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西岸觀潮需老酒，

東山讀史趁暖陽。

不如靜夜云浮月，

獨立溪頭聽晚香。

每年自九月下旬起，我們的教室每天都充滿芬芳。它隨微風流動，嬰薄周身，時濃時淡，打開教室門，馨風一股就涌入了走廊。即便最為沉靜的少年，在此時心里不免泛起波瀾，那香氣會直達你的內心深處。

這是我中學時代桂花盛開季節的情景。當年，新式的三層鋼筋水泥教學樓與老式的兩層磚木樓之間的空地上，高高地聳立著兩棵桂樹，巍峨的樹冠正對著教學樓三層南面的一排教室，其中一間就是我們班的所在。

天高氣爽的時候，從教室往外望去，長空湛藍，時有微云飄過，樹上嬌羞的花朵楚楚可憐，香氛卻濃郁了起來。這兩棵桂樹應是當年永興寺的遺物，或有一百多年的樹齡，也未可知。課間，同學們會跑到桂樹下去看落下的桂花，淘氣的男生踢幾腳樹干，一陣桂花輕雨就落了下來。

在晴天，從樹下往上望，襯著青天的桂樹其實是蠻好看的。在星夜，坐桂花樹下的石階上，山風徐來，桂花時而落在發上肩頭，與要好的同學談論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務和朦朧的理想，這是那個艱難時代里的逍遙辰光。

在杭州，桂花是為平常的樹木了，一點也不稀罕。房前屋后，地頭山腰，常有桂樹悄然而立，聞香而覺其存在。不過，像我們中學的這么高大的桂樹卻也不多見。在杭州，水鄉一般少見桂樹，就如山鄉不怎么種桑樹一樣。滿覺隴一帶的桂樹更是經濟作物，出產各色桂花食品。

記得小學時候有一年十一國慶節前夕，與長兄夤夜進杭城，為在延安路上占上一個位置，好看白天的十一游行。在中途，我們抄了小路，從花塢果園穿過杭州苗圃，插到老東岳上大道。在苗圃里的路上，嗅到陣陣桂花的香味，在月色下，看見路邊種著一排不高的桂花樹，影影綽綽的花朵，散發襲人的香氣，成為夜路的指示。

在高小時我已讀過了一些寫桂花的文字。柳永的《望海潮》最早是在一本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高中語文課本上讀到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初讀之下便刻印在腦子里了。從此之后，就認定寫桂花最好的就是這一句，或是先入為主，也包含著熱愛故鄉的私心。三秋桂子，可以是瀟灑自任，花香在爽朗秋陽下拂人顏面，也可以是天香在西風曠野里獨自飄蕩，如空谷足音。它又易令人想起郁達夫的《遲桂花》，故事就發生在杭州有名的桂花之鄉。

2013年10月28日杭州湖濱的遲桂花 韓水法 攝

讀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要晚一些，大約是在高中的時候。此詞寫的正是晚秋的景色，卻并沒有桂花的影子。我1984年9月到南京大學任教，比王安石描述的那個季節要早一些，但似乎也沒有留下桂花的印象。

這個詞牌最早的寫家大概就是王安石了，但其來源并不清楚。倒是南宋的陳亮用這個詞牌直接寫了一回桂花，其孤高不群的性格展現在郁悶的情景之中，坐對花旁，表現的是人間落寞的清高。不妨將詞抄在下面。

“天高氣肅，正月色分明，秋容新沐。桂子初收，三十六宮都足。不辭散落人間去，怕群花、自嫌凡俗。向他秋晚，喚回春意，幾曾幽獨！　

是天上余香剩馥。怪一樹香風，十里相續。坐對花旁，但見色浮金粟。芙蓉只解添愁思，況東籬、凄涼黃菊。入時太淺，背時太遠，愛尋高躅。”

陳亮慷慨激昂的詞寫得最好，表達婉轉細膩的情感并非其擅長，不過，天上余香四個字也道盡了桂花雖色香多重卻依舊高潔的品格。

漢語詩歌的祖宗《詩經》沒有寫桂花，大概因為在中原以北，桂花并不能生長。在《楚辭》，桂樹和以桂命名和制作的物事則反復出現，屈原用以表達高潔之志，指稱高潔之物。而它之化為食物也同樣是高潔的，所以《九歌》就有句曰“援北斗兮酌桂漿”。桂漿大概既可理解為高潔的酒，也可以是桂花酒。由桂華而至于桂花酒，它就平民化而世俗了。

杭州原來有一家叫天香樓的餐館，其取名或許就取了這樣的道理。向來被中國古典文人視為高潔的物品，有不少民間是用來吃的，如春天的梅花和秋天的菊花。荷花雖然不能吃，但亭亭凈植的荷葉卻是做叫花雞的必需原料，也是覆蓋黃酒甏口不可或缺的材料。

桂花有各種吃法。除了桂花酒，常見的還有糖桂花，即糖腌制過的桂花，可以用于不同的食物以為輔料。江南的人家喜歡在糯米食里加糖桂花，清香滿口，如桂花湯團，桂花糕，還有桂花條頭糕。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桂花條頭糕是最好吃的甜食。可惜的是，據說現在杭州城內外已見不到它的蹤影了。

杭州人立夏必吃的立夏飯，就是烏糯米飯，糖桂花是它的妙配。立夏前，人們到山上摘來學名為南燭子的烏飯樹葉，洗凈，搗或揑碎，放在盆里用水浸出汁，然后用來燒飯。烏糯米飯燒熟之后，散發一股特別宜人的清香，真正的沁人心脾；飯色深紫而亮。烏米飯灑上糖桂花，清香之余兼有甜香，在初夏的陽光下，亦悅目動人。當時年少，每每恨不得連吃幾碗。然而，在那個糧食緊張的年代，糯米的供應一年也就兩三回，除了糧票還要特別的糯米票，一家一年也沒有幾斤糯米能買；所以每年一次的一碗烏米飯，實在是不小的幸福了。

桂花開起來是很安靜的，掩在寬大的綠葉后面，除了丹桂外，金桂和銀桂，都不太顯眼。人皆是先嗅其香味，而后才見到其嬌小玲瓏的花容。花朵纖弱而香卻可以飄得那么遠而馨人，令人在享受之余不免贊嘆幾聲。城里的桂花或稍濃郁，而在山間，它其實香得很幽雅的。

近些年來，我在家里栽了兩盆三棵桂花樹。一盆是四季桂，枝葉繁盛，天冷后搬進屋內，不久，它就會開起花朵，一直香到春節之后。另一盆先是兩棵嫁接的桂花，多年不開花，前年開了，但花不多，香不足。想要更換，又有些不舍，就再養了兩年。去年終于不忍，另裁了兩棵原生的桂花，想不到今年中秋前后就開了花，在園子里九亭邊透出一陣陣沁人的香氣。

今天從圓明園走路歸來，在月色下又嗅到了它的幽而略濃的氣息，便想到有人說杭州今年的桂花開遲了的事情，于是就找出這篇擱置已久的舊稿，補寫完整，心想或許能趕在遲桂花開放之時發出，可與朋友們一起領略半個世紀之前的故鄉秋空中的余香。

2005年9月11日初稿

2012年1月1日再稿

2024年10月4日寫畢于褐石園聽風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