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國證監會和中國財政部分別發布公告，因普華永道中天會計師事務所對前客戶恒大地產集團有限公司的審計工作存在質量問題，兩家監管機構給出了頂級的處罰決定。

首先是中國證監會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證券法》的規定，對普華永道恒大地產年報及債券發行審計工作未勤勉盡責作出的行政處罰。公告顯示，普華永道在執行恒大地產2019、2020年年報審計中違反了多項審計準則，出具了標準無保留意見的審計報告，為恒大地產20恒大02、20恒大03、20恒大04、20恒大05、21恒大01共五次債券發行出具保證財務數據真實、準確、完整的聲明，普華永道制作、出具的文件存在虛假記載。

證監會依法責令改正，認定普華永道在上述期間執行的恒大地產1次債券發行審計、2次年報審計、2次半年報審閱、6次特殊目的審計項下的全部業務收入2774萬元均為違法業務收入，除了全部予以沒收之外，還按照證券法的規定處以“沒一罰十”的頂格罰款2.77億元，同時對4次未收費債券發行審計服務（沒有違法所得）處以每次最高500萬、合計2000萬的罰款，違法所得加上罰款，證監會對普華永道罰沒款總計達到3.25億元，這個數字接近證監會此前三年對50多家次違法違規會計師事務所的罰沒款總和。

其次是財政部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注冊會計師法》、《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處罰法》，對普華永道涉及恒大地產2018年審計項目的違法行為，給予沒收違法所得并罰款共計1.16億元，同時給予普華永道警告、暫停經營業務6個月、撤銷普華永道廣州分所的行政處罰。

與此同時，財政部還依據注冊會計師法，對恒大地產2018—2020年間相關財務報表審計報告的4名簽字注冊會計師給予吊銷注冊會計師證書的處罰，依據《會計師事務所執業許可和監督管理辦法》，對7名參與編制恒大地產合并財務報表的注冊會計師，給予警告或罰款的行政處罰。

這個處罰結果被認為是非常嚴厲的，尤其是罰款金額在我國是創紀錄的，算下來，財政部和證監會共計對普華永道事務所的罰沒款達到了4.41億元，更不要說暫停事務所開展經營業務、吊銷涉案注冊會計師的證書了。

對此，普華永道中國和普華永道中天也及時發布了聲明，除了尊重并堅決服從相關行政處罰決定之外，承認在恒大地產的審計中沒有達到事務所一直堅守的高標準以及社會各界的期望，同時希望通過一系列的整改和追責措施來重新贏得市場和客戶的信任。

聲明至少有兩個方面值得注意。

一是告訴大家，普華永道、普華永道中國、普華永道中天的關系。普華永道是一家全球網絡機構，普華永道中國是指中國內地、香港地區、澳門地區經營的加入普華永道全球網絡機構的統稱，普華永道中天則是加入普華永道全球網絡的中國審計機構。本次證監會和財政部發布的行政處罰僅適用于普華永道中天，不適用于其他在中國內地提供非審計業務的普華永道法律實體，也不適用于任何普華永道在香港地區的法律實體。言下之意，處罰針對的是中國內地的審計業務，中國內地的非審計業務、中國香港的經營業務不受影響。

二是普華永道除了認錯、道歉之外，還針對此次處罰采取了一系列的追責和改進措施。比如被處罰的相關恒大地產審計團隊成員已經與事務所終止勞動關系，管理層有關成員被要求承擔管理責任，事務所在任命新的管理團隊，新團隊將致力于推進質量管理的提升等等。已經開展的整改措施包括，加大對人員、培訓和科技的投資，加強文化建設和公司治理的提升等等。言下之意，是普華永道中天不會放棄中國內地的審計業務，將通過整改重塑高質量審計的形象，以重新贏得資本市場的信任。

罰款金額很大，但對普華永道而言也許并不重要；暫停6個月經營業務影響很大，但如果從9月份算起，那么到明年3月份就可以恢復經營，也許并不影響2024年的年報審計工作。真正有影響的，也許是監管部門的處罰對普華永道聲譽的影響，是市場和客戶對普華永道的信任喪失。

根據普華永道官網發布的數字，普華永道全球網絡在截至2023年6月30日的財政年度中收入總額高達531億美元，87%的財富全球500強公司均是其客戶，有364232名員工遍布151個國家688個城市。

根據中國注冊會計師協會網站發布的《2022年度會計師事務所綜合評價百家排名信息》，普華永道中天排名榜首，2022年度的業務收入79.2億元，其中審計收入68.4億元。客戶中有8家央企、237家香港上市公司、60家美國上市公司，在2021至2023年間事務所、注冊會計師均沒有受到刑事處罰、行政處罰和行業懲戒記錄。

顯然，歷史記錄表明，無論是普華永道，還是普華永道中天，都是當之無愧的“四大”，在全球資本市場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此次中國證監會和財政部的處罰，對普華永道的長遠影響究竟有多大還有待觀察。

此次處罰事件中，雖然針對的都是審計責任，但有兩件事值得市場參與者關注。

一是中國證監會和財政部協同執法，中國證監會的處罰是針對普華永道2019、2020年的審計問題，財政部的處罰是針對普華永道2018年的審計問題。而且，兩個監管部門的處罰都有各自的法律依據，證監會主要依據證券法，針對的主要是債券欺詐發行，財政部主要依據注冊會計師法，針對的是審計責任；財政部作出暫停經營業務的“資格罰”，證監會不再另行對普華永道作出暫停從事證券服務業務的行政處罰。財政部則依據行政處罰法“對當事人的同一違法行為，不得給予兩次以上罰款的行政處罰。同一個違法行為違反多個法律規范應當給予罰款處罰的，按照罰款數額高的規定處罰”等規定，與中國證監會協同對普華永道進行行政處罰。也就是說，此次處罰事件中，證監會和財政部充分協同配合，各司其職。

二是恒大地產確實稱得上是普華永道的重要客戶。以中國證監會的處罰為例，普華永道提供了1次債券發行審計、2次年報審計、2次半年報審閱、6次特殊目的審計，一共收費2774萬，還附送了4次免費的債券發行審計。如果算服務次數的話，相當于兩年時間總計15次服務，平均每次服務收費不足200萬元，但如果按照服務年數計算的話，2年收費2774萬，相當于1年收費1387萬元。

按照中注協公布的數據，2022年普華永道為237家香港上市公司服務，收入17.07億，平均每家720萬元；為60家美國上市公司服務，收入7.86億，平均每家1310萬元，比較來看，由普華永道中天廣州分所提供的恒大地產審計項目收費，超過平均水平。

對于重要的客戶，用什么來贏得信任是事務所理應考慮的問題。從普華永道的聲明看，是提供高質量的審計，是以最高的審計質量標準履行對市場和客戶的承諾。但從中國證監會和財政部的處罰公告看，事務所卻存在著諸多問題，例如主要審計程序的設計和實施存在嚴重缺陷，獨立性喪失，明知或應知恒大地產存在問題而不予以指明，還通過各種方式隱瞞或掩蓋，未保持職業懷疑，項目質量控制失效等等。顯然，質量是根本，聲譽是生命，事務所知道其重要性，卻沒有在執業過程中做到知行合一。

財政部2023年因華融審計質量問題對德勤華永的處罰，中國證監會和財政部2024年因恒大地產審計責任對普華永道的處罰，罰沒款金額一次比一次高，處罰力度一次比一次大，體現了監管部門對財務造假問題零容忍的態度。

審計能贏回信任嗎？這個問題首先要提供審計服務的事務所及從業人員來回答。外因通過內因起作用，內因才是事物發展的根據，是第一位的原因。普華永道也好，審計行業也罷，更重要的也許是建立質量第一、聲譽第一的意識，以此次處罰為契機，將質量管理貫穿于客戶承接、審計實施和審計報告的全過程，通過機制和制度的不斷完善，推動審計準則的有效實施和審計質量的不斷提升。

處罰決定的公布，對普華永道來說也許只是一個靴子落地的事情，但對審計行業來說可能還只是個開始。罰款金額創紀錄也許并不重要，認識到質量和聲譽的重要性可能才重要。“從泥坑里爬出來的才是圣人”，希望普華永道能夠從中汲取教訓，在事務所和項目的質量管理、公司治理、文化建設等方面不斷完善，重新贏得市場的信任，更期盼整個審計行業能引以為戒，堅守法律底線和誠信基礎，對客戶財務造假、欺詐發行勇敢說不，樹立起不屈的誠信形象。

（本文為澎湃商學院獨家專欄“會計江湖”系列之六十七，作者袁敏為上海國家會計學院教授，會計學博士，研究方向：內部控制、資信評級等，出版有《資信評級的功能檢驗與質量控制研究》、《企業內部控制規范與案例》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