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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神木礦工魏云峰:總想離開,卻又回來
魏云峰今年35歲,算下來,從他開始接觸礦工工作,斷斷續續已經過了快20年。和身邊操著濃重陜西口音的工友不同,他可以說流利的普通話,說話也斯文。
20年間,他幾次離開煤礦。每次離開,都想著以后不干了。但在生命的重要節點,他都選擇重返煤礦。
他的父親也曾是礦工,也曾想改行但沒改成,40多歲遇上礦難,從此癱瘓在家。母親因此受了刺激,精神狀況不穩定。
2019年1月12日16時30分許,魏云峰所在的陜西省神木市百吉礦業李家溝煤礦發生礦難,21人遇難。礦難發生時間距車工魏云峰的上班時間只有幾小時。
與死神擦肩而過,很多礦工決定這輩子都不下礦了,他們失去了工友,眼看一個個家庭失去頂梁柱。
魏云峰也說暫時沒心情干煤礦了,但他知道,萬一家里有什么事發生,自己大概還會下礦。
他不敢想那些風險,父母、妻子、兩個孩子,五張嘴靠一個人掙錢,“想的話,家里人都沒法吃飯了,人活著總要吃飯。”
他很少給自己猶豫的機會,就像當年母親得知他要做礦工,急得都哭了,父親嘆氣,告訴他干什么都行,不要下礦。
【一】
從魏云峰記事起,父親就是礦工。他家住在延安市黃陵縣店頭鎮,地處礦區。家里三個孩子,魏云峰有哥哥姐姐,各差兩歲。
魏云峰最調皮,常和礦區的小朋友到處跑著玩。大概六七歲時,有一天玩到晚上10點多才回家。媽媽生氣,罵他打他,他又跑出去,一個人跑到礦上。
進了礦洞,走了不到10米,里面黑森森的。魏云峰不敢進去,站在那兒發抖。趕上礦工們下班,一個礦工把他帶了出來。問他是誰家的小孩,小孩報上了父親的名字。
那是魏云峰第一次看到剛出井的礦工,整個臉是黑的,只有牙齒是白的。臉上有流汗的黑印,衣服有股怪味。
在上世紀90年代初,魏云峰老家的礦工們下礦只戴安全帽、頭燈。
有人摸他的頭,魏云峰抬頭看,沒認出來是誰。那個人對他笑,他才看出來是他爸。
魏云峰記得爸爸的衣服很黑,穿的兩層衣服都濕了。他問爸爸你怎么那么黑?爸爸笑笑沒回答,跟他打岔。
爸爸帶他去礦上的池子里洗澡,他記得礦工們洗過的水黑臭黑臭的。洗完澡,爸爸和他干干凈凈回家,就像從前他看到的那樣。
那天,爸爸還帶他去了礦上的小賣部,給他買了幾毛錢吃的,在魏云峰眼里,“那會兒幾毛錢已經很厲害了。”
魏云峰10歲那年,父親遭遇礦難。
一塊飯桌大的煤塊掉下來,砸到了父親的脊椎。母親要求礦上把父親送去西安的大醫院,但最終還是在村醫院做了手術。
魏云峰如今還怨恨那個醫院,達不到做手術的條件,為什么要接病人?父親的病沒有看好,就被送回家了,后來病情惡化,半身不遂,一條腿截肢。
礦上協商給2萬賠償,母親不同意,就去礦上鬧。她沒什么文化,不會通過找相關部門解決問題。拉著礦上的人,不解決就不讓走,被礦上的保安把手指掰骨折了。
這些都被魏云峰記在心上。母親去鬧也帶著他去,10歲的小孩子一下就被掀到地上。后來礦上和家里簽協議,一個月包括生活費和醫療費,給550塊錢,等孩子初中畢業可以回礦工作。
在魏云峰的印象中,礦上主動發了不到一年工資,之后就說沒錢,再后來煤礦破產,發不起工資,家里只能去礦上要錢。
禍不單行。魏云峰上初中的哥哥在學校踢足球受傷,腿粉碎性骨折,家里借了幾萬塊錢。母親的精神逐漸被壓垮。
父親受傷后,魏云峰真切感受到什么叫“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他周末推著自行車,和大一點的孩子去礦上賣冰棍。把木箱綁上帶子,挎在身上。一根冰棍進價四分,賣一毛。
手里還提個袋子,收礦工喝完的啤酒瓶。一個瓶子賺一毛。最開心的一天賺了9塊錢。
到六年級,他一個人去礦上要錢。人家拿吃的來哄他,不行,“必須見到錢”。礦上預支100,200,300,他打個欠條。拿到錢,買幾斤米回家。
趕上要交學費,要下來的工資,全家都不動。生活費靠再去礦上要100,200。最困難的時候,魏云峰去撿破爛,賣了之后買兩斤米回家。家里一分錢都沒有了。
他上課時也在想該怎么辦。還有兩個月中考,他去找老師,說我不讀了。“在學校門口自己都哭了”,時隔20多年,魏云峰還記得當時小學班里四五十個娃,自己是前七名,最好的一次考了第一名。
【二】
輟學后的魏云峰和朋友去礦上干雜活。不到一個月,就被發現謊報年齡,被辭退。他沒要工錢,給了朋友。朋友過去常幫他家提水,吃不上飯的時候,朋友在自家地里給他們摘菜。
魏云峰去工地當小工,和水泥、打混凝土。一天下來手上起水泡,每天從早上6點干到天黑,剛去時一天13塊錢,后來一天15。
成年后,魏云峰決定下礦干活。那時下井,一個月能掙1500塊錢。
家里反對,他堅決要去。“餓著肚子,生活條件在那兒放著”。不去,家里條件就改善不了。
魏云峰剛開始下井,心里很害怕。那時只有井口有燈,走進巷道里,用燈左照一下右照一下,腿都打顫。一看周圍沒人,就趕緊往前跟上,跟緊前面的人。
機器操作的聲音隆隆作響,喊也聽不見。在井下,礦工們之間打燈語。比如燈繞一下,亂閃,表示“停下”;燈往自己方向劃,表示“過來”。
開掘工、安全員、電工、支護工、炮工、通風工、車工、代班等,各種工種各司其職,互相配合。
比如支護工完成工作后,安全員要檢查。車工要在工作面外排隊等待裝煤,一車裝完了,代班過來喊下一車。
工作不久,魏云峰就遇到了危險。
他跟著幾個連著的礦斗上坡,一個礦斗里裝一兩噸煤。他眼看著連接礦斗的鋼絲繩一根根斷裂,4個礦斗失控下滑,左擺一下右擺一下,車輪冒金星。
魏云峰嚇壞了。所幸沒傷到人。

隔了一段時間,他的工友被翻倒的礦斗壓死了。
那是魏云峰經歷的第一個井下事故。他心里有陰影,離開了煤礦。
魏云峰用賺來的錢買了輛摩的,工人們永遠揀最便宜的交通工具用。摩的下雨下雪天賺不了錢,家里父親還要看病,維持不了生活。
辛苦的日子里,老天給了他一個巨大的獎賞——他戀愛結婚了。自由戀愛,妻子張靜是初中同學。
魏云峰覺得自己對不住妻子。
妻子的父親在當地政府部門任職,母親開早餐店,家里姊妹也有很好的工作。兩家條件差太多,妻子家里堅決反對,在街上碰到兩個人在一起,都要把張靜拉回家。
張靜還是義無反顧地和魏云峰結婚了,即便沒有一分錢彩禮。兩個人只買了一套2450塊錢的家具,挑最便宜買的,包括床、柜子、二手沙發、二手電視。
魏云峰22歲結婚,婚后5年都沒能踏進老丈人家門,妻子也沒回去。當被問及到底看上了魏云峰什么?張靜說,覺得他挺擔當,支撐一個家不容易。
【三】
妻子懷孕了,魏云峰決定重新下礦。
他去找相對安全的大礦,沒文憑,只能做二線工,給人清掃路面,打點水泥路。掙的沒有花的多,他又去一線干活,干小工,賣苦力。
長期在礦里,腿得了風濕。
后來,他去西安開出租,期間因為做好人好事被車隊評為形象大使。
幾個新聞網站上至今可以看到題為《女子雨夜抱住出租車輪不松手 原是有輕度精神疾病》的報道,記錄了魏云峰在2011年8月的雨夜,幫助神志不清的女孩找到家人的故事。
開了三年出租,轉眼大女兒要上小學一年級,沒有西安戶口,買不起學區房,夫妻倆商量帶孩子回老家。
在老家,魏云峰又開了一年出租,因為煤礦破產、合并,流動人口變少,私家車增多,開出租并不賺錢。
魏云峰和妻子在老家擺起小吃攤,投資少,每天能見到現錢。
2015年,小女兒妞妞降生。她學會爬、扶著墻能走后,父親坐在輪椅上就看不住了。
家里孩子老人需要照顧,外面城管越來越嚴,夫妻倆沒有再做下去。魏云峰去橫山和朋友種樹、跑過黑車,沒有固定職業。
一家五口人要吃飯,魏云峰又動念頭想去礦上開車。
聽說神木的礦賺錢,2018年農歷三月初三,魏云峰騙家里人說去沙漠種樹,跟著老鄉到神木,跑不同的礦找活干。
最開始找到一個礦,打錨桿。錨桿是煤礦巷道支護基本的組成部分,把巷道的圍巖加固在一起,使圍巖自身支護自身。
打錨桿會吸很多粉塵,對身體傷害大,但魏云峰想不了那么多。
干了20多天,礦停了,錢只出不進。魏云峰就換其他礦。他想做車工,花了近1萬塊錢買輛舊礦車,又花了一萬塊維修。
丈夫出門兩個多月,妻子張靜才從老鄉口中得知,他去下井了。
張靜不同意,擔心家里再有一個人因為煤礦吃虧。讓他回家,魏云峰不肯,車錢還沒掙回來。
和他視頻,妻子看到丈夫整整瘦了一大圈。他從190多斤掉到140斤。
勸不回丈夫,張靜就帶著孩子一起去礦上陪丈夫。她給丈夫買了一條紅色、系在腰上的平安帶,寫著“一生平安”。
【四】
魏云峰聽說妻子孩子要來,租了間房。妻子來時,房間里很臟,被子是黑的。


后來她才知道,丈夫每天下班回來,要燒水、洗澡、做飯、睡覺。有時候在床上坐著等水燒開,等著等著就睡著了。醒來發現衣服還沒換,被子也臟了。
魏云峰覺得衣服臟不臟沒關系,只要是干的、暖和就行。有時車在井里壞了,靠邊停下,鉆到車底修車。地上灑水防塵,衣服就又濕又黑。出汗,手在臉上一蹭,臉也黑了。
別人車壞了,到修理廠修,魏云峰為省錢,盡量自己修。礦上有時兩班倒,每班大概10個小時。下了班要加油、修車,再洗洗、吃飯,有時忙活完又快上班了,只能睡一兩個小時。
張靜到礦上后,給丈夫洗了整整兩天衣服,那是攢了兩個月的。藍色的衣服看上去也是黑的。
這回下礦,魏云峰覺得礦工們的自我保護意識增強了,會戴上防塵面罩。面罩里有一片濾棉,一天下來,濾棉上“一層黑油”,魏云峰就放兩片。面罩幾十塊一個,能用半年。濾棉一天一片,一片一塊五。

大女兒在出租屋里,第一次看到了下井回來的爸爸。
魏云峰回憶那天,女兒見到他有點驚訝,“站那兒看著我,不知道是誰”,魏云峰戴著面罩,只露兩只眼睛。
女兒說了句,“真臟,真黑”,爸爸接了句,“洗洗就白了”。

妻子孩子在身邊,魏云峰不管每天有多累,回家看到她們,心情都會變好。有時在井下,看著妻子給買的紅腰帶,“心里有些甜甜的”。
其他工友的家屬也有買的,后來或是磨損得不能用,或是弄丟了。魏云峰覺得腰帶和人生很像,說不來哪天就不見了。
大女兒要回去上學,妻子和小女兒妞妞留下來陪他。帶家屬的礦工并不多,工友們常來逗妞妞,買吃的給她。他們老家也有小孩。
妞妞不到三歲,自己盛飯、大口吃飯,飯后還幫媽媽收拾餐桌。她更小的時候,爸媽在外忙,用帶子把她綁在家里,剛開始她不愿意,后來也習慣了。

妞妞性格很活潑,出租屋里沒小孩和她玩,她就捧著手機看動畫片,有時很開心,有時突然哭起來。媽媽最懂她,因為動畫片的劇情讓她難過了。
魏云峰惦記老家的父母、大女兒。在大女兒面前,他常扮演嚴父。女兒犯錯,他總出面批評。時間長了,魏云峰覺得大女兒怕他。妻子和大女兒視頻,他在旁邊伸長脖子偷瞄,不入鏡頭。
兩個女兒姓氏不同,上了戶口后,魏云峰才告訴妻子。老大跟爸爸姓,老二隨媽媽。他心里一直對妻子有虧欠,用這種方式來彌補。
魏云峰給兩個女兒派下任務,“小的必須養活她媽,老大得養我。”吃飯時他逗妞妞,“爸爸老了你給不給飯吃呀?”妞妞把盛著米飯的勺子遞給爸爸。
他想讓兩個女兒念大學,出門打工這些年,人家問文化程度,他只能低頭走,“我受了一輩子苦,希望她們大學畢業。”
【五】
礦上的家屬們,作息跟著礦工走。
如果丈夫上晚班,妻子凌晨就得起來給丈夫燒水洗澡、做飯。最難熬的不是早起,是見不到人。
有一天,工友們都下班了,魏云峰卻不見蹤影。張靜做好飯后沒心思吃,去門口張望,其他人都回家睡了幾個小時了,丈夫還沒回來。又等了一個小時,在路邊終于看到他,懸著的心才放下來。
丈夫解釋加班了。“下班不往回走,加啥班?”下井不讓帶手機,魏云峰沒法和妻子聯系。


除了提心吊膽,還有不斷的顛簸——換礦、搬家。
百吉礦業是魏云峰2018年換的第五個礦,剛來一個月。他聽說這個礦安全,和兩個老礦工一起來應聘,進礦前要體檢,只有他一個人被錄用了。
礦工每到一個礦,都要提交一個月之內的體檢報告,煤礦重點關注心肺狀況。臨時工沒有合同,煤礦給礦工買保險,魏云峰此前工作的礦,是從他工資里扣300塊保險錢。
走了這么多家,魏云峰覺得這個礦相對安全,無論是通風還是支護措施,都比較到位。
礦工經過培訓、班前會等,才能上班。只要工作面有安全隱患,當班會清除隱患,才能讓下一班礦工下井。
魏云峰是車工,向外運煤,車上有防護網,防止煤塊掉落。有時候下井,前面在做支護,車工就在巷道里用鐵鍬清路,清理車上掉下的煤塊。

事故發生后,張靜給大女兒打電話說你爸礦上出事了。大女兒說那趕快不要干了,往回(家)走。
大女兒上初中,一個學期要花將近5000塊,小女兒明年上幼兒園,也是一筆錢。
家里父母靠低保過活,魏云峰每個月給家里打一點錢。他們家房屋地下的煤被采空了,形成采空區。如今山上不住人的地方有很寬很深的裂縫,家里的房子也出現裂縫。
魏云峰記得,有一年下大雨,房子太危險,政府讓他們搬出來住,發了救災帳篷。
后來,政府讓他們重建房子,蓋完政府給補幾萬塊錢。但施工隊要預付款,家里沒有拆房蓋房的錢。父親賭氣,說再塌就把自己塌死算了。
魏云峰老家在延安市黃陵縣店頭鎮南川社區火焰山小區,雖叫小區,但門口是破損嚴重的土路,父親因為一條腿截肢,常年跪在路邊修路。

魏云峰看不過去讓殘疾老人修路,2017年11月7日和8日,兩次向“延安12345”智慧政務服務平臺反映土路問題。平臺上可看到黃陵縣同年11月14日回復稱:該路段損壞嚴重,存在嚴重安全隱患。(中間略)經社區居委會工作人員查看,需維修道路共3條,長約2公里,寬約3米。
至今沒人來修路。父親快到70歲了,家里人不讓他再去修路,他膝蓋磨損,魏云峰帶他去醫院,因為承擔不了高昂的費用而沒有治療。
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缺錢時,他想讓之前拖欠工資的煤礦預支500,或商量或惱火,對方答復沒錢,要了好久也沒要出來。
干到年末,魏云峰算下來一年入手不到六萬,除去車輛維修、加油費、生活費,只剩不到兩萬塊錢。買車的錢,剛剛回本。
礦上出事之后,他最擔心的是車,這一年就賺下個車。礦車不讓上路,開不回家。放在礦上怕被偷,賣廢鐵又覺得白干了一年,“煤礦工人拿命賭明天,賭下來還沒賺到錢。”

1月19日,礦工們陸續拿到工資回家了。魏云峰雖然滿心不舍得,但是聯系不到人買車,最終只能賣了廢鐵。妻子不讓他再來煤礦了,但他自己還在考慮來,在老家賺不到什么錢。
神木其他礦的工友打電話說,他們的礦也都停了,不知道以后該去哪兒。
這次礦難,魏云峰沒敢告訴父母。亦如當年第一次下礦,看到工友被礦斗砸死,也沒告訴他們一樣。
但他愿意實名接受采訪,想讓社會多了解礦工的生活,給這個群體多一點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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