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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我們也曾年輕
呂晨:
周六去辦公室,取回您寄來的熊存瑞編校的新書,《陳寅恪六朝隋唐史論》,多謝!承上海人民出版社不棄,要我寫點什么,讓我有點犯難。因為我一向不寫書評,只寫讀后,覺得過于正式有違正常閱讀。孔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我理解,讀書是為了求知,為了自己搞明白,明白就得了,何必招貓逗狗,品頭論足,為同行,為學界,營造過于肉麻或過于殘酷的氣氛。
說實話,一開始,我還以為這是熊教授自己寫的書。拿到書,我才明白,這是陳寅恪史學著作的選本,熊教授的話,其實只有一個短序(十一頁)和散見各篇校改錯字的短注。這讓我有點懵,不知從何說起。我是談陳寅恪呢,還是談熊教授?干脆各講幾句吧。

《陳寅恪六朝隋唐史論》,陳寅恪著,熊存瑞編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8月出版,432頁,92.00元
陳寅恪是大師。研究大師的書鋪天蓋地,崇拜者多,推想當與陳氏精通或粗通歐西各國語和異國異族古文字有關。其學與王國維說的“五大發現”之最后一項有關。國圖辦四大發現展,缺最后一項,最后一項就是他所關注,傅斯年叫“虜學”。但有趣的是,陳氏游學而歸,發誓不治“禹域以外之學”。我對陳學沒什么研究,三聯送我一套《陳寅恪集》,一直沒好好讀。熊教授的選本收文二十一篇,有些讀過。我的興趣很業余,主要跟我姓李有關。我爸姓李,我媽也姓李。書中考李唐之李、李白之李,我有興趣。
李姓沾李唐的光,現在是大姓。朝鮮、越南也有李姓。美國有李將軍。華僑多以李將軍的李(Lee)翻譯中國的李,于是而有美國李。李學勤先生開玩笑,他說李姓肯定是世界第一大姓。國內,以前統計,李姓最多,但目前統計,李不如王,只能算第二。
李唐攀援顯達,頭號名人是河南鹿邑那個叫李耳的老頭子。鹿邑太清宮有唐玄宗《御注道德經》碑,就是跟老子攀親。但戰國文字,“木子李”的李氏卻以秦璽、秦簡為多,楚國的李氏,楚璽、楚簡寫成“來子李”,相當來氏、萊氏和賴氏。老李子和老萊子,可能是一分為二。“木子李”的李氏好像還是和秦地或西北有關。
李氏郡望,隴西成紀和趙郡最有名。成紀李氏,名人是李廣一族,趙郡李氏則與唐堯傳說有關。陳氏三考,最后一考,就是論李唐為什么選中趙郡為郡望,以唐為國號。
河北有行唐、隆堯二縣。行唐,戰國叫南行唐,是紀念唐堯南巡,暗示堯爺是翻太行山到河北一側。近年,行唐故郡遺址發掘,我去過現場。隆堯是由堯山、平隆二縣合并,堯山縣以境有堯山而名,東周叫柏人,李唐祖陵在焉,光業寺碑在焉,我也有幸往觀。南行唐和柏人都是鮮虞中山舊邑,趙滅中山后成為趙邑。
李濟姓李,他在哈佛學體質人類學,博士論文是《論中國民族的形成》,結論是:世上本沒有“純種的中國人”,我們都是“雜種”。按他的理解,李姓自然是“雜之又雜”了。他甚至暗示,我們的祖先可能遠在“長城那方”(beyond the wall)。
當年,陳寅恪是清華國學院的“四大導師”之一,他指導過一個學生,叫姚薇元。這位姚先生寫了本《北朝胡姓考》,陳先生給他作序。書中有高車李氏,也叫叱李、叱利、泣伏利、泣伏列氏。高車即駕高車的丁零族,也叫狄歷、鐵勒、敕勒,跟戎狄的狄和古突厥族有關。姚氏云:“關于李唐之氏族,近人亦有疑為異族者,雖所舉不無可疑,究乏確證。據陳寅恪先生考證,李唐為后魏李初古拔之裔,名雖胡化,實為漢族。”但唐代李姓的確是五花八門什么族都有。
2015年,我隨北大-牛津考察團到西伯利亞考察,曾到貝加爾湖一游,那是蘇武牧羊的北海邊,很美。我開玩笑說,我有一種回家的感覺,沒準我的祖先就來自這里,沒準我是丁零李氏。
熊存瑞,我們是老同學。他的名字跟董存瑞有關。解放孩,這類名字很多。
自北京一別,他云游海外,師從王賡武,拿了洋博士,現在是美國西密歇根大學歷史系的杰出學者。他寫過很多與中古隋唐史有關的書和文章(很多是英文),也辦過雜志,還寫小說。我給他的雜志投過稿。中古史,我不懂,但古人讀書,講究知人論世,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我對我的老同學還是有一點了解。
我們是同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考古系的同學。但實際上,我們的一切活動幾乎全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政治課,學《資本論》,太厚,讓人犯愁,所里說我們另有安排,在所自學《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省了我們很多事。除了外語,我們根本不去研究生院。考古系就是考古所。
“文革”后,恢復高考,本科有77、78屆,考上的人都很自豪。研究生,78、79屆是頭兩批,當時只有碩士生。熊存瑞是先考上北大西語系,又來考古所考研究生。
考古所,78屆,六人,全是新石器方向,主要是為一室(新石器研究室)招生。79屆是為二室(商周研究室)和三室(漢唐研究室)招生。我們五人,陳平和我跟張政烺先生學銅器,趙超跟孫貫文先生學石刻,屬于銘刻學方向。熊存瑞外語最好,考分最高,考上夏鼐先生,本想學中西交通,后來研究金銀器。安家瑤本想跟夏先生學,改由宿白先生帶她,研究玻璃器。導師多外請,所內只有夏先生。
夏先生不愛帶學生那是出了名的。原因是,他是研究所出身,看重研究,認為研究所與高校不同,主要搞研究,而非帶學生,考古研究重在挖,不在讀書。
當初,社科院成立研究生院,曾請夏先生當院長,被他謝絕。有人寫信給他,詢問考研事,他也不太上心。如:
一、1978年,曹錦炎寫信給夏鼐,想報考古所的研究生。3月,夏先生復信說:“關于甲骨文研究,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設有甲骨文組,由胡厚宣先生領導,今年準備招研究生若干名,你如欲報考,可以與歷史所聯系(北京市建國門內)。”“關于學習資料方面,亦可向他們聯系,因為我們考古所自陳夢家教授去世后,現下沒有人專搞甲骨文的。”案:考古所當時有小屯南地甲骨整理組。曹先生后來報考吉大于省吾先生,畢業后當過浙江省考古所所長。
二、1984年10月13日,趙豐寫信給夏鼐,問夏先生是否帶博士生。10月24日,夏先生復信說:“至于博士研究生,我不敢‘誤人子弟’,所以并沒有帶。”案:夏先生對絲綢有研究,趙豐想投夏先生門下而未能如愿,后來改投他人,當過中國絲綢博物館館長。
當年,考古所有些經常在傳達室看信交頭接耳飛短流長的人,我曾共事今天已經變成所內“老同志”的大學者,曾是小媳婦和受氣包,被謠諑的氣氛包圍。我和陳平、趙超、熊存瑞都受過委屈,后來都離開了考古所(只有趙超,為石刻項目,又被徐蘋芳先生調回)。
我心里一直有一個問題:夏先生的學生到底有誰?一般認為,石興邦是一個,盧兆蔭是一個,黃展岳是一個,烏恩是一個,這四位先生都是他的研究生。但他本人并不認可,因為運動太多,有些考上又取消(參看黃先生的口述),有些忙于工作,沒正規學什么。
有一回,我問徐光驥先生(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的前副所長),夏先生的學生到底有哪幾位?他說,夏先生填表,他只填一個學生,就是熊存瑞。因為他是“文革”后招生他唯一的學生。
有一回,我問夏正楷先生(夏先生的兒子,北大城環系教授),你爸爸的學生到底有哪幾位,他說,他不愛帶學生,一個沒有。我想,他不一定認識熊存瑞。
過去,所里有一種傳言,說熊存瑞外語好,中文差,夏先生看不上熊存瑞,對熊存瑞不管不問,交盧兆蔭帶,但我讀《夏鼐日記》,印象卻不是這樣。它多次提到夏先生指導熊存瑞寫論文,非常耐心,非常細心。關于夏先生怎樣指導熊存瑞,我問過我的老同學。2020年6月11日他來信,回答了我的問題。我把他的信收進我的《考古筆記》。他說,“關于夏先生對我不管不顧之說,純屬誤傳,但并無惡意。夏先生在我讀碩士后期,曾提出與我經常見面的要求,后因為忙,未能兌現。85年先生來DC參加受獎儀式,我曾去旅館探望。夏先生回京后就故去了。我想夏先生帶學生的方法,或許受英國人影響,即對學生研究、論文盡量少加干涉,這與美式的方法很不一樣。但是,夏先生在訓練我的問題上,還是做到盡力而為了”。他說,“夏先生仔細閱讀了我的論文,并提出修改意見。其中有兩部分,他認為應抽出來作專文發表”。
回首往事,我們的學術經歷都很坎坷。存瑞去國,聚少離多,國外也不容易呀。我讀他寫的《澳美留學記》,知道洋飯也不好吃,個中甘苦難為外人道。
歲月無情,如今我們都老了,然而我們也曾年輕。
2024年8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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