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歲的王春梅倒下了，躺在病床上發著高燒，還不停地說：“喝增健就好了”。

丈夫彭相軍無奈，只能拿無限極增健口服液給妻子喝。

“真的是吃無限極吃魔怔了。”兒子彭豪看著垂危的母親，話到嘴邊，還是沒忍心說出口。

2019年1月21日，家住河南省信陽市淮濱縣的彭豪告訴澎湃新聞（www.kxwhcb.com），2015年底，母親王春梅查出乳腺癌，經過手術、定期服用抗癌藥物，未有復發；2016年12月，母親經同村鄉鄰孫某介紹，開始在河南信陽淮濱縣開無限極店的蔡某處購買無限極產品服用，持續兩年多“沉迷”其中，花費十余萬。

2018年12月1日，王春梅突覺身體乏力入院檢查，查出患急性髓系白血病，具體患病原因不明。

彭豪稱，2018年12月7日，蔡某父子拎著果籃上門探望，親切地喊他“大侄子”，喚其母“姐”，臨走時還開了一張“單子”，叮囑讓加大劑量繼續服用無限極產品。“三種口服液一天喝12瓶，靈芝皇膠囊早中晚各10粒。”

查詢無限極官網產品展示頁面，其產品標注的使用次數，多為每天每日2-3次、每次1-2粒（支）。

對于保健食品能否超過其產品標注劑量長期超量食用的問題，澎湃新聞先后采訪了多位國內食品安全、營養學方面專家，均表示保健品不能超量食用，因人而異或產生副作用。中國農業大學食品學院副教授朱毅向澎湃新聞表示，長期大量食用保健食品是否合適，還需要觀察病人身體反應和遵循醫生指導。

澎湃新聞經家屬同意，用王春梅的賬號登陸“無限極中國”，其賬號信息顯示，王春梅經“上線”經辦人孫某辦理加入無限極，并拉入包括其丈夫彭相軍等4名“下線”，彭相軍又拉入其親友5名“下線”，形成四級銷售網絡。王春梅還曾通過“下線”人員購買產品，獲得提成。

1月22日，澎湃新聞致電王春梅的“上線”經辦人孫某，孫某表示，自己服用無限極產品后，乳腺增生和“花斑”都治好了；孫女所患的蕁麻疹，經涂抹無限極牙膏也治好了。孫某向澎湃新聞強調，自己不識字，向她介紹無限極產品的人“跟我無怨無仇，不會害我”。

同日，澎湃新聞致電涉事無限極經銷商蔡某。蔡表示自己不方便接聽電話，隨即掛掉。隨后，澎湃新聞多次致電蔡，均未接聽，短信也未回復；截至發稿時，無限極方面就此事向澎湃新聞表示，目前所有投訴已登記建檔，正在逐一跟進落實。

查出白血病，仍被推薦繼續加量服用產品

彭豪不知道今年這個“年”該怎么過。

母親王春梅躺在淮濱縣人民醫院內二科病床上，雙耳失聰、皮膚現血斑、體內已少量出血。

2019年1月21日下午，王春梅高燒38度，醫生給打了退燒針，吃了止痛藥，剛剛入睡。

兒子彭豪揪心地與父親彭相軍徹夜守護在病床前，他們知道，王春梅剩下的時日已不多。

彭相軍給妻子最近兩次購買無限極產品，一次是2018年12月8日，另一次是2018年12月19日。

2018年12月7日，是王春梅被查出患急性髓系白血病的第六天。彭豪記得，那天，他和母親在家，多位親友鄉鄰前來看望，在淮濱縣經營無限極門店的蔡某父子，也拎著一個果籃專程上門探望其母。

進門略微寒暄，稱彭豪“大侄子”，喚王春梅“姐”，非常親切。

前后相聊近一個小時。蔡某父子臨走時，還專門給王春梅在紙上寫了一個“單子”，叮囑彭豪記得讓其父去門店購買產品，按“單子”上的劑量讓王春梅繼續服用無限極的保健食品。

彭豪記得，單子上大概寫著“增健等三種口服液早晚各2支、靈芝皇早中晚各10粒……”，在場多位鄉鄰可以作證。

這個劑量，相比2016年蔡某給王春梅開的劑量，近乎增加一倍。彼時，王春梅剛開始服用無限極保健品，初識蔡某。

彭豪提供的一份蔡某在2016年給王春梅手寫的服用劑量“單子”顯示，“增健早晚各2支、靈芝皇早晚各6粒、鈣片早晚各4片、常欣衛早晚各1支、女仕早晚各1支后再加1支”，并要求“飯前半小時空腹使用，鈣片飯后半小時用”。

王春梅自2016年12月以來，持續兩年多近乎一直按照這個劑量服用前述無限極保健食品。

澎湃新聞通過查詢無限極官網產品展示頁面，前述產品疑似對應全稱為“無限極增健口服液”、“無限極靈芝皇膠囊”、“無限極牌鈣片“、“無限極牌常欣衛口服液”、“無限極女仕口服液”等。

對于食用量，無限極增健口服液為“每日2-3次，每次1支”；無限極靈芝皇膠囊為“每日三次，每次1~ 2粒”等。前述劑量，明顯遠大于標稱食用量。

2018年12月8日，彭相軍又去了一趟蔡某經營的無限極門店，按照蔡某此前開具的“單子”，購買了靈芝皇膠囊兩盒、無限極牌兒童口服液（金針菇型）三盒、無限極牌潤紅胭口服液三盒等共計2499元產品。

2018年12月19日，彭相軍又從蔡某處購買了增健口服液兩盒、靈芝皇膠囊一盒，共消費935元。

至2019年1月15日前后，王春梅病情加重，彭相軍才極力堅持讓妻子停止服用。而過去兩年多間，王春梅幾乎從未間斷過服用無限極保健食品，累計花費約15萬元。

初識無限極，覺得真的能“治”好感冒

被查出患白血病后，王春梅仍覺得，無限極保健食品可以“治好”自己的病。

2018年12月至2019年1月中旬，王春梅因白血病引發高燒，還堅信“喝增健就好了”。彭相軍無奈，只好就拿增健口服液給她喝。

彭豪看著母親已經病成這樣，依舊對無限極保健食品念念不忘，心中不禁嘀咕“真的是吃無限極吃魔怔了”。

但話到了嘴邊，彭豪還是沒忍心說出口。他知道，這次母親的病，可能再難好了。

彭相軍常年與妻子王春梅在工地干活，包攬一些小工程，在村里經濟條件還算殷實。

2015年12月，王春梅被查出乳腺癌，從此就再沒有和丈夫去過工地。

那年之后，王春梅在上海做了右乳房切除手術，經過6次化療，持續服用抗癌藥物，恢復得還不錯，未見有復發。但相關血液指標有多項持續下滑，不符合參考值范圍。

彭豪提供的王春梅相關病例資料顯示，2018年11月5日，王春梅前往上海的醫院復查，顯示“左乳術后、心肺隔未見活動病灶”，但血紅蛋白、紅細胞比積等血液多項均低于或高于參考值。

彭相軍告訴澎湃新聞，兩年前，同村鄰里孫某（女）第一次向他推銷無限極產品時，當時他本不相信。

彼時，王春梅剛做完乳腺癌右乳房切除手術，化療復查后從上海回到老家，正值身體虛弱期，時常感冒。

彭相軍回憶，孫某當時告訴他們，“說無限極能治好我妻子的病，感冒都不會再感冒，乳腺癌都可以吃好”。

聽聞此，彭相軍還曾放豪言，“只要能治好我愛人的病，花多少錢都可以”。

之后，孫某就帶著彭相軍夫婦一起前往原位于淮濱縣西城建材大世界內的蔡某店內，購買了一些無限極保健食品。也就是那時，彭相軍夫婦結識了蔡某。

“回來把無限極的產品吃了幾天后，感冒真好了。”彭相軍說，從那以后，一家人都相信無限極產品“效果”不錯，王春梅開始持續服用無限極保健食品，劑量也逐月加大。

“第一個月開了三千元的產品；第二個月，說是從遼寧來的指導老師又讓我們加大劑量，六千多的產品；第三個月去的時候，無限極指導老師又說藥量小了，身上毒素沒排完，又加到一萬一千多的量。”彭相軍稱。

此后，迫于經濟壓力，購買量又逐漸減少至每月三千元用量，但幾乎從未間斷服用。

2019年1月21日下午，彭豪嘗試與孫某通話，試圖復原當初孫某向其父母推銷無限極時的諸多細節。

根據彭豪提供的與孫某的通話錄音顯示，孫某否認曾向彭豪父母宣稱無限極能“包治百病”，但孫某稱：她自己的乳腺增生是喝無限極喝好的，她自己的孫女的肺炎是喝無限極喝好的。

當彭豪問及“我媽現在發燒，喝無限極能喝好嗎？”孫某則答：“多喝幾支，好的快些。”

錄音中，孫某反復強調其“不認識字”、“但是我知道吃了好”、“我乳腺增生確實吃好了，我不說謊話”。

“直銷員”拉親友構成四級上下線

一來二去，彭相軍和王春梅都成了無限極的直銷員，還拉了幾位親友成了自己的下線。

據彭豪提供的王春梅“無限極中國”手機APP截圖顯示，王春梅的“上線”（經辦人）為孫某，王春梅的下線包括其丈夫彭相軍在內共4名人員；而彭相軍則擁有5名下線人員，多為親友。

按照此前澎湃新聞獲得的疑似無限極獎金制度資料顯示，當消費者購買無限極產品達到498元及以上，提供相關證件可辦理無限極優惠卡，成為優惠消費者。

優惠消費者只需提供本人銀行卡號，支付80元套裝工本費或者一單消費超過2080點（購買2000元產品并支付80元套裝工本費），就能成為無限極公司的消費商（直銷員），并可以通過下線獲得一定的業績分紅等金錢獎勵。而直銷員職級從見習主任到首席總監劃為九個職級。

彭相軍稱，兩年多時間，他和妻子王春梅，累計從下線消費獲得約不到1萬元的提成。這些提成都是定期發放到他們的銀行卡上。

彭豪提供的一條來自“無限極（中國）”的短信顯示，2018年11月，王春梅通過下線，獲得了92元提成。

澎湃新聞經家屬授權，登陸了王春梅的“無限極中國”賬號，發現王春梅、彭相軍二人的“無限極中國”賬戶頁面顯示，凡其自身及下線人員購買無限極產品，便會獲得一定的“點”數積累。從以孫某這樣的基層“直銷員”一級往下計算，已經發展了呈現“金字塔”結構的四層下線；以孫某往上，其上線層級，暫不得而知。

澎湃新聞在國家商務部直銷行業管理系統查詢發現，無限極（中國）有限公司在2007年3月2日經商務部批準直銷，目前直銷分支機構有30個，為無限極在中國內地設立的 30 家分公司；服務網點2512個，為各地加盟或授權店；直銷產品共4類125種，4類為保健食品、化妝品、保潔用品、保健器材，而125種產品中有59種為無限極（中國）有限公司生產，其余未注明生產企業；直銷培訓員362 人（其中：在冊 362 人，注銷 106 人），名稱有服務職員、服務主任、業務職員、業務主任、行政職員、行政主任、外事副主任、外事主任、規則主任、分公司負責人等。

涉事銷售店疑無證銷售，最近剛拿保健品銷售執照

通過孫某結識蔡某，王春梅服用的無限極保健食品，基本都購自蔡某經營的門店。

不過，澎湃新聞通過查詢工商信用公開資料發現，蔡某于2016年成立的淮濱縣西城**日用化妝品門市部，目前仍處于開業狀態，但其經營范圍僅包括“日用品、化妝品零售”，并不具備銷售保健食品的資質。

蔡某新近于2018年12月12日注冊成立的淮濱縣蔡**化妝品店，經營范圍才具備“預包裝食品、保健品”等銷售資質。

根據彭豪提供的情況，其父母2016年7月至2018年12月期間，均在位于淮濱縣西城建材大世界內蔡某的一處門店購買。

彭豪最近一次去蔡某的門店，該門店則已遷往淮濱縣濱湖街道辦事處濱城國際小區。門店裝修一新，粉紅的底板上嵌“無限極”三個大字，并標有“授權編號108733”字樣。

1月22日上午，王春梅女兒以詢問其母是否還能服用無限極其他產品為由，致電蔡某。

蔡某在電話中多次向王春梅女兒保證，稱無限極產品屬食品類，“時臻”（一款無限極產品名）是靈芝的提取物，可以先買一瓶試試“感覺”，對身體沒有副作用，可讓其母放心服用。此外，蔡在電話中還表示，對于身體稍微差的人，吃的多一點，平衡就好一些。“你媽一開始吃的量大，但是你媽從上海醫院檢查了之后，量就吃的少了。”蔡稱自己和王春梅“親如姊妹，不是外人”。

1月22日，澎湃新聞致電孫某，孫某表示，家中女兒、兒媳婦、孫子孫女和自己都會服用無限極產品。孫某稱，自己服用后，乳腺增生和“花斑”都治好了。孫女所患的蕁麻疹，經涂抹無限極牙膏也治好了。在被問到服用多久、怎么服用時，孫某稱，自己已經忘記服用時間，也不知服用了多少支，并表示“反正就是都好了”。

電話中，孫某向澎湃新聞強調，自己不識字，向她介紹無限極產品的人“跟我無怨無仇，不會害我”。

蔡某在拒絕了澎湃新聞的采訪后，就對王春梅采取了“手段”。彭豪發現，此前她母親王春梅加入的蔡某銷售無限極產品群突然解散。蔡某在微信群中通知：“由于配合公司和國家，有黑客已經進入本群，為了防止被攻擊，本群解散。”

1月22日下午，信陽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淮濱分局向澎湃新聞發來回復表示，經查明，蔡某的淮濱縣蔡**化妝品店，經工商部門核準設立于2018年12月12日，目前因門店正在裝修之中尚未正式對外開業經營，門店內未發現無限極的相關產品存在，門店門楣上方只懸掛有無限極商標字樣的招牌，現已責令當事人限期拆除非法的無限極門店招牌，禁止銷售違法產品。

同日，澎湃新聞向無限極（中國）有限公司媒體事務部門相關負責人求證蔡某是否為無限極經銷商和擁有直銷員證。該負責人表示“正在調查中”，截至發稿，未有進一步回復。

1月23日，無限極在廣州總部召開的媒體溝通會上稱，近期一共收到了18宗與產品相關的消費者投訴信息，已第一時間成立整改專職小組，對所有消費者投訴和媒體報道的信息登記建檔，逐一跟進落實。

專家：保健品不能超量食用，因人而異或產生副作用

王春梅存在長期超劑量服用無限極多款保健食品。如，無限極牌增健口服液，主要原料香菇、茯苓、銀耳等，說明書標示“每日2-3次，每次1支”，但王春梅每天按照蔡某開具的配方，一日兩次共服用4支；無限極靈芝皇膠囊，主要原料為赤靈芝、白術、黃精等，食用量為“每日三次，每次1 ~ 2粒”，但王春梅每日兩次至少服用了12粒。
對于保健食品能否超過其產品標注劑量，長期超量食用，澎湃新聞先后采訪了多位國內食品安全、營養學方面專家。

荷蘭瓦赫寧根大學食品安全/食品工程碩士、國家二級營養師范琳琳告訴澎湃新聞，在產品成分來源安全的前提下，對于食品或是藥食同源的食物，按照日常的飲食攝入量應該不具備危險性，但過量攝入肯定會對身體產生副作用，而具體的反應癥狀和時間則因人而異。

范琳琳認為，正如藥物都有每次的服用劑量，過量肯定會有危險，只要是有限量的，都是在做完相關毒理和病理實驗之后總結的數據。對于中藥材也一樣，醫生在面對不同的患者，即便是同一種藥，使用的劑量也是不同的；而且就算是同一個患者，每次使用同一種藥也可能不同。現在人們慢性病、心腦血管疾病暴增，也是跟很多食物攝入過多直接相關的。此外，保健品是不能有治療作用宣稱的，只有藥品才可以，這是明令禁止的。

一位不愿具名的營養專家向澎湃新聞表示，保健食品和藥品區別很大，前者是起預防保健作用，并不像藥品一樣以治療疾病為目的。濫用保健食品會對健康產生危害，特別是一些非法保健食品，為了取得所謂的療效，添加了藥物成分，超量服用有可能損傷肝腎功能。即便是傳統保健食品也不能多吃，比如，人參具有興奮神經的作用，吃多了可能會出現幻覺、妄想等精神癥狀。

該專家還表示，從營養學的角度來看，服用保健食品的目的是為了糾正身體所需營養的不平衡，如果過度補，可能會造成新的不平衡，對健康是不利的。所以，與其事后靠保健食品補身體，不如事先保證一日三餐的膳食平衡。

中國農業大學食品學院副教授朱毅向澎湃新聞分析認為，藥食同源食品，雖然允許作為一般食品銷售，也應該標識禁忌人群，幫助消費者安全食用，保障健康。原國家衛計委的“藥食同源”清單，經過了充分檢驗論證，但即使清單之內的藥材食材對于特殊病人而言，長期大量食用是否合適，還需要觀察病人身體反應和遵循醫生指導。

朱毅表示，從中醫藥的角度來說，這些藥食兼用食品還是具有各自的性味歸經的偏性。比如，大劑量服用大家認為很溫和的“老好人”甘草的健康風險，中外文獻都有報道，醫界都知道要具體分析和酌量對癥使用甘草，規避“假性醛固酮增多癥”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