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劉熙載說：“杜詩高、大、深俱不可及。吐棄到人所不能吐棄，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為深?！保ā端嚫拧ぴ姼拧罚┻@段話可謂言簡意賅，深得杜詩三昧。

根據(jù)我研讀杜詩的體會，談?wù)剬@段話的理解。

首先要探討一下這段話里的“吐棄”“涵茹”“曲折”分別是什么意思。

“吐棄”，《辭源》的解釋是“因厭惡而拋棄”。有學者認為,劉熙載所說的“吐棄”，是“遣詞造句‘惟陳言之務(wù)去’”的意思（見袁津琥《藝概箋釋》）?？蓞⒖肌Ｋ揭庖詾椋巴聴墶辈粦?yīng)僅限于遣詞造句方面，實際上立意方面的“吐棄”更為重要。在立意上，獨辟蹊徑，不落窠臼，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對庸人之見的“吐棄”。恐怕只有這種“吐棄”，才能當?shù)闷鹨粋€“高”字。

“涵茹”，意思是“包容”“涵蓋”，就詩歌的題材和內(nèi)容而言。

“曲折”，指詩歌在結(jié)構(gòu)、層次、意象、意境等方面跌宕起伏，波瀾老成，曲盡其妙。

試將劉熙載的這段話串講如下：

杜詩高、大、深俱不可及。看其立意，見他人所不能見，道他人所不能道，這就叫做“高”；看其內(nèi)容，地負海涵，人所不及，這就叫做“大”；看其章法，“毫發(fā)無遺憾，波瀾?yīng)毨铣伞?，無人可及，這就叫做“深”。

下邊結(jié)合杜詩，試對“杜詩高、大、深俱不可及”這句話加以解讀。

所謂“高”，可以理解為站位高，立意高，境界高。

譬如，杜甫的“三吏”“三別”，就屬于“吐棄到人所不能吐棄”，其立意之高，達到了一個時代的極限，足以睥睨當時的整個詩壇。

譬如，杜甫的《前出塞九首》其六寫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立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碧圃娭杏写罅康倪吶姡粽摿⒁獾母叨?，能超過杜甫這首詩的，似乎沒有。

譬如，同是送別詩，在不少情況下，杜甫的詩要比其他詩人的詩立意高。別人的送別詩，一般局限于私誼及惜別之情。在唐人的送別詩中，王勃的《杜少府之任蜀州》可謂別開生面，令人耳目一新：“……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边@樣的立意，已經(jīng)高出當時的絕大多數(shù)詩人。但是，如果跟杜甫的部分送別詩相比，王勃的差距還是比較大的。杜甫的部分送別詩，著眼于時局之憂，民生之艱，勉勵友人為官清正，體恤民情，憂國憂民之情溢于言表。這一類詩的立意，比王勃的《杜少府之任蜀州》高多了。如《送陵州路使君赴任》：“……戰(zhàn)伐乾坤破，瘡痍府庫貧。眾寮宜潔白，萬役但平均。……”特別是《送韋諷上閬州錄事參軍》這首詩，差不多通篇都是囑咐韋諷愛黎民、樹佳政的內(nèi)容：

國步猶艱難，兵革未衰息。

萬方哀嗷嗷，十載供軍食。

庶官務(wù)割剝，不暇憂反側(cè)。

誅求何多門，賢者貴為德。

韋生富春秋，洞澈有清識。

操持綱紀地，喜見朱絲直。

當令豪奪吏，自此無顏色。

必若救瘡痍，先應(yīng)去蝥賊。

揮淚臨大江，高天意凄惻。

行行樹佳政，慰我深相憶。

此詩皆是為道義而發(fā)的肺腑之言，完全擺脫了常見的送別詩的“套路”，立意高遠，感人至深。

當然，杜詩的時代背景，不同于王勃詩的時代背景，拿二人作比較，對王勃是不公平的。不過，拿杜甫同時代的詩人跟杜甫比較，結(jié)果是一樣的，甚至比王勃的差距還要大。

杜詩的立意，高就高在直面現(xiàn)實，心系國家和人民，以天下為己任上。他的《兵車行》《洗兵馬》《傷春五首》《釋悶》《有感五首》《寄董卿嘉榮十韻》《諸將五首》《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歲晏行》等名篇，辭采且不論，單說立意，就罕有其匹。杜集中此類作品舉不勝舉，令人嘆為觀止。劉熙載把“高”列為杜詩不可及的三大特征之一，可謂獨具慧眼。

再看杜詩之“大”。所謂“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首先表現(xiàn)在題材和內(nèi)容的多樣性上。杜詩的內(nèi)容千匯萬狀，地負海涵，極為豐富，舉凡朝政得失、民生疾苦、社會交往、登山臨水、臧否人物、談文論藝、氣象季節(jié)、花鳥蟲魚、生活瑣事……無所不包。杜甫既有《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諸將五首》等正大莊嚴之作，又不乏《空囊》《絕句漫興九首》《崔評事弟許相迎不到，應(yīng)慮老夫見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筆戲簡》等幽默詼諧之作；既有大量的“嘆息腸內(nèi)熱”（《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之類的憂國憂民之作，又不乏“長夏江村事事幽”（《江村》）之類的閑情逸致之作；既有大量的“山連越巂蟠三蜀，水散巴渝下五溪”（《野望》）之類的“大寫意”之作，又不乏“芹泥隨燕觜，花蕊上蜂須”（《徐步》）之類的細致入微之作……千變?nèi)f化，不可端倪。值得注意的是，杜詩中有不少屬于獨家、“冷門”的作品，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三吏”“三別”，其它如《塞蘆子》《哀王孫》《留花門》《大麥行》《光祿坂行》《苦戰(zhàn)行》《三絕句》（“前年渝州殺刺史”）、《負薪行》《最能行》《縛雞行》《又呈吳郎》《歲晏行》《客從》，等等，皆屬此類。這類作品，使杜詩的題材和內(nèi)容更加多樣化。

其次表現(xiàn)在藝術(shù)風格的多樣性上。元稹說：“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人之體勢，而兼今人之所獨專矣?！保ㄔ　短乒蕶z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王安石說：“至于甫，則悲歡窮泰，發(fā)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綺麗精確者，有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帥者，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之馬者，有淡泊閑靜若山谷隱士者，有風流醞藉若貴介公子者?！保ā盾嫦獫O隱叢話》前集卷六引）宋人孫僅說：“公之詩支而為六家：孟郊得其氣焰，張籍得其簡麗，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陸龜蒙得其贍博，皆出公之奇偏爾，尚軒軒然自號一家，爀世烜俗?！保ā恫萏迷姽{·傳序碑銘·讀杜工部詩集序》）古人的這些論述，都是在說明杜詩風格的多樣性。

關(guān)于“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為深”，這里以《洗兵馬》為例，看看杜詩“曲折”在何處。

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

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

《洗兵馬》作于官軍捷報頻傳、將取得決定性勝利之時，詩人對國家中興充滿了期待，喜悅之情躍然紙上。

只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

這兩句，是此詩的第一次轉(zhuǎn)折。詩人并沒有盲目地為中興氣象大唱贊歌，而是喜中含憂，寓規(guī)于頌，這兩句詩就暗含憂慮?！蔼毴嗡贩綗o限功”并非客觀事實，而是詩人希望如此。當時肅宗命九節(jié)度使合攻困守鄴城的安慶緒，因擔心朔方節(jié)度使郭子儀功高震主而不立元帥，卻以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使，監(jiān)督眾軍。后來九節(jié)度使兵潰鄴城，其根本原因就是沒有統(tǒng)一指揮各部的元帥。

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喂肉葡萄宮。

這是第二次轉(zhuǎn)折，詩人對回紇兵駐扎在京師表示不安。回紇的軍隊是協(xié)助唐王朝平叛的，但是他們驕橫跋扈，值得憂慮。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

三年笛里關(guān)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

這是第三次轉(zhuǎn)折。雖然長安已收復(fù)，但是希望肅宗勿忘當初即位靈武時的艱難以及三年來與安史叛軍苦戰(zhàn)的經(jīng)歷，不要因為形勢有好轉(zhuǎn)就盲目自滿。

成王功大心轉(zhuǎn)小，郭相謀深古來少。

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

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

這是第四次轉(zhuǎn)折。中興大業(yè)，關(guān)鍵在于賢才能夠得到重用。因此，詩人對有功于社稷的將帥大力頌揚。

東走無復(fù)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

青春復(fù)隨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花繞。

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

這是第五次轉(zhuǎn)折，寫初見中興氣象?！苞Q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兩句，既是對肅宗父子向上皇行問安之禮的歌頌，也有希望如此的意思，此即寓規(guī)于頌。

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

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夸身強。

這是第六次轉(zhuǎn)折，這四句詩是對宦官李輔國、魚朝恩之流氣焰熏天的憂慮和嘲諷。

關(guān)中既留蕭丞相，幕下復(fù)用張子房。

張公一生江?？停黹L九尺須眉蒼。

征起適遇風云會，扶顛始知籌策良。

青袍白馬更何有，后漢今周喜再昌。

這是第七次轉(zhuǎn)折。詩人希望肅宗重新起用受到排擠的房琯、張鎬。這里邊也有寓規(guī)于頌的意思?！澳幌聫?fù)用張子房”其實是祈望之詞，并不是說張鎬已恢復(fù)相位。

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

不知何國致白環(huán)，復(fù)道諸山得銀甕。

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

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處處催春種。

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

這十句是第八次轉(zhuǎn)折。詩人預(yù)期，隨著大唐的中興，普天之下將紛紛入貢，爭獻祥瑞之寶。隱士們不必再唱避世的《紫芝曲》了，文人們則縱情書寫謳歌河清海晏的篇章。農(nóng)民翹首望天祈盼甘霖，到處都有布谷鳥鳴叫催人耕種。圍攻鄴城的戰(zhàn)士盡快取勝歸來吧，家中的妻子做夢都在盼團圓。

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

最后兩句是第九次轉(zhuǎn)折，大意是怎樣才能得到傾瀉天河之水的壯士，把天下的兵器沖刷一空，讓國家長治久安，讓人民共享太平。

《洗兵馬》雖然極盡“曲折”之能事，但是內(nèi)在邏輯嚴絲合縫，神完氣足，渾然一體，絕無松散之病。“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誠哉斯言！

總之，劉熙載的這段話，確實是高論，對于我們從整體上把握杜詩，是很有幫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