易的。如果我現在僅僅只是制定了計劃帶訓練,我輕松得不得了,現在很多事情都交織在一起,你不可能分離的,所以也是有點累。
徐卓一也有些問題,說實話他還是有點單薄,他的儲備不厚,雖然是個問題,但也是個潛力,如果他這一塊能夠解決好的話,將來上升到更高水平是沒問題的。他的特點是相對力量比較強,他對自己的身體利用率比較高。所以說他只要在身體儲備方面能夠增厚增強的話,他將來肯定不會是13秒2幾,13秒出頭一點絕對沒問題。

6月30日,全國田徑大獎賽總決賽賽前,徐卓一(左一)在進行熱身運動。 澎湃新聞記者 黃之涵 攝
徐卓一、秦偉搏兩個,現在已經慢慢在上升階段,我重點還是通過他們存在的一些問題,用更科學的訓練方法,幫他們改進,增強他們的實力,盡量地往上沖。到下一屆洛杉磯奧運會,他們兩個肯定可以沖前8名,應該是沒什么大問題的。這個過程還有3年到4年,其實這個時間對我們來講很短,就幾個冬訓他就要參加奧運會了。
你別看我們提高0.01秒,難度也很大,有的一輩子跑了一次好的成績以后,后面再怎么練,他也跑不到那個成績,運動員就是這樣,所以你一定要有很好的規劃,有很扎實的訓練,來把他的整個機體進行一個改造,改造好了以后才有可能去沖世界冠軍。
“不能影響訓練,是我的原則”
能夠到我們專業隊來的都有天賦,只是大小而已。不能說有天賦一定是世界冠軍,因為我們這邊有很多天賦運動員,最終沒出來的也很多。天賦是一個,刻苦訓練,又是一個。
劉翔他除了天賦之外,有一個很特殊的,也是區別于其他有天賦的一些沒出來的運動員的一個特點,他很自律,非常自律。
他在運動員期間沒有任何的問題,準時睡覺,準時吃飯。到國外去,一些吃不慣的東西,他為了能夠保持體力,不想吃的東西照吃,就是塞也塞進去。準時起床,準時到場地訓練,很多運動員很難做到這一點。
你說蘇炳添有多大天賦,但他為什么最后成功了?就是靠他的自律,靠他的勤奮,靠他這種刻苦訓練的進步。說實話,現在我們這批運動員,和他們老一代的這些運動員比確實有差距。講講好一點(注:講了他們以后會好一點),當然他們也在不斷地成長,可能也在不斷地反思,現在比原來是要好多了,但是我認為還是不夠,還欠缺一點。
我的計劃做得再漂亮再合理再科學,再有多大的團隊來支撐,如果運動員個體在這方面缺乏拼勁,他可能會達到一定水平,如果再往上可能就欠缺一點。可能我年齡大了,或者是觀念陳舊了什么,但是我始終認為刻苦訓練對運動員來講是一個必須具備的素質,這是一定的。

8月30日,孫海平在對幾位弟子進行跨欄訓練。 澎湃新聞記者 何鍇 攝
(巴黎奧運時)一些媒體或者也是一個由頭,把徐卓一給提了一下。對于我來講,這是很正常的一個事情。他本身就是近視眼,從小眼鏡一直戴到現在,只是可能隨著年齡增長,度數可能加深一點而已,其他沒什么。
唯一的問題是什么,他還年輕,還需要不斷地好好訓練,外界的一些議論也好,或者是評價也好,還是盡量地減少為好。
確實他也火了一把,可能也有些商業品牌找過他,但是我跟他講,不影響你訓練和正常工作,你可以去做,如果影響到訓練,我是不同意,這是我的觀點。以前包括劉翔等等,也做過商業廣告之類。凡是我接手的,我有一個原則,你不能影響我們訓練。
我這么做也是對某些品牌某些商業,負責任的態度,你們要和某個運動員簽,一定是看中了他將來的潛質,或者說他是現在的一個冠軍。那么他的影響力來自哪里?來自于他的高水平運動成績。他這個成績是通過訓練出來的,不是他天然具有的。
曾經有一次影響到我某一天的訓練,他(徐卓一)是在這個活動之前的一天跟我講,而且對方什么都準備好了。我唯一開了個口子同意讓他去,但是我跟他講了,我說你跟商業方說清楚,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今后還出現這個情況,那么對不起,你要不解除合同,要不你離開我這個組。
我不是針對某一個人,我是根據我們整個事業來考慮這個問題。如果水平高了以后,你隨意地一會兒到那邊一會兒到那邊,我這個教練別做了,你們也別練了,這個肯定要影響訓練的,這是我的原則。
心無旁騖地,好好地做一件事情,才是我們搞競技體育的一個正道。現在確實有些商業化味太濃,不利于運動員集中精力來搞訓練。
“我還有想法,所以還在干”
其實一直干到現在,我的理念或者說對這個項目的特點認識,好像是越來越明白。有了這個想法,你要用到實踐中,才有價值,否則是空想。所以說我現在還在干,其實是把我的一些新的想法,用一個載體去實現。
徐卓一就通過短短的4年跑到13秒2幾,理論來講,一般達到這么高水平是要6到8年,但是他短短4年就達到了。其實秦偉搏在前兩年也跑到過13秒28,只是有一點超風速而已,這也是一個比較高的水平,那時候進來也只有三、四年時間。
我對訓練還有一些新的想法,加深理解,再去琢磨,要把它變成一個合理的訓練方法手段,在實踐中去用,才能驗證到底怎么樣。明年我們還有大的比賽,還有世界錦標賽,還有全運會。
總的來講,我們上海這個項目從陳雁浩開始到現在,基本在國內都是維持比較高的地位。按理講我現在應該還要找小孩,跟著他們一起練——當然和他們兩個大的練的內容手段不一樣,但是一定要讓他們適應我們專業的這種訓練。

8月24日,訓練結束后,孫海平坐在田徑場旁休息。 澎湃新聞記者 黃之涵 攝
但確實有一點力不從心的感覺。可能年齡也大了,一堂課下來以后感覺有點疲勞,不像以前,特別是劉翔那個時候,這種力量對抗性的訓練,都是我自己做的,我能感覺到他有沒有用力,或者到不到位,都在我的手上。但是現在他們做類似這種對抗練習我做不動。
毛病很多的,反正每一次做體檢總歸寫了很多東西,這個不好、那個有問題等等。這些都是慢性病,我每天吃一把藥,血壓、血脂、尿酸等等這些都有問題,反正現在用藥物來控制就行了。
也想交班了,不可能一直搞下去。我一個人撐到現在搞了多少年了,所以說后面年輕的教練要把擔子給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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