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高子華丨沙塘灣記事
浙東曲折蜿蜒的海岸線上,形勢巍峨,島嶼深遠,散布著眾多風貌迥異的漁村,沙塘灣在其中是個獨特的存在。康熙開海,沙塘灣的先民從福建閩南泉州、同安等地駕舟北上,選中了這個三面環山,面向浩渺東海的小海灣,聚落成村。遷居于此的漁民,不僅帶來了閩南的語言習俗,也把閩南的王爺信仰播種于此。在這里,北宋一代戰神狄青,成為了守護漁村一方平安的海神。
沙塘灣村前是干門和淡水門水道,檀頭山島橫列海旁,歷歷可數,再往大洋遠處行船不到三十海里,便是聞名遐邇的南北漁山列島。這片海域被稱為“浙東魚倉”,自古便是大黃魚、小黃魚、帶魚和墨魚四大經濟魚類的著名產區。船過銅瓦門,是有中國四大中心漁港之稱的石浦漁港,漁船商舶補給避風和魚獲交易的天然良港。

漁村村口的標志,攝影:諸虹
因為山海相阻,即便前些年沙塘灣漁民集資修了條簡陋隧道,聯接了外面世界,但是漁村遺存的閩南文化韻味獨特,成為了甬派大地上獨一無二的“閩南村”。
一
沙塘灣的先民不是孤勇者。隨著清康熙四海平定,“海禁”政策漸弛,浙江沿海兼具山海之利,閩南民眾乘風上下,蜂擁而至。
民國二十年代中期修撰《象山縣志》,將半島南鄉昌石鎮下轄石浦、延昌、昌國衛、番頭和定塘等地分為四個區塊,通過采訪員開展調查,后在縣志氏族表一一列舉當地“陳、林、蔡、柯、黃”等大姓祖居地,有泉州、漳州、晉江、漳浦、同安、惠安、武平等地,可見移民之眾。
如果說捕魚和造船技術是閩南漁民“討海生涯”的利器,信仰與語言就是其守護精神家園的厚盾。除了家喻戶曉的媽祖信仰,王爺信仰也是閩南人宗教社會的重要一脈。王爺信仰的神祇廣泛,是閩南人普遍祀之的大神,但是這些神靈在不同地域,往往又有自己的在地真身,神靈世界豐富多樣。
沙塘灣的“狄池王爺廟”是“三府王爺廟”,位于村前半月形沙灘中段,始建于清嘉慶八年(1803),“文革”時用作漁業隊倉庫,形制得以存留。此廟大殿三進,神殿對面是戲臺,紅色匾額上書“靖海臺”三個黃色大字。

狄池王爺廟匾額,攝影:諸虹
廟堂供奉王爺有三。中殿紅面神像,此地祭拜的是“囯姓爺”鄭成功。右殿黑面神像,供奉的是池府王爺池然,傳說是明萬歷年間漳州府臺,為治瘟疫舍身救民,漳泉百姓得以免遭劫難。此事感動天庭,玉皇大帝敕封其為“代天巡狩”王爺。這是各地王爺廟普遍祭拜的神靈。
左殿青面神像,是北宋仁宗期間的名將狄青,其生前西征黨羌西夏,南收邕廣交趾。北宋立朝后抑武崇文,因軍功擔任樞密使副使的武將僅狄青一人,可見戰功輝煌。去世后謚號崇隆,一般百姓知曉者,北宋狄武襄狄青、南宋岳武穆岳飛而已。
石浦當地有首漁謠,形象描述了舊時漁家的悲慘年景:“清水洋,渾水洋,十年一件破衣裳。天當被,海當床,娶個月亮進洞房。”抲魚人出海捕魚,出入風潮島嶼之間,是極為危險的營生。沿海漁村,皆有廟宇,以求得神靈護佑,風調雨順,出入平安,漁汛旺發,驅瘟除疫。
2002年廟宇重修,碑志記錄了鮮活的漁村民間信仰故事:古時沙塘灣百姓祖先海上遇難,得青臉天神相救,后托夢說是北宋戰功顯赫的狄青。這位一生在陸地征伐的無敵戰神,不意千年之后,竟在東海偏隅一角,成為護佑漁民討海的神靈。
幾百年來,多少漁家塵封的往事,都藏在海邊的古廟里。
二
閩南語是沙塘灣自帶的標簽。在象山二中讀初一時,班上有四個來自沙塘灣的同學,一男三女,男同學叫李志軍。這個頗有時代特征的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他們幾個聊天,則用閩南語稱呼“素敏”,這是按輩分取的。女同學的名字不記得了,第一學期沒讀完,三人就都輟了學。
初三時,我們中學組建了粉碎“四人幫”后第一個重點班,志軍以“赤腳班長”聞名。一年四季,不論刮風下雨,他每天光腳翻過村后山嶺來上課。
比我們低一屆的女生陳琦,浙江美院畢業后美術理論研究成果頗豐。中學畢業后初次見面,好奇地問我:“你們班‘赤腳班長’現在在哪里?”
但是,最早讓班上同學見識沙塘灣彪悍民風的,還是沙塘灣的女同學。那時讀書,班上男女同學目不正視,也不說話,課桌之間更是楚河漢界,嚴防死守。
一天課間休息時,教室里突然一陣喧嘩。原來有隔壁桌的男女同學,手臂無意觸碰到了。叫鬧聲中,男同學順勢一肘,擊向左邊的沙塘灣女同學。女同學也不示弱,站起來便是一巴掌,回敬對方臉上。要知道,這位男同學可是來自延昌“道頭角”。
自從石浦開埠,延昌“道頭角”碼頭就是江浙閩粵漁夫商販船舶輻輳之處,三六九等,魚龍混雜。上了碼頭,就是祭拜媽祖娘娘的天后宮——解放后改成了延昌小學,老街上還有福州“三山”會館,泉州會館。
在讀中學的八十年代,行走在“道頭角”,常常聽到碼頭上的人,不論大小,言談自稱“阿爹”,霸蠻的江湖氣咄咄逼人。
女同學的一巴掌,一下子把教室的氣氛帶入了高潮。在海邊碼頭,“打相打”是少年成長中的家常便飯。這位男同學豈肯罷休,旋即揮拳相向。他的幾個“道頭角”“赤卵發小”,圍了過去,在邊上興奮地“吶噪喊”。
情急中,這位女同學“閩南語”一聲大喊,只見她的同村閨蜜,一個撥開人群沖了過來,還有一個坐在后面幾排,直接跳上書桌,連踏幾排,直撲這位男同學,把他按在桌上,三個女同學稀里嘩啦便是一段亂拳。
剛才喧鬧亢奮的人群,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鎮住了,教室一下子寂靜無聲。就在此時,上課鈴聲恰到好處的響起。面對共同的對手“老師”,同學們心照不宣,一個個快速坐回自己的座位,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
清朝嘉慶初年,縱橫中國沿海的蔡牽夫妻,號稱是最后的海上梟雄傳奇。沙塘灣對面的檀頭山島大王宮村,就是蔡牽團伙的據點之一。蔡牽妻子當年以“蔡牽媽”名鎮海疆。彼時閩南語中,“媽”是對成年女子的泛稱,就像北方有的地方叫作“婆娘”。
一次海上遭遇,清軍水師就要追上蔡牽,突然從船艙沖出紅衣女子蔡牽媽,赤腳爬上桅桿,用斧頭砍斷蓬索。清船來不及收帆,被風吹走,蔡牽的帆船得以轉向,逃過一劫。第一次看到此段描述,腦海里馬上浮現沙塘灣女同學腳踏課桌、眾拳揮舞的場面。

余暉下的漁村,攝影:諸虹
語言是有生命的。潛伏在血液里的聲音,或許因為某個機緣就會被激活。八九十年代,不知不覺間,港臺影視劇的閩南語歌曲,就在石浦漁港小鎮流行開來。漁港馬路上,伴隨著潮濕的咸腥海風,時常傳來低沉多情的閩南語歌聲。最早時,帶著“蛤蟆鏡”、穿著喇叭褲的小鎮青年,喜歡幾人橫排走路,拎著的日本卡式錄音機,高聲放著《紅燈碼頭》等歌曲。
最早看到臺灣明星柯受良在電影《古惑仔》扮演的表哥,雖然是屏幕上的人物,但親切得就像是延昌道頭角的隔壁大哥。跌倒爬起,敢說敢做,“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朋友幾個坐在海邊排擋,光著膀子喝酒猜拳,即使喝得跌跌歪歪,還要互相摟著脖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直到1997年柯受良成功飛躍黃河,才知道這位“亞洲飛人”1953出生在沙塘灣,母親李小花是沙塘灣人。他兩歲多的時候,也就是1955年,盤踞浙江沿海大陳島等地的國民黨殘部,撤離大陸,他的父母親和浙東沿海許多漁民一樣,被裹脅去了臺灣,他也被一起帶走。
柯受良飛躍黃河后聲名大噪,家鄉邀請他回象山探親。柯受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建議舉辦漁民的“出海捕魚儀式”,擴大地方影響。次年,當地政府開始舉辦一年一度的“中國開漁節”,到今年已經27屆了。
柯受良回到沙塘灣,特地到“狄池王爺廟”,虔誠地祭拜王爺。聽說姨媽在“石浦臺胞醫院”住院,又特地趕去看望。兩人一番熱切的閩南語交流,就像不曾分別。
三
漁民的生活就是如此這般的關乎大海。春夏網魚打鰍,秋冬捉?鉤帶,采捕魚蝦做鮳嗮皮。志軍的家在沙塘灣半山腰,眼前便是東海大洋,巨浸茫茫,一望無際。墻角放著幾個石鎖,是習武的家什。

漁網和浮子,攝影:諸虹
同學們一到,志軍媽媽話不多,笑笑便招呼他弟“去?點下飯”。“?”,直譯就是“撿東西”的“撿”。在石浦當地,去碼頭拎點魚蝦,巖礁撬點貝螺,或者宅前屋后拔把青菜、挖點番薯,都在“?”的范圍。“下飯”則是甬滬通用,指的是“飯菜”的菜。
志軍哥哥有“老本”,當地人把“武功”稱作“老本”。只要沒出海,就會教我們玩石鎖。興致高了,運足氣,扎好“四平大馬”,平伸兩膀,同學幾個渾身使勁,他的馬步紋絲不動。
家里墻角的褐色粗陶大缸,有我們半人高,兩人才抱得攏,兩片半圓形的木蓋,底部包著蓑葉,盛的是家釀米酒。海上生活風吹浪打,三九寒冬也要出海捕魚,喝酒便成了漁民唯一的樂趣,個個練就了大碗喝酒的本事。
這邊還在玩,弟弟就回來了,拎著滿滿一大籃的魚蝦蟹螺。這些下酒菜肴,有的是船上的,有的是灘涂上的,還有的是沿路鄰居家送的。這是漁村的習俗,誰家來了客人,就是自家的客人,缺什么“下飯”隨便拿。菜要滿滿一大桌,疊成幾層,越高越好,才顯得客氣。
大哥讓我們佩服的,不僅是身上的老本,還有海一樣無底的酒量。海鮮擺滿一桌,酒缸里漏斗打酒,每人斟滿一海碗。除了“透骨鮮”的海鮮,最后端上的,是一大盆甜甜的番薯絲湯,喝得大家滿頭大汗,酣暢淋漓。
在沙塘灣,家家戶戶都會在房前屋后窄小的平地上,種上番薯,補充主糧,有的還釀“番薯燒”。小小番薯,據說明代萬歷年間漂洋過海,從菲律賓呂宋島來到福建,又隨著閩南人四處遷移,扎根結瓜。
在漁村的玩耍,就是下海游泳。我們在海里踩水,比哪個同學立得高;在海里潛水,比哪個同學時間長。就是在沙塘灣,我學會了在海里睜著眼睛潛水。看到了劃動的小魚,漂浮的海蜇,看到了與陸上不一樣顏色、光亮和質感的海水。的確,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
漁民出海了,三三兩兩走出家門,扛著拎著漁具和日用品,有的人還提著壺酒,抱著壇酒。看到我們在海里玩,不時有人笑著招招手,走向漁船。每每此時,我就會想到景陽岡的打虎英雄武松。
四十年后,當我和浙江衛視阿魯——一位拍攝過《江南》《南宋》《良渚》等多部榮獲全國大獎的紀錄片大咖——敘述漁村的民俗酒風,阿魯說:“二十多年前,我在舟山跟著漁船出海拍片十多天。船行在一望無際的大海,我第一次見到大洋深處,海水是暗黑色的。我和漁民朋友一起大碗喝酒,漁民朋友和我說,喝酒可以壯膽,壓驚!”
四
海上潮起潮落,岸礁、沙灘呈現不同的景致。沙塘灣漁村的生活也是如此。

老屋鮮花,攝影:諸虹
就像發生在所有海邊島嶼漁村的故事一樣,早些年,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快速推進,村里人像潮水退去,慢慢搬到了隧道外面的世界。留在村里的,是安土重遷的老人,還有如同精神圖騰一般的“狄池王爺廟”。
這幾年,那些被歲月侵蝕的空屋,又被外鄉人看中,陸陸續續開出了民宿。“三聯生活周刊”介紹寧波海鮮,居然寫到了沙塘灣一家排擋的老板娘李大姐,說她年輕時舢板搖到漁山島。
每年農歷六月十八祭祀王爺日,沙塘灣村請來戲班,演戲報神,神人共娛。看戲的,有村里老人,在外面工作的原鄉人,還有民宿的好奇客人。對游客來說,王爺廟是打卡點。對漁村人而言,則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生命的一部分。
在海邊,人情、漁事與神跡,生生不息,穿越時空,就像大海永無休止的一吐一納,平常而又永恒。 我們今天所經歷的一切,或許早在300多年前,便已種下了種子。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