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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浪潮褪去后的委內瑞拉:兩個“總統”與三百萬逃難者
1月23日是委內瑞拉前獨裁者希門尼斯(Marcos Pérez Jiménez)下臺61周年的紀念日,在這一天,委內瑞拉反對派領導人、國民議會主席瓜伊多(Juan Guaido)發動了全國性示威游行,矛頭直指剛剛宣誓連任的總統馬杜羅,隨后瓜伊多在集會上自行宣布為委內瑞拉“臨時總統”。這位35歲的“新總統”隨即獲得美國方面的承認,一同宣布認可瓜伊多為委內瑞拉“合法總統”的國家還包括加拿大、阿根廷、巴西、智利、厄瓜多爾等國。而馬杜羅也不甘示弱,他在隨后的講話中宣布與美國斷交,命令美國外交人員72小時內離開委內瑞拉,可美國方面拒絕撤回駐委內瑞拉的外交人員,因為他們如今只認可瓜伊多的“臨時政權”。隨著瓜伊多領導的示威游行如火如荼,加上美國以及拉美多國的承認,委內瑞拉如今擁有兩位“總統”。一山難容二虎,擁有兩個“總統”的委內瑞拉政局會走向何方,飽受經濟不景氣折磨的委內瑞拉民眾又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呢?

從查韋斯到馬杜羅:迷失在粉紅浪潮中的委內瑞拉
1998年,烏戈·查韋斯(Hugo Chavez)當選委內瑞拉總統,1992年他曾試圖對當時的政權發動政變未遂,隨后下獄,但不久后被保釋。1999年宣誓就職之后,查韋斯在總統寶座上一坐就是14年之久,期間他在2000年、2006年、2010年三度連任成功,但癌癥讓他在2013年撒手人寰,留下了日益不景氣的國民經濟,以及前途未卜的委內瑞拉政局。在查韋斯任內,委內瑞拉的經濟一度飛速發展。起初,查韋斯依然相信資本主義能夠幫助國家發展,從政治光譜上來看,2000年前后的查韋斯還是一個中間偏左的溫和主義者。他被一些人拿來和時任巴西總統盧拉相提并論,不過查韋斯對美國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始終持否定態度。而隨著石油價格在21世紀初的飛漲,擁有豐富石油資源的委內瑞拉也坐上了經濟發展的快車,操縱方向盤的查韋斯為他的國家制訂了一個被烙上社會主義痕跡的經濟發展計劃,即玻利瓦爾任務(Bolivarian Missions)。這個以拉丁美洲解放者玻利瓦爾名字命名的經濟計劃,旨在通過政府的管控,提供公共服務,改善社會經濟以及文化教育。這些經濟手段通常伴隨著查韋斯推動的政治活動,而對應的政治舉措也被一些新自由主義的擁躉指責為是在煽動民粹。
查韋斯當政時,除了他去世前那幾年,“玻利瓦爾任務”的確為他贏得了中低收入人群的支持。這些底層百姓從政府的政策中獲得了免費醫療,以及食品和住房補貼。委內瑞拉的基尼指數一度從1998年的0.495降至2011年的0.39,放眼整個西半球,在這個衡量貧富差距的指標上,也只有加拿大政府做得比查韋斯更好。另外,查韋斯治下的委內瑞拉識字率也得到了大大的提升。但委內瑞拉的經濟過分依賴石油出口,政府在經濟計劃上支出過多,而商業政策的管控上又頗為嚴格。查韋斯生前是石油輸出國組織歐佩克內部著名的鷹派,他嚴格推行生產配額,同時極力維持甚至提高油價。自2003年第一季度開始,委內瑞拉政府控制了石油公司,石油出口為國家賺得了大量財富,但在2012年,世界銀行也曾指出,委內瑞拉近96%的出口和財政收入都依賴石油,一旦油價波動,委內瑞拉的經濟環境將急劇惡化。通貨膨脹早在查韋斯當政末期就已現端倪,激進左翼政治的民粹傾向、政府內部的腐敗以及隨著通脹加劇而來的食物短缺等問題,也讓查韋斯飽受歐美輿論的指責。查韋斯長期的顧問Temir Porras在接受美國左翼雜志《雅各賓》采訪時提到,委內瑞拉自物資短缺、通貨膨脹以來的應對和結果都表明,該國政府在面對油價下跌、經濟瀕臨崩潰時,所做的舉措都缺乏合理有效的規劃。
與“玻利瓦爾任務”配套的政治手段,則是查韋斯倡導的左翼意識形態和委內瑞拉“社會主義”體制的建立,同時還有民族主義。查韋斯提出的“玻利瓦爾民主革命”,旨在通過“和平革命”建立“參與式民主”,革命分“五步走”,其中,“第一步是通過大選奪取政權;第二步是舉行全民公決,召開全國制憲大會,制定以人民為本的新憲法,成立委內瑞拉玻利瓦爾共和國;第三步是重新選舉國家權力機構,革除一切傳統勢力,根本改變國家政治體制;第四步是改革傳統勢力控制的工會、行會組織;第五步徹底改革土地所有制;第六步是發動以教育改革為核心的文化革命?!倍诓轫f斯當政時,前四步被認為已經完成,因而“玻利瓦爾任務”就是要幫助革命走完最后兩步,讓委內瑞拉人民能夠成為國家的主人。而對外,查韋斯與古巴、玻利維亞等國家交好,但幾乎是處處與美國作對,堅定地指認后者為“帝國主義者”。作為拉丁美洲“粉紅浪潮”(Pink Tide)的代表,查韋斯在進一步左轉之后,更加提倡國內的公平正義與參與式民主的落實,同時呼吁加強拉美區域經濟一體化,拒斥美國的影響和干涉。
但如今,委內瑞拉的經濟可以說糟得不能更糟了,查韋斯主義(Chavismo)也在深刻的政治和經濟危機中瀕臨破產。迎接查韋斯的接班人馬杜羅的是2014年以來的油價暴跌。一些分析人士認為,油價下跌后,委內瑞拉的經濟狀況已經比大蕭條時期的美國以及蘇聯解體后的俄羅斯更為糟糕。數千民眾在2014年走上街頭抗議生活條件的惡化,但遭到政府干預,釀成11人死亡的悲劇。而在2015年,反對派人士在馬杜羅上臺后,第一次在國民議會中贏得多數議席,但在2016年,國民議會監督國家經濟活動的職能就被剝奪。為了維持統治,馬杜羅則在2017年建立了制憲會議,試圖修改或重新起草憲法。在Temir Porras看來,查韋斯生前依靠個人的政治魅力和手段,在各方勢力之間維持一種微妙的共識,左翼、右翼、草根、軍方,在查韋斯羅織的大網下共存,而共識在查韋斯死后、經濟惡化之后破裂。無論是馬杜羅還是反對派,短視都讓問題變得更加糟糕,總統的舉措越發反民主,靠一味煽動民粹來維系統治,繼承的無非是查韋斯主義的外殼;反對派則一致認為推翻左翼政權的時機已經成熟,盡管他們無法拿出一套能夠服眾的施政綱領,并且也無法完全獲得軍方的支持。
2018年被一些西方國家視為“丑聞”的總統大選則讓馬杜羅進一步失去民心。一些反對派政客早在大選之前就以各種由頭被當局剝奪參選資格,而在選舉過程中,馬杜羅遭到右翼反對派和不少查韋斯主義者的抗議,選舉的投票率跌至該國歷史新低的32.3%,并且選舉的公平性也飽受質疑。反對派占多數的國民議會否決了選舉結果,但馬杜羅依然在2019年1月宣誓就職,開始第二任期。反對派將馬杜羅稱為簒國者,他們的領袖瓜伊多似乎比之前的反對派人士都來得更加強硬,一場舉國范圍的示威隨之開啟。瓜伊多在首都加拉加斯的集會上宣誓就任該國臨時總統時,他的手里拿著一本書,封面是解放者玻利瓦爾。而查韋斯生前也是以玻利瓦爾之名,帶領委內瑞拉走上左翼政治道路,只是如今,這個國家離玻利瓦爾、離馬克思,甚至離查韋斯所設想的道路都偏離得太遠了。

查韋斯時代的左翼政權與右翼反對派
在查韋斯上任之前,委內瑞拉在20世紀先后經歷了軍人獨裁和政黨政治,前者如同拉美其他國家的右翼軍人獨裁政府一樣,打壓左翼勢力,一度讓社會氛圍變得相對壓抑。最后一位軍事獨裁者希門尼斯在1952至1958年期間當政,他掌權時期恰逢國際石油價格的上漲,委內瑞拉的經濟在他治下,奉行凱恩斯主義,強調國家對經濟的干預,并大力發展基礎設施建設。但軍政府的獨裁統治對私營經濟極不友好,隨著國家干預的擴大,債務問題也越來越嚴重,而天主教會也頗受打壓,殘酷的高壓政治最終讓希門尼斯的統治在1958年被推翻。此后委內瑞拉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出現軍事獨裁政權,即便是軍人出身的查韋斯,也更多地是在利用自己的軍方背景制衡國內的武裝力量,并讓軍隊聽命于自己,在獲取權力時則遵循民主政治的競選方式,而不像希門尼斯或者拉美其他國家的軍事獨裁者一樣擁兵自重。
軍政府倒臺之后,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民主行動黨(AD)和社會基督教黨(COPEI)形成穩定的兩黨政治,民主行動黨在政治光譜上雖說屬于中間偏左政黨,但對新自由主義的擁護,讓該黨與右翼的社會基督教黨在根本利益上趨向一致,政黨雖然有輪替執政,但基本上是由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瓜分利益,共同“近乎病態”地操縱委內瑞拉政治。與后來發生的類似,委內瑞拉的歷屆政府都在經濟上依賴該國的石油資源,油價的漲跌也左右著該國的命運。在民主行動黨和社會基督教黨的輪流執政期間,尤其到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委內瑞拉像其他與美國往來密切的拉美國家一樣,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雖然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國家經濟的發展,但靠出口石油得來的巨額財富卻壟斷在少數人手中,貧富分化的加劇引發嚴重的社會危機,使得委內瑞拉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陷入嚴重的政治危機,民主行動黨的總統佩雷斯也因嚴重的腐敗問題被彈劾下臺,取而代之的社會基督教黨總統卡爾德拉也無力扭轉局面。軍人出身的查韋斯,利用1990年代石油市場的低迷,以及由此導致的國家經濟的不景氣,一舉在1998年當選總統。他領導下的委內瑞拉統一社會主義黨(PSUV)通常被認為是左翼政黨,但其實查韋斯時代的委內瑞拉,執政勢力更像是一個混合體,石油公司雖然收歸國有,但事實上還是掌握在私人手中,一些工廠出現了極具進步意義的工人自治,但國家對經濟和外匯的管控卻日益嚴格。
一些觀點認為,馬杜羅的執政之所以失敗,和他所處的糟糕的經濟環境有著很大關系。而在查韋斯任上大舉擴張的國有化經濟,在應對油價下跌時又明顯缺乏應對機制,政府方面雖然大力宣傳左翼政策,但反過來,在《新左派評論》刊載的一篇訪談中,比較政治學者巴克斯頓(Julia Buxton)指出,委內瑞拉當局缺乏對資本主義的認知,而且國有化往往也是停留在將私人企業收歸國有這一階段,缺乏后續投資。而這種過度依賴石油的經濟模式,在查韋斯執政末期,早已經現出各種弊端,這也給了該國反對派以可趁之機。查韋斯從中間偏左的“第三條道路”逐步往激進左翼的轉向,為他贏得了大量底層人民的選票。2002年的總統大選,他在75%投票率的選舉中贏得了六成以上的選票。但在隨后兩個任期中,查韋斯的激進化政策也讓左翼內部開始出現分裂,一些團體要求在工廠內實行工人自治,但查韋斯的意向很明顯,就是要求國家抓住國民經濟的命脈,大范圍干預經濟活動。而經濟下行給委內瑞拉普通人民的日常生活帶來的沖擊程度遠超過他們的想象,到2014年,物資短缺讓委內瑞拉民眾也開始走上街頭,這個國家也被認為陷入了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馬杜羅曾多次否認這一說法。
巴克斯頓認為,從查韋斯當政開始,左翼政權就低估了右翼反對派的勢力。委內瑞拉的右翼勢力,在21世紀前期,粉紅浪潮席卷拉美的時候,一度顯得非常消沉。尤其是在查韋斯與本國軍方關系密切的情況下,反對派勢力要想有所作為幾乎不可能,他們會在針對美國的反帝國主義宣傳中,被描述為是“洋基佬(Yankees)”的代言人。查韋斯主義在油價飆升的年代里為民眾帶來的實際利益,也讓右翼勢力在查韋斯第二任期初期,試圖通過經濟手段沖擊左翼政權的嘗試顯得綿軟無力。但查韋斯的逝世和馬杜羅接班后的經濟形勢,再一次讓反對派和右翼勢力看到了重新執政的曙光。
右翼反對派曾經嘗試挑戰查韋斯的統治。委內瑞拉反對派民主協調聯盟(Coordinadora Democrática)成立于2002年,這個反對派團體主要由右翼組織組成,試圖讓工商業者和資產階級得以在美洲國家組織上發聲,并且也有一定的美國背景。在民族協調聯盟中,最具影響力的要屬委內瑞拉商會聯合會(Fedecámaras),該組織成立于1944年,由14個商業行會集團組成,囊括銀行、農業、商業、建筑、能源、制造業、媒體、礦業、畜牧業、保險、運輸、旅游、房地產和電信等行業,其目標是保護私營經濟,提倡新自由主義經濟,重視私有財產。另一個在反對派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要屬委內瑞拉工人聯合會(CTV),雖然該組織的名號看似和左翼政權更加親近,但事實上,這個組織和民主行動黨的關系更為密切,一些報道顯示,CTV曾經在2002至2003年接受來自美國方面的資金。民主協調聯盟作為查韋斯執政前期最大的反對派勢力,曾在2002年發動一場未遂的軍事政變,2004年他們發起對查韋斯的罷免投票但又一次宣告失敗,此后該組織被查韋斯解散。民主協調聯盟的美國背景和資本主義本色,也讓查韋斯在宣傳上大做文章,同時也讓查韋斯開始質疑自由派的價值觀念,并開始整頓軍隊,用意識形態等手段加強軍方對自己的忠誠;而在政變及罷免投票均告失敗之后,一個親查韋斯政權的委內瑞拉全國工人聯合會(UNT)被重新組織起來,一些工會組織也從原來的CTV脫離,轉而加入UNT。在挫敗右翼反對派的政變,并成功度過罷免投票的危機之后,查韋斯當局的繼續左轉,也讓他更加注意將左翼力量集結起來握在手中,以便進一步的管控。

經濟危機與底層絕境中,更加復雜的反對派
查韋斯執政后期與馬杜羅時期,重新抬頭的反對派成分更加復雜。成立于2008年的民主團結圓桌會議(MUD)作為一個選舉聯盟,囊括了委內瑞拉國內的右翼、中間路線甚至部分溫和左翼政黨。如今委內瑞拉的另一位“總統”瓜伊多所在的人民意志(Popular Will)也是MUD旗下的數十個政黨之一,該黨則是一個持社會民主主義理念的中間偏左翼政黨。不過,一直到瓜伊多此番自行宣布擔任“臨時總統”之前,反對派一直處在一個怪圈之中:經濟形勢不斷下行及民眾對生活條件惡化的不滿,成為了反對派,尤其是右翼得以發出聲音、獲取支持的基礎;反對派三番五次試圖沖擊馬杜羅政權,卻受到了當局嚴酷的鎮壓,示威民眾死傷頗多,反對派領導人接二連三被逮捕關押……然而,馬杜羅的鎮壓卻又不能夠徹底消滅反對聲浪,尤其在經濟形勢進一步惡化的情況下,反對派得以一次又一次東山再起……
與之相應的,是美國及其盟友的海外宣傳,他們將掀起一波波抗議的反對派視作馬杜羅的掘墓人,反對派屢屢令人失望,但卻不至于絕望。分析人士普遍認為,缺乏軍方的支持是反對派無法成功扳倒查韋斯的一大原因;另外,正如前面提到的,反對派在與查韋斯-馬杜羅政權的角力中同樣顯得短視,他們一直無法提出合理有效的政策方針,來收買民心,政治光譜涵蓋左中右的反對派民主團結圓桌會議,其內部既沒有在恢復經濟的方式、是否接受新自由主義政策等議題上達成共識,而且反對派也需要顧及民族主義反美情緒,因而在是否接受美國支持等方面,還存在內部爭議;民主團結圓桌會議MUD在建立初期有11個政黨,此后擴張到50個,民主行動黨和社會基督教黨是其中的主要力量,但社會基督教黨由于經濟及對美關系等問題上的矛盾如今已經退出MUD,一些社會民主黨派也在MUD進進出出。另外,馬杜羅利用軍警力量對抗議民眾的殘酷打壓,也讓反對派在民眾動員上吃癟。松散的反對派選舉聯盟,時不時還會因為黨派糾紛而產生矛盾,而此前查韋斯和馬杜羅對反對派抗議活動的打壓,也屢屢讓反對派內部因為意見不一而一再分裂。
2018年的總統大選是最近又一次大規??棺h的導火索。相比此前發生的抗議活動,反對力量在面對馬杜羅政權時,其力量顯得更加集中,因為民眾早已對政府中的老面孔,以及普遍存在的腐敗感到厭煩,大選的不公和現狀的僵持讓更多人感到必須做出改變。反對派的民主團結圓桌會議已經在國民議會中獲得多數議席,在法理上,他們有了抗衡甚至推翻馬杜羅的基礎;而大選存在的不公平,甚至導致支持統一社會主義黨的民眾也出現分裂,查韋斯主義的大本營地區,一些原本相信左翼政權的民眾開始“倒戈”,轉而支持把持國民議會的反對派聯盟。
在這之中,年僅35歲的瓜伊多抓住機遇,成為反對派的領導人。近日,許多歐美媒體都開始介紹這位年輕的反對派領袖。35歲的瓜伊多被諸多媒體描述為在“政變”之前“默默無名”,他出生在委內瑞拉的港口城市,曾在加拉加斯讀大學,隨后獲得了兩個公共管理的研究生學位,其中一個還是在喬治華盛頓大學獲取的。學生時代,瓜伊多就積極參與政治運動,他曾經抗議時任總統查韋斯對媒體的干涉,并在2009年和他的導師、委內瑞拉的著名反對派人士洛佩茲(Leopoldo Lopez)一同成立了反對派政黨“人民意志”,該黨的宗旨和查韋斯的理念頗為相似,都是要消除貧困,讓委內瑞拉人都享有民主權利。但直到本月初,瓜伊多的曝光度才有所上揚,因為他以反對派領導人的身份,成為了國民議會議長。面對馬杜羅“不光彩的連任”,瓜伊多和他領導的反對力量多次指責這位“民選總統”為“篡國者”。而在加拉加斯,隨著小規模軍事政變的失敗,瓜伊多趁勢動員全國民眾,呼吁他們走上街頭抗議馬杜羅政府,他在加拉加斯宣誓就職“臨時總統”,并給與民眾以“改變”和“民主”等承諾。一些報道顯示,反對派此番的抗議活動,也受到了一部分軍警的支持。但國防部長洛佩斯(Vladimir Padrino López)在立場問題上站在馬杜羅一方,可他操縱反帝民族主義話術的表態,卻又多少顯得曖昧,似乎在對兩個“總統”的效忠站隊上仍有所保留。不過,乞求改變的委內瑞拉人民依然看不到瓜伊多和反對派在施政上的理念和規劃,但“與馬杜羅不同”或許是如今這個成分相當復雜的反對派最大的王牌。不過,在一些支持反對派的人們看來,如果瓜伊多無法成功扳倒馬杜羅,那么反對派可能在后續的清算中遭到馬杜羅當局的瘋狂報復,讓委內瑞拉的反對力量銷聲匿跡。
在食物及其他資源嚴重短缺的委內瑞拉,民眾渴望改變,但又害怕當局的血腥鎮壓,此前已有累計高達三百萬委內瑞拉人逃離他們的故土,也有不少奮起反抗、聲援反對派的民眾被當局殺害或囚禁。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委內瑞拉普通百姓如今的日常生活,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當初多數支持查韋斯政府的普通百姓,如今也有相當一部分轉而支持反對派了。國際救援委員會(IRC)在1月23日的一篇文章中介紹了委內瑞拉普通家庭在政局動蕩的情況下,所面臨的前途未卜的生活,文章稱自2014年以來,委內瑞拉民眾的生活水平是“自由落體”狀態,食物和藥品的缺乏,讓委內瑞拉人生活在饑餓與不安之中。為了哪怕一丁點的希望,不少委內瑞拉人逃到了鄰國哥倫比亞,但到達哥倫比亞之后,大幅度貶值的委內瑞拉貨幣在那里卻一文不值,變賣家當換來的本國貨幣只能在鄰國買到兩床墊子。食品短缺讓一些人在大街上抓捕貓狗來充饑;生活條件的惡化也滋生了無處不在的暴力犯罪,街頭械斗此起彼伏從未停止,打砸搶燒讓大街小巷常常陷入火海之中,死傷不計其數;一些工商業主則在物資短缺的情況下囤貨居奇,讓物價進一步抬高。這個通貨膨脹程度已經達到700%的國家,對于普通民眾來說就像地獄一樣;另一方面,反對派政黨試圖搶班奪權,也并未提出具體有效的施政綱領;馬杜羅則大肆攻擊歐美主流媒體對委內瑞拉經濟狀況的捏造,并縱容政府和軍警內部的腐??;委內瑞拉的富豪們紛紛移居西班牙,居住在馬德里的富人區。
在委內瑞拉民眾的心目中,曾經讓他們受益良多的查韋斯主義和玻利瓦爾計劃早已破產,他們手足無措,只能苦苦期盼有另一個玻利瓦爾的到來,能夠改變這一切。
當地時間2019年1月21日,委內瑞拉加拉加斯,反政府示威者舉行抗議活動,在國民警衛隊哨所附近與警察和軍隊發生激烈沖突。視覺中國 圖
粉紅浪潮褪去:地緣政治與委內瑞拉政局
左右委內瑞拉局勢的,除了油價、左右兩派政治勢力的互搏,還有一些不容小覷的外部勢力。在瓜伊多宣誓就任“臨時總統”之后,美國和加拿大幾乎第一時間表態支持反對派。在拉美地區,巴西、阿根廷、哥倫比亞等國也站在瓜伊多這邊。支持馬杜羅的除了玻利維亞的莫拉萊斯,還有一直以來和委內瑞拉政府關系密切的俄羅斯和古巴等國。在拉丁美洲,一度讓左翼人士歡欣鼓舞的“粉紅浪潮”如今已走到盡頭。在巴西、阿根廷等拉美大國,右翼政客的上臺讓整個拉丁美洲在21世紀前十五年過后逐步向右轉。政治、經濟環境都極度糟糕的委內瑞拉,如今是拉美地區為數不多的還由左翼掌權的國家,在鄰國右翼勢力的環伺之下,委內瑞拉即便能夠成功度過重重危機(看起來希望相當渺茫),左翼政府未來的路也不會好走。
在冷戰時期,美國對拉美各國政治多有干預。在上世紀中后期,拉丁美洲出現了一批右翼軍人獨裁者,在智利,美國支持的皮諾切特推翻民選的左翼阿連德政權,開啟了長達16年的右翼獨裁統治;阿根廷則在右翼軍政府執掌下進入所謂“國家恐怖主義”時期,1976-1983年間的“骯臟戰爭”讓成千上萬阿根廷人遭到軍政府的逮捕和殺害;巴西的軍事獨裁也在許多方面限制了國民的自由。這些軍事獨裁政權大多有美國在背后的支持,并且在經濟上推行新自由主義政策,保護大地主的利益。得益于原材料大宗商品價格上漲,軍政府當政時期的拉美各國,在經濟發展上也有著不錯的成績。但是獨裁、恐怖和暴力,讓社會氛圍變得壓抑,許多民眾也痛恨美國對各國政局的干預,厭惡美國和拉美獨裁者們對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保護。
拉美第三次民主化浪潮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陸續展開,拉美民眾對右翼的軍事獨裁和美國人的帝國主義都恨之入骨,貧富差距也讓民眾期盼有更大范圍的再分配政策出爐;在后冷戰格局下,美國則不必一味扶持右翼軍政府以應對蘇聯和左翼勢力的威脅。與之相應地,解放神學也開始在拉丁美洲流行,這一神學理念主張關注人間的公平正義,致力于消除人種和階級間的矛盾,反對貧富不均,而高壓的軍政府獨裁也是解放神學批評的對象。種種契機,為拉美左翼的崛起提供了極大的操作空間,左翼人士上臺之后采取的改革措施和再分配政策贏得了更多的民心,但其民粹主義的一面也開始顯現。
在石油等大宗商品價格日益走高的情況下,拉美左翼政治人物利用他們的經濟和政治改革理念逐步走上地緣政治舞臺。時任巴西總統盧拉、已故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和現玻利維亞總統莫拉萊斯被稱作是拉美粉紅浪潮的“三個火槍手”,其中盧拉的立場更加溫和,查韋斯和莫拉萊斯則都是更加激進的“社會主義者”,尤其在對美外交上,持“反帝國主義”立場更讓他們在國內贏得選民支持,在國際上則賺足風頭。莫拉萊斯直到今天都還是馬杜羅政權的支持者,他也是為數不多到場參加馬杜羅就職典禮的拉美領導人之一。在粉紅浪潮勢頭正盛的時候,委內瑞拉的鄰國巴西,以及其他拉美國家,諸如阿根廷、智利、厄瓜多爾等,都是左翼或中間偏左的溫和左翼執政。左翼的再分配政策惠及許多低收入人群,粉紅色的拉丁美洲讓美國及其盟友相當頭疼。以委內瑞拉為例,查韋斯在上臺后就通過他的一系列政策,讓窮人受益頗多,以此換取了大量民眾的支持。但一些分析人士認為,委內瑞拉的左翼掌權,正是建立在“民主的便利”之上,通過滿足民眾利益的民粹政策,查韋斯可以獲取大量選票,保證自己長期坐在總統寶座上,這也滋生出結構性的腐敗,歐美自由派多次批評查韋斯是“獨裁者”。
就像查韋斯-馬杜羅政權在委內瑞拉遭遇的窘境一樣,拉美的左翼勢力隨著大宗商品價格的回落,開始飽嘗經濟下行的苦頭。2015年開始,《紐約時報》、《經濟學人》等歐美媒體就開始吹風,稱粉紅浪潮已經開始走向轉折,逐步消退。而在拉美各國,左翼或中間偏左勢力長期執政,也導致了大量的腐敗,社會發展也在經濟增長逐步放緩的情況下有所停滯。在巴西,盧拉和羅塞夫的執政后期出,腐敗和經濟不景氣,讓原本支持左翼政權的民眾開始尋求改變。在全球范圍的又一波民粹主義浪潮中,拉美的民主選舉也讓一些右翼政客尋覓到上位的機會?,F任巴西總統博索納羅(Jair Bolsonaro),作為一位右翼強人,被稱為“熱帶的特朗普”,在總統大選中,他在除巴西左翼勞工黨核心地盤之外的地區都贏得了多數選民的支持,而上任之后,他一改左翼政治的既有政策和理念,宣稱要讓巴西回歸傳統家庭倫理價值,把矛頭對準了LGBT人群,同時在熱帶雨林開發上,也不顧環保主義者的反對,《衛報》刊登的評論文章稱博爾索納羅正在將這個國家“商品化”。
巴西和委內瑞拉這兩個鄰國在去年和今年初,成為拉丁美洲最引人矚目的兩個國家。前者是“極右翼”總統履新,而后者則迎來了“左翼”的馬杜羅的連任。兩人和各自的政府高官及智囊團,多次在社交媒體上“互噴”:馬杜羅被博索納羅及其政府高官斥責為“反民主”,是“獨裁者”;馬杜羅則像指責美國人一樣,稱新任巴西總統是“法西斯主義者”。隨著拉丁美洲整體政治氛圍開始向右轉,一些拉美國家的民眾在經歷粉紅浪潮末期的政治、經濟危機之后,甚至開始寄希望于博索納羅上臺,能夠在意識形態上遏制繼承了查韋斯遺產的馬杜羅,以免左翼意識形態繼續在拉美做大。粉紅浪潮褪色之后,在政治光譜上屬于中間偏右翼的阿根廷總統馬克里,也對馬杜羅當局及2018年的總統選舉提出批評,甚至直言馬杜羅治下的委內瑞拉是“獨裁國家”。
委內瑞拉的另一個鄰國哥倫比亞則長期接受美國的資助與扶持。網飛制作的電視劇《毒梟》(Narcos)就展示了哥倫比亞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打擊毒品行動,其中少不了的就是“美國佬”的介入。新自由主義經濟和美國的影響在哥倫比亞政壇隨處可見,而這種政治風向也讓哥倫比亞和鄰國委內瑞拉的外交關系陷入僵局。不過即便如此,在委內瑞拉遭遇食物及藥品短缺等危機時,哥倫比亞還是伸出了援手,并且在針對委內瑞拉政治經濟危機的議題上,該國表示會竭力爭取利用和平手段解決委內瑞拉危機,但隨著委內瑞拉政治危機的加劇,哥倫比亞和巴西都已經表示,隨時準備好武力干涉,以支持瓜伊多的臨時政府。
在粉紅浪潮褪去之后,一些左翼人士也擔憂右翼民粹主義的崛起,會讓拉美走向“棕色浪潮”(Brown Tide)——這個顏色與法西斯主義有所關聯。另一方面,美國則始終是籠罩在拉美各國頭上的“幽靈”,一些美國媒體在馬杜羅連任之后開始發出類似的聲音,稱馬杜羅連任是“篡國”行為,會加劇委內瑞拉的危機;但也有左翼人士反駁,稱特朗普對委國政局的干涉,才是讓委內瑞拉政治危機加劇的原因所在。前者指責的是馬杜羅治下的暴力鎮壓與應對經濟危機的無能,后者則呼吁人們警惕“帝國主義”的侵略,并憂心委內瑞拉會成為另一個哥倫比亞,由親美政權作為代理人,推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甚至扶植右翼獨裁者,使得底層民眾繼續在貧困線下掙扎。他們還指責歐美媒體在報道委內瑞拉政局時,有意增加并渲染反對派領導人受到政治打壓的報道,而忽視底層民眾的絕境。對于左翼人士來說,反對馬杜羅不一定就意味著支持瓜伊多,委內瑞拉人民應該要找到新的選項,避免在極左民粹獨裁者與帝國主義代理人之間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
不過,一些反對馬杜羅的媒體人和民調機構也在提醒反對派,要讓馬杜羅下臺,或許委內瑞拉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才能讓國內政局變天。BBC中文網的分析文章則還是把兩位“總統”的拉鋸焦點放在了軍方的立場上。在總統大選前后,一項民調顯示只有10%的委內瑞拉人認為軍方會反對馬杜羅,因而也有相當一部分委內瑞拉人認為,應該借助外國力量推翻馬杜羅。在這次政變和大規模抗議前后,已經有一部分前線軍警開始出現騷動,轉而支持瓜伊多,但軍方高層如今表態依然相當曖昧。解放者玻利瓦爾就曾經打過這樣一個比喻,他說哥倫比亞是一所大學,委內瑞拉則是一座軍營,在軍方沒有進一步表態之前,委內瑞拉政局或許將面臨較長時間的拉鋸,而深陷饑餓、暴力、恐慌之中的委內瑞拉民眾,要么等待,要么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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