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一個月前，這里卻是另一番景象。“人擠著人、車挨著車，都往華林方向走，停車場滿了，車子就停輔路，甚至停到主路上，可不熱鬧。”的士司機吳鵬（化名）描述道。

華林集團位于黃驊市——滄州代管的縣級市。多個當地受訪者介紹，2018年12月底，天津權健涉傳銷等問題被查后不久，華林集團公司就突然開始“放假”。

2019年1月15日，河北華林集團，華林集團黃驊總部大門緊閉。   澎湃新聞記者 王選輝 圖

“放假”并未躲過社會的關注。1月9日，河南都市頻道播出了記者臥底華林公司的報道，披露了華林公司涉嫌虛假宣傳、非法傳銷等問題，隨后河南商丘華林酸堿平公司被當地工商部門查封。

1月13日，滄州市發布情況通報稱，黃驊市委、市政府已組成聯合調查組進駐企業。澎湃新聞探訪發現，隨著華林公司被查，黃驊市區內為華林“學員”提供服務的大量賓館、餐飲店也陸續關門。

1月15日上午，華林集團外大門緊閉，偶有一兩個人上前了解公司情況，門衛不耐煩得揮了揮手：“放假了，年前肯定不會再開工，年后再看看吧。”

當天晚上，黃驊市聯合調查組發布通報稱：初步查明該公司涉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目前公司主要負責人和相關人員已被警方控制，對該案將依法依規、徹查嚴辦。

生產鍋爐起步，跨行發展“酸堿平衡”

1957年出生的劉德林是華林集團的董事長，同時也是創始人。

劉德林公開的簡歷顯示，劉德林出生于黃驊鎮（現為黃驊市）劉謀莊村，曾擔任過生產隊長、鄉鎮企業保健醫生、公社磚瓦廠廠長、公社綜合廠廠長、無壓鍋爐廠廠長。

簡歷中披露，1994年無壓鍋爐廠改制，劉德林買斷企業產權，將企業變更為河北華林機械設備有限公司。

到了2002年，劉德林突然轉變方向，開始搞起了生物技術。工商資料顯示，當年10月，河北華林酸堿平生物技術有限公司（下稱“酸堿平公司”）注冊成立，注冊資本8500萬元，法人代表為劉玉龍。酸堿平公司現在是華林集團的全資子公司。

酸堿平公司官網曾介紹，其酸堿平衡理論來源于“中國酸堿平之父”、南開大學教授李建民。李建民稱，經過他多年潛心研究，“一種高科技的專業糾酸的產品營養代謝平衡調節劑，可起到調節糾酸的作用，專門解決酸性體質的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在2018年11月，美國“酸堿體質”創始人羅伯特·歐陽被美國法庭判處賠償1.05億美元，并當庭承認“酸堿體質理論”是個騙局。

“華林剛開始發展不行，鍋爐行業還虧錢，后來有李建民站臺，特別是還拿到直銷牌照，很快迅速發展起來。”一位接近黃驊市政府人士表示。

以往人滿為患的停車場，如今空蕩蕩。  澎湃新聞記者 王選輝 圖

2014年，剛從吉林一所大學畢業的大學生穆紫（化名）想創業，通過一個親戚的推薦了解到華林。“當時也很迷茫，親戚讓我過來黃驊市考察，我還聽成‘黃花寺’，覺得寺廟應該不會騙人的吧，就過來了。”穆紫對澎湃新聞說。

來到華林集團的總部，穆紫沒有想到是，一同過來參加培訓的有上千人之多，來自全國各地。培訓前，就有學員質疑企業是不是傳銷。“我們模式是直銷，牌照馬上就下來了。”有講師回應。一年后，酸堿平公司確實拿到了直銷牌照。

商務部直銷行業管理系統顯示，華林酸堿平公司于2015年2月5日批準獲得直銷經營牌照，其直銷產品包括嫩白美體護手霜、磁性潔膚凝膠、補水洗面奶、修復精華液、嫩膠原面膜、嫩白潤膚乳、再生活膚乳、舒爽柔膚水等8種化妝品。

華林酸堿平在直銷區域設立5個分支機構：吉林、廣西、貴州、浙江和河北滄州分公司，服務網點37個。不過，與龐大規模形成反差的是，華林酸堿平登記在冊直銷培訓員僅1人。

在國家批準、華林公司已備案的直銷產品里，并沒有“華林酸堿平生物電DDS按摩器”。換言之，華林公司以直銷的方式對按摩儀進行銷售就是違法的。而事實上，這個按摩儀成為了酸堿平公司的最核心產品。

“培訓完腦子里想的都是拉人頭”

穆紫介紹，進入公司第一天，講師先和學員們介紹身體健康的重要性，談了“酸堿平衡”理念。第二天，講師開始介紹華林集團及酸堿平公司的情況。直到第三天，講師才開始向學員介紹酸堿平公司的營銷模式。

整個培訓過程不允許錄音、錄像、拍照，如果被保安發現，馬上就會過來要求刪除所拍攝到的內容，講師解釋，培訓“涉及商業秘密”。

“講師和我們說，只要掏錢購買華林的產品就能成為會員，可以學技術、開店、給人做理療，但是掙錢最迅速的還是做技術推廣，說白了就是‘拉人頭’。”穆紫說，想要加入要拿出一定的費用，最少1.25萬，最多30萬，掏錢越多級別就越高。級別不一樣，拉新人入伙的提成也不一樣。

在講師口中，只要加入了公司，隨著時間的推移，發展下線的數量越多，所獲得的收入也將越來越多。“年薪幾十萬、百萬不是夢”，講師喊出口號，穆紫動心了。

研究完酸堿平公司的分銷游戲規則，穆紫心里很快算了筆賬：“要投至少投5萬，投1.25萬太不劃算了，基本沒利潤可言。”參加完培訓，她就掏了1.25萬成為了會員，幾天后追交到了5萬，還拿到了酸堿平DDS按摩器。

穆紫說，一起來參加培訓的人目的各不相同，有的想創業，有的求醫治病，“參加完培訓，大家腦子里想的都是拉人頭，賺大錢。”

2016年，35歲的袁謙（化名）也在朋友的推薦下，成為華林公司的會員。他和穆紫一樣交了5萬元，“給了現金，沒有刷卡，沒有發票、收據，只給了一個賬號，通過賬號可以在APP上查詢到你的上下線情況。”

袁謙還注意到，因為出現了“搶人頭”的情況，不同的團隊之間常發生矛盾爭吵。他介紹，后來公司有了規定，第一次來的學員歸屬第一次帶來的團隊，不允許在會場“搶人頭”，否則經核實后進行罰款。

然而，令穆紫、袁謙失望的是，三四年時間過去了，兩人都沒有賺到錢，只好相繼離開了華林。“不停地學習、培訓，消耗了時間、精力和錢，想要賺錢就是要‘拉人頭’，覺得自己上當了，不忍心騙其他人。”袁謙說。

華林集團對外宣稱，洛杉磯有其第一總部。 澎湃新聞記者 王選輝 圖

賓館爆滿交通癱瘓，運鈔車開進公司

有的人失望離開，這并不影響其他學員熱情飽滿地加入。

在經濟結構上，黃驊本是一個以農業、漁業、石化等行業為主的城市，因為華林集團的存在，這里成了一個“旅游城市”。在黃驊縣城，隨處可見各類酒店、賓館、飯館。

華林集團大廈外墻的宣傳圖顯示，“集團年收益額20億元，累計利稅上億元，為當地發展、拉動內需作出巨大貢獻。”

華林集團官網2016年5月27日曾刊發文章《渤海新區多項目開工，華林位列其中大放光華》，華林集團董事長劉德林在文中披露，“據統計，2008年后，每年來華林參觀考察的人高達10萬人次，給黃驊的交通、運輸、物流、餐飲、住宿、特產等領域帶來了巨大收益。”

曹芮（化名）是黃驊當地一名事業單位職工。在他看來，華林集團拿到直銷牌照后，外來慕名參加學習培訓的人數，遠超過十萬人。

“在黃驊，最尷尬的就是朋友來了，沒辦法安排地方住，因為所有的酒店賓館都爆滿了。”曹芮說。

除了酒店住宿，餐飲行業也是最直接的受益者。離華林集團大門50米處有個快餐店，每份套餐價格在15元到20元，價格明顯高于縣城其他地段。澎湃新聞向快餐店老板問起餐廳利潤，這位中年男子笑了笑，“大老遠從外地來黃驊培訓，他們吃飯不差這點錢，我們就多賺錢唄，賺多少就不和你說了。”

華林集團大門附近有一個“華林停車場”，里面可以容納數百輛車。曹芮介紹，原本這里是客運站，后來做不下去了，就被華林集團買去當停車場。然而，各地學員涌入時，停車場的車位還是不夠用。

當地一名出租車司機向澎湃新聞介紹，有時來華林公司參加培訓的人達到上萬人，這些人胸前掛著學員證，一大早從四面八方往華林集團方向匯集。“多的時候，停車場滿了，輔路滿了，停車都停到主干道上，交警來貼條都趕不走：大老遠跑黃驊來，還怕付不起罰單？”出租車司機說。

曹芮說，每次華林集團舉辦活動，不少人都會帶著現金參會，然后直接交款，活動一結束至少有一輛運鈔車開進公司點鈔，把現金運走。

這些外鄉人眼里的“賺錢良機”，澎湃新聞采訪的一些黃驊當地人卻沒有參與。曹芮分析：:“一方面是當地人知道搞那一套就是傳銷，另一方面，華林公司也不太愿意讓當地人參與到他們的分銷模式中。”

曹芮認為，華林公司不愿意當地人加入的原因是“怕鬧事”，本地人上當了會上門拉條幅維權，而外地人維權成本高，即使來了，公司拖幾天，或者讓社會人士嚇唬一下，這些人可能就走了。

華林集團附近當地多家餐飲店老板證實，過去幾年已出現過幾次學員拉條幅維權的事。

原定2019年初竣工的華林集團總部大廈工地上已無工人。  澎湃新聞記者 王選輝 圖

涉傳銷主要負責人已被警方控制

在華林集團的宣傳中，黃驊并不是其第一總部。

華林集團在其官網中介紹，其第一總部位于洛杉磯艾爾蒙特的Valley Mall商業區，占地面積13700平方英尺，建筑面積7000平方英尺，集產品研發、生產、辦公、旅游、住宿多種功能于一身，擁有完善的服務設施。

此外，華林集團還另設有8個”總部“：第二總部河北黃驊，第三總部保定順平，第四總部杭州千島湖，第五總部秦皇島黃金海岸，第六總部廣東肇慶，第七總部俄羅斯圣彼得堡，第八總部河南商丘，第九總部鹽城大豐港。

除了各地設置新總部，華林集團在黃驊當地的建設也沒有停歇。華林官網發布的文章顯示，2017年7月11日，華林總部新大廈開工奠基儀式舉行。黃驊市委書記朱春燕、市長宋忠秋等市領導及有關部門領導出席。

該文章介紹，“華林總部大廈總規劃用地103.8畝，建筑面積20萬平方米，預計投資6億元，主體由華林總部、酸堿平總部和壽源總部構成。”另一篇文章透露，“該項目預計2019年初竣工，屆時這一充滿華林元素、華林特色的地標性建筑將精彩亮相。”

華林總部大廈2019年初竣工的計劃，目前看來已無法完成。1月15日上午，澎湃新聞探訪華林總部大廈工地看到，該片工地仍處于打地基階段，并沒有工人在工地施工。

4天前，華林集團八總部之一的商丘總部被查封，商丘工商局睢陽分局稱，一經查實傳銷將依法處罰。當天，河南省啟動13部門聯合整治“保健”市場的行動。隨后，由黃驊市委、市政府組成聯合調查組進駐華林集團，開展全面調查。

目前離春節還有半個多月，華林集團的門衛表示，公司已經“放假”多天。華林公司附近的賓館飯店也相繼關門。

1月15日晚上，黃驊市聯合調查組發布通報稱，初步查明該公司涉嫌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目前公司主要負責人和相關人員已被警方控制，對該案將依法依規、徹查嚴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