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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平:上海演劇史之奇人武永泰
天津人武永泰1890年在上海開設天福戲園,周鳳林、汪桂芬、李春來等名角曾駐場演出,在上海演劇史上有重要地位。這個戲院老板其實是個武人,1884年起追隨兩廣總督張之洞,負責駕駛兵輪,深得賞識,1889年隨調湖北,次年被張彪排擠回廣東,后升至新會營副將。武永泰身為廣東、湖北武官,為何會在上海開戲園,說來話長。
天福茶園開業廣告
兵輪管駕
讀張之洞檔案,常常遇到有故事的“小人物”,武永泰(1845-1903)為其中之一。
民國初年紀鳳翱、沈生今出版《樂府新聲》一書,記錄了不少京劇野史。據該書所述,武永泰本不姓武,用錢買下“武永泰”名下獎札到粵投效,時值中法戰爭期間,直隸同鄉張之洞正在用人之際,也就收下了。武永泰為人“善鉆營酬應”,做到廣東新會營參將。投效確有其事,而他到上海開戲園一事,似乎坐實了冒名頂替的指控。
1885年張之洞奏上《都司張福啟等留粵差遣片》,內中敘及,上年抵任之時“粵防吃緊”,“檄調山西補用都司、改獎盡先守備張福啟”到粵,“都司銜藍翎千總武永泰亦投效粵東防營”。張之洞正面臨中法戰爭巨大壓力,正所謂用人之際,調一些山西武官到廣東效力,不在調動名單的武永泰主動過來投效,也同樣笑納。武永泰可能在北洋學過一點駕駛,到廣東以后,很快就負責管駕兵輪。前兩廣總督瑞麟、劉坤一購買或自造了一些淺水兵輪,說是用作近海防御、內河緝捕,但多數時候變成迎來送往的交通工具。
張之洞最寵愛的武官是張福啟,委以兩廣督標中軍都司要職,可惜在1887年海南“剿黎”時感瘴去世。與張福啟同來廣東的張彪遂取而代之,成為張之洞貼身武官。或許正因張彪作祟,1891年武永泰被迫離開張之洞。

武永泰手跡
1885年4月中法簽訂停戰協定,朝廷派粵海關稅務司美國人吳得祿(F. E. Woodruff)赴越南西北,向岑毓英、劉永福傳達停戰撤兵命令,由武永泰駕船將吳得祿送到香港。(《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二輯第54冊第504頁)中法戰爭結束后,兩廣裁撤部隊,有些湘、淮士兵用輪船送到上海、鎮江遣散。9月到10月,武永泰不止一次駕船運送士兵,在上海停留多日。9月19日,武永泰電稟:“船初七巳刻由港動輪,十一晚子刻到滬,十二鄧提督遣去勇百馀名,載往鎮江遣散。因方道須見曾宮保,仍由原船回粵,故俟之。”方道似指淮軍將領方長華,鄧提督應為記名提督鄧正峰。
武永泰最初職銜是千總(武職從六品),1888年張之洞為之奏補澄海營左營守備(五品),仍管駕兵船,其中一艘是緝私船“蓬洲海”,實際多執行接送官員的任務,來往省城、香港、汕頭、北海之間。
“廣甲”為當時廣東水師最大一艘戰艦,鐵肋木殼巡洋艦,由福建船政局建造,1886年11月建成,張之洞指令武永泰負責前往福州接駕并駛回廣東。給武永泰當副手的是程璧光,民初任海軍總長,率領海軍南下“護法”,死于暗殺。1891年黎元洪從北洋調到廣東,入“廣甲”擔任輪機工作。1894年秋,“廣甲”從廣東接送貢品荔枝到天津,被征用參加黃海海戰,管帶為吳敬榮。“廣甲”曾開炮轟擊日艦,后來又跟著方伯謙的“濟遠”逃跑,于大連灣口三山島擱淺,吳敬榮決定毀船登岸,被革職。黎元洪落海泅水自救,得以生還,大難不死,終有后福。

廣甲艦
從上海到九龍寨城
1889年底張之洞從兩廣移督兩湖,把廣東“廣昌”兵輪帶走,1月份商得新任兩廣總督李瀚章同意,將“廣昌”連船帶人改隸湖北。1890年3月,武永泰駕駛“廣昌”接送新任湖北布政使鄧華熙。5月份,張之洞把“廣昌”改名“楚材”。6月,武永泰駕駛“楚材”接送湖北巡撫譚繼洵從上海到武昌上任。
1890年,武永泰大部分時間待在上海,受張之洞的指令,商談購買艦艇,監督湖北兵輪的維修。有人介紹從上海某洋行購買一艘“未事”(咪士)兵輪,張之洞要求武永泰協助把關。4月12日,張之洞致電上海的沈嵩齡、武永泰:“咪士公司淺水輪價較貴,總須令其核減方可。該船系何年所造,馬力幾何,日用煤若干,價減實多少,修改及配備應用各件需費若干,該守即會同武都司詳勘確查,是否合用,迅即稟覆。”洋行開價一萬六千元,經過反復磋磨,降至一萬三千元。6月20日,張之洞給武永泰發電:“‘未事’輪船據稱實價一萬三千元,如不能再減,即行購定,并行費修理,由百川通共匯去一萬六千元,回鄂核實報銷,但不準有絲毫浮冒。一月修理之期切勿逾限,計自六月初五必須工竣來鄂。”武永泰承諾:“內中絕不敢有絲毫浮冒,有負憲恩。倘有絲毫浮冒,自請參革,照冒領餉項從事。”
武永泰還經手“楚勝”兵輪的維修。洋船廠開的維修費是三千五百兩,武找到虹口“發昌”號,報價為一千九百兩。發昌機器廠或者叫發昌鐵廠,由廣東人方舉贊創辦,此時主事的是他兒子方逸侶。該廠不僅能維修輪船,還研制出中國自己的機器挖泥船。(趙立人:《粵海史事新說》第135頁)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方逸侶名叫“方逸廬”,是該書少有的正面人物。
武永泰大約在1891年返回廣東,按《樂府新聲》的說法,是受到張彪排擠。同屬武官,兩人在張之洞面前爭寵,也是情理之常,無奈張彪在身邊服侍,武永泰常年在外,不免吃虧。1891年冬,武永泰開始管駕廣東另一艘淺水兵輪“鎮濤”,次年調任碣石鎮右營都司,1897年署新會營參將,1898年升署大鵬協副將。大鵬協是廣東水師提督直屬部隊,衙署設在九龍寨城,用來監視香港,曾長期負責緝私,但在九龍海關成立后其緝私職責終止,主要工作是監視外國軍艦動向,緝捕海盜。九龍寨城也叫九龍城寨,1899年大鵬協、九龍巡檢司撤出后,九龍城寨變成“法外之地”,魚龍混雜,光怪陸離,是多部電影的背景地。

九龍寨城南門
天福茶園
武永泰為何會在上海開戲園?《樂府新聲》作了詳細解釋,令人信服。原來,武永泰到廣東任職,他在天津結交的“兄弟”聞風而來,供這些人吃吃喝喝不是問題,但有一個隱憂,若把冒名頂替丑事傳揚開去,后果嚴重。這些人最愛京戲,武永泰想到一個辦法,在上海開設戲園,讓這些“兄弟”去管理,不僅吃閑飯還有好戲看,遠離廣東、湖北官場,不會把丑事抖露出去。于是,有了上海天福茶園。

點石齋畫報之天福茶園
最初京劇演出場所叫做茶園,后來才逐漸改稱戲園(戲院),格局、形式也有一定變化。多種戲劇史著作,都記載天福茶園于1884-1885年開辦,此說不確。查《申報》報道,天福茶園于1890年春開張,此時,武永泰正受張之洞指派,在上海負責購船、修船事宜。
3月31日,《申報》“新開天福茶園”廣告稱:“啟者。本園特請各省超等文武名角,聘請京都同義和全班,吳永泰由粵帶來自置廣繡全金玻璃貢緞五彩翻衣,一概新式出色全副行頭,與眾不同,開設在六馬路,擇日登臺開演,祈請諸君賞臨,以擴眼界,信本園言之不謬也。”報紙寫的是“吳永泰”,應該是刻意的,畢竟武永泰是現任官員,需要遮掩一下。改姓為“吳”,武永泰還不放心,4月1日在《申報》刊登更正聲明:“昨報登天福茶園告白內,‘春’字誤作‘泰’字,‘浙’字誤作‘粵’字,合亟正之。”
這份聲明十分可笑,意思是開業告白“吳永泰由粵帶來廣繡”,應為“吳永春由浙帶來廣繡”。為了掩蓋從廣東過來的痕跡,把“粵”字改作“浙”字,卻忘了“廣繡”這個狐貍尾巴。粵劇以光彩奪目的戲服著稱,戲服是“廣繡”的拳頭產品,此次武永泰到上海開戲園,是以廣繡五彩戲衣行頭作號召,順應市場化觀眾“看熱鬧”的心理。改作“浙”字,則意義全失。這份聲明似乎是專門給張之洞看的,武深知張有閱讀《申報》的習慣。因有職事在身,長駐上海負責管理戲園的代理人叫“武春山”,筆者據《樂府新聲》記載作推測,應該是他弟弟。
六馬路正式名稱是北海路,屬于英租界里面知名度比較低的馬路。英租界內的東西向馬路,南京路俗稱“大馬路”,九江路稱“二馬路”,漢口路為“三馬路”,福州路叫“四馬路”,廣東路為“五馬路”,北海路叫做“六馬路”。
六馬路示意地圖
天福茶園新張,開演初期,因請不到名角,以劇目翻新快而取勝。4月13日,廣告稱閏二月廿四日“演大賜福、雙龍會、虹霓關、賣胭脂、捉放曹、雙泗州、打齋飯、黃鶴樓、大悲樓”,夜演“雙龍會、打龍袍、雙搖會、八蠟廟”等劇目,其中“打齋飯”曾是禁演的淫戲。7月底,武永泰總算請到“湖北第一名旦”傅翠喜登臺,反響一般;繼而請來京城白文奎,同樣應者寥寥。10月27日,天福刊登告白,已聘請到“姑蘇第一名角”周鳳林。農歷九月十二晚,周鳳林登臺《西廂記》;1894年元宵前夕,天福請到著名武生李春來演出《蓮花湖》,似屬短期性質。天福長聘的演員,在今天看來都不算大牌,直到汪桂芬出場。
掌摑汪桂芬
汪桂芬(1860-1908),湖北漢川人,人稱“汪大頭”,程長庚弟子,是晚清大名鼎鼎的京劇須生,開創“汪派”,曾經是天福戲園的臺柱。汪桂芬為天福演出,大約自1893年前始。1894年5月23日《申報》告白,以“汪桂芬重剙傳本連杠赤壁鏖兵”為題,內文為:“第一才子,于中取事,舌戰群儒,子義盜書,借箭打蓋,南屏借風,龐統獻計,闞澤下書,火燒○船,三江埋伏,華榮擋曹,十九夜準演。天福茶園。”
汪桂芬原本給程長庚操胡琴。有一次,程長庚因故未到,汪桂芬救臺替演《文昭關》,一鳴驚人,隨后,舉凡《天水關》《取帥印》《硃砂志》《魚腸劍》《戰長沙》《群英會》等,均能揮灑自如,惟性情孤僻,多次爽約,為人詬病。吳小如先生曾說;“汪桂芬是程長庚的衣缽傳人,以力能扛鼎之氣勢歌響遏行云之元音,沉著醇厚,實大聲宏,發音吐字,給人以立體感,這就是內行所謂的丹田氣、腦后音。汪的拿手劇目有《文昭關》《戰長沙》《華容道》《讓成都》等,其中的某些唱段為后人樹立了汪派唱腔的規模。”(《吳小如戲曲文錄全編》第2冊第78-79頁)

汪桂芬
汪桂芬雖與天福簽約,是否出場卻全看心情,好幾次到了演出時間依然不來,有時則三催四請之下到場,應付了事,觀眾十分氣憤,造成賣座慘淡,虧損連連。武永泰特地從廣東趕到上海處理此事。
有一天星期六,排定的是《捉放曹》,賣座極好,誰料汪屆期又推說感冒不能登臺,叫人送來請假條。后場主任將請假條遞給武永泰,武大怒,趕到汪桂芬住處,說:“我有良藥能治你的病。”汪氏尚未反應過來,武永泰一巴掌扇過來,清脆有聲,又抬起官靴踢到汪的大腿。汪料不到園主有這一招,痛極而哭。武歷數汪氏罪狀,宣稱:自今晚開始,不準托病請假;登臺時要認真賣力演出,不得潦草終場,否則以老命相拚,勢不兩立。汪想到自己也確實有錯,不敢強辯,遂與武永泰一齊回到天福,撕掉假條,乖乖登臺演出。(《梨園舊事鱗爪錄》,載《戲劇月刊》1928年第1卷第1期)合同期滿,汪桂芬離申回京。
汪桂芬脾氣古怪,但水平高超,慈禧太后久聞其名,光緒二十八年六月十一日將他挑進升平署充當教習,光緒三十四年四月十二日病故。(朱家溍:《北京聞見錄》第243頁)名義上是“教習”,其實主要還是在宮里演戲。據升平署檔案,光緒二十八年汪桂芬得到賞賜最多,證明他演出十分賣力,也得到太后賞識。汪桂芬身體欠佳,1908年病逝,年僅48歲。
天福場地是租來的,未幾為人奪去,不得已遷到已停業的鶴鳴茶園舊址,改名“鶴鳴”,因管理混亂,欠債太多,為躲債又借殼寶善街“天儀”。1898年4月之后,《申報》再無天儀茶園廣告,疑在此時停歇。
武永泰之死
1901年,兩廣總督陶模奏參武永泰“貌似勤干,專工酬應”,將他“開去參將,以都司歸部選用”。次年,張之洞再署兩江,武永泰到南京投效,負責管駕“登瀛州”兵船。1903年張之洞回任湖北,武永泰繼續留在兩江,駕駛“南洋”兵輪,當年9月6日在船上病死。繼任兩江總督魏光燾次年上奏片為武永泰請恤:
再,管帶“南洋”兵輪選用都司武永泰,平日講求緝務,辦事認真。上年五月間,梟匪頭目曾幗漳立會結黨,私置船械,抗拒官軍,經臣電調該輪護載弁勇,前往搜捕。武永泰熟習駕駛,奮勇協拿,匪船敗潰,旋即晝夜梭巡,不遺余力,積勞致病,甫駛回防,遽于上年七月十五日在船病故,身后蕭條,殊堪憫惻!今梟首曾幗漳業已獲訊懲辦,在事出力人員另行分別奏請給獎。該故管帶曾經在事出力,亦未便沒其勞勣。據署兩淮運司恩銘、儀棧總辦江蘇候補道蒯光典詳請奏恤前來。臣核與請恤成案相符,合無仰懇天恩俯準將已故都司武永泰飭部照例議恤,以資觀感。除飭取履歷咨部外,理合附片陳請。伏乞圣鑒訓示。謹奏。(《魏光燾集》第5冊第603頁)
光緒帝的硃批是“著照所請,該部知道。”

1903年張之洞、魏光燾等合影
晚清廣東水師腐敗
受長期對外貿易的浸潤,晚清廣東官場“言利”幾乎公開化,《杜鳳治日記》對此有不少披露。官員經商,利用權力壟斷生意,與民爭利,不僅違法,也制約了民營經濟發展。
晚清廣東官場腐敗,以廣東水師最為明目張膽。在赫德領導的新關(洋關)接手以前,廣東水師負責緝私,卻受賄放私,使得外國鴉片大量輸入中國。大鵬協官兵駐扎深圳、九龍寨城、大嶼山,是緝拿鴉片走私的關鍵位置,大鵬協副將彭玉迅速致富恐怕與此有關,彭后來到澳門經營闈姓賭博。廣東水師提督方耀,除入股大嶼山銀礦外,還在惠州等地開礦。辛亥革命前夕,水師補用參將、保商衛旅營管帶李世桂包煙包賭,在東堤開設酒樓妓寨,也屬惡劣之例。相形之下,武永泰在上海開設戲園,雖違反規定,卻并沒有利用權力直接尋租,不應苛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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