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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獲》“青年作家小說專輯”|為何造夢,如何造夢
編者按:《收獲》2024年第4期以“青年作家小說專輯”為專題,刊登了《鵑漪》《吃黃昏》《夾竹桃有毒》《爆破游戲》《獵人之死》《拘鼠術》《七傷拳》和《工作狂博物館》等八篇作品,引發了一定關注。由上海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上海大學當代文學研究中心主辦,上海大學文學院講師王瑋旭主持的“此刻·上海大學當代文學讀書小組”,目前有14名中文系研究生、本科生成員,他們在近日就《收獲》“青年作家小說專輯”進行了集中討論,上海文藝將分三期呈現這些年輕的聲音,本篇為第二期。
王瑋旭:我們再來談談李浩然的《拘鼠術》、張粲依的《工作狂博物館》和杜梨的《鵑漪》。
《鵑漪》:困境與造夢
陳蕓靜:最初閱讀《工作狂博物館》《鵑漪》時,內心欣喜于青年作家的當下關切。這兩篇小說討論了住房、生育、內卷等諸多與青年生存境遇相關的問題,科幻情節則為現實提供了繼續生發的領地。然而,在較強的生存憂慮背后,是否需要有一種面向未來的意識?科幻的存在不僅是為現實提供理想的安樂窩和危機的泄洪區,也意味著以同時代人的眼光寫作未來,即“在當下的黑暗中感知力求企及卻不能抵達的光”。

杜梨
在《鵑漪》中,“光”是縫隙世界的主宰,縫隙世界絢麗無比,可以憑借壓縮時空成為現實世界的補償,與此同時,光可以殺人于無形,探索的欲望也是罪惡的淵藪。《鵑漪》寫得迷幻而綺麗,處理了生活的復雜、內心的隱微,但對青年作者而言,書寫生存之艱容易“少年做老成語”,進而滑向被現實牽絆的窘境。花末終于過上了普通的生活,依然需要依賴夢境建構自己的世界,她在夢境中與齊娟一樣獲得了自由,也從側面證明了現實的沉重不堪。通過結尾的山林遐想,花末的循環是不斷進入風月寶鑒的另一面,也即宣告現實自我的死亡。

《收獲》內頁 杜梨《鵑漪》
任星潼:正如杜梨所說,《鵑漪》捏合了氣候、鳥類、建筑、奇幻與科幻等元素。各樣元素像是時下流行的漆扇技藝所用的各樣顏色,多彩漆色在水中交錯旋轉,最終顏料交織定性在扇面上,形成調色獨一無二的手工制品。顏色需要附著于扇面才得展示,那么《鵑漪》的“扇面”是什么呢?我想應當是生活。夢作為花末一手搭建的烏托邦,看似是她面對殘酷現實的避難所,但實際上,花末自我獻祭,自困于夢中的契機卻是她需要面對的現實。當花末的夢被現實擠壓著破碎,回到現實的花末又如何面對她的生活呢?
在《鵑漪》中花末和多荷果跨越時空的交流幾乎復刻了電影《星際穿越》的情節。電影中父親跨越時空后為女兒傳遞的摩斯密碼在小說里變為經書中的音譯梵文,佛教文化成為本土化改寫后的文化推力。在多荷果“到達彼岸”的傳訊中,此岸是夢,彼岸則是現實。“揭諦”指向的“到達”,需要通過毀滅夢這一“有相”的世界從而實現。在夢被迫毀滅,破相之后,現實中的失蹤案得以破獲,而年輕的夫妻倆共同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似乎一切都指向到達彼岸后的幸福。只有花末面臨她失去造夢功能的恐懼,這也是她不斷地試圖重新召喚那個有相的世界的原因。花末對造相的執著實際才是真正的相。花末的夢脆弱地依附現實而被建構,解決問題的途徑從現實生活轉移到夢中,她自欺式地在夢中構建了與丈夫溝通的渠道,她試圖將自己的世界向外分享,但她卻虛構了一個位于世界內部的分享對象,一位理想中的能夠理解她的丈夫。在小說結尾,花末進入孕育生命的痛苦陣痛,也就重返她的避難所,烏托邦的性質以及對現實的逃避都達到了極致的程度,以現代文明生活為參照搭建出相距最遙遠的“人”在生物學上最初的模樣。最后,小說停止在幻象再遭毀滅的瞬間,醒來成為每個夢必須完成的儀軌。
花末的相從未被徹底地破除,她永遠不能通過依附于生活而存在的產物戰勝生活。

張粲依
《工作狂博物館》:內卷時代的話語狂歡
劉依涵:《工作狂博物館》也對沉重的現實進行了夸張的想象,申公雀及其“工作狂精神”明顯回應著當下內卷、焦慮、功利、異化等話題,幽默與反諷成為最好的表現方法,從身到心到行為,申公雀的異化比之卡夫卡的《變形記》還要讓人不適。申公雀的內卷值得批判,生產變成了消耗,努力的積極意義被抽空,這關乎勞動的尊嚴、價值和意義,但其遭遇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便提供了內卷環境下的感性經驗,提醒我們解決之道絕非簡單的拒絕。
作者設置了多樣的人物視角來展現申公雀的故事,不同人的言說完成了一個“工作狂”神話的誕生到自我解構的過程,于是申公雀反而變得不透明,真相淹沒在話語的狂歡中,唯一的結果則是,所有人不是推手就是看客,再也無法從申公雀的故事里逃離。肖爾茍這個人物多次犀利地戳穿了“工作狂精神”的謊言,痛斥了內卷、精致利己主義等時代病象,但小說中的他本身就不斷地在吃申公雀的紅利,諷刺地成為“工作狂”故事的一部分;同時他關聯著另一個重要的時代要素——網絡,媒介及其形式的特殊性也是我們討論時代問題時不可忽略的一環。申公雀已死,但有關她的“工作狂精神”并沒有消失,她也成為各種話語爭奪的資源,小說至此就像一個惡作劇,真假對錯都不可信,只剩可笑,而這樣的可笑背后,是比申公雀本身還要沉重的悲劇。

《收獲》內頁 張粲依《工作狂博物館》
張佳雯:《工作狂博物館》是“我”逐步探索博物館陰謀的故事,但在探索過程中,揭秘者“我”與研究對象“申公雀”都不曾有過直接的對話,在兩人之間小說呈現了圍繞著申公雀的三方話語。
首先是博物館與游客,在他們的敘述中申公雀是“21世紀人類楷模”“世界上最后一個工作狂”,他們是這場造神運動的主導力量,申公雀因此從默默無聞的普通人變成令人們趨之若鶩的新神。這場造神運動幾乎完全遵照消費市場的邏輯,他創造出了受人崇拜的神明,但神明所提供的所有價值都可以通過金錢交易獲得,最終被崇拜的也只有市場本身。
肖爾茍是博物館造神運動中的異聲,也是最先進行反抗的角色。作為申公雀的戀人,他不斷地發出與主流話語相反的聲音,然而異議的發生并沒有推動反思,反而增加了申公雀的追隨者。肖爾茍的反抗淪為了造神運動的養料,而他最終也從反抗者變成同謀,“投機倒把”即能夠消解掉這個行為本身的反抗性。肖爾茍與博物館相異的聲音可以始終存在,因為這本質上并不能夠改變申公雀產生的邏輯。
我的祖母則是講故事的人,作為申公雀的朋友她以小說的形式保留了造神運動的始末。與肖爾茍相似,“我”的祖母同樣是在世界中發出異議的人,只是她用以披露時代的方式是文學。祖母的反抗同樣無疾而終,不同于肖爾茍的反抗最終被市場同化,在這個時代祖母的反抗從一開始就不被視為是嚴肅的,“申公雀剛被關進去的那幾個月,祖母大受刺激,精神一度失常,每日所作的要么是調查真相,要么是躲書房里寫小說,寫完小說拿去雜志社,內容太荒誕,沒一個敢發的。祖母惱了,荒誕個屁啊,這是非虛構,親眼所見,字字屬實,結果沒人搭理她。”
申公雀這一形象不難使人聯想起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爾,變形的身體使讀者不由得對主人公的命運產生同情,但是在某種程度上,這篇相隔百年的小說可能捕捉到了主人公變形背后的力量,即一個同化的時代。這個時代允許相異的聲音存在,但是所有的異聲都會服務于同一個結果,話語之外的反思不知在何時已經被無聲息地代謝掉了。

李浩然
《拘鼠術》:歷史災難的印痕
郭心薇:三篇小說充滿了科幻甚至玄幻的色彩,想象是共同的主題,它們通過或神秘或荒誕的想象展現了當代青年普遍的困境,而困境的產生并不是因為青年要追求宏大的目標或實現質的飛躍,反而是追求一種平靜的生活。花末與多荷果只想追求家庭的穩定幸福;張浩渴求與女友進行真正的情感交流;申公雀想要順利完成學業并得到一份工作。想要維持這樣具有社會程序性的平靜生活對當代青年來說依舊困難重重,現實令人窒息的纏繞促使作者向想象領域索求解決方式。
然而想象性解決無法抵達現實,花末的夢境會墜落,申公雀的雙面人生也被揭穿,現實危機的迫切不允許想象的持續性沉浸。與前兩篇不同,《拘鼠術》中的困境從家族秘辛延伸到女友家的老鼠,小說以第一人稱寫就,增強了對“我”的觀照。老鼠似乎隱喻一種無法解決的災難,像是馬爾克斯筆下的魔幻現實,張浩世代面臨的災難有一部分是內生性的,《拘鼠術》并沒有對災難想象性解決,而是敘述想象。《拘鼠術》結尾腰別箭筒的少年或許是“獵貓術”的傳人,他的家族或許也有一段魔幻現實的密辛,這樣的結尾大大增強了小說的豐富性。
姚文嘉:三篇小說的作者憑借各自豐富的想象力構筑了三個奇幻、瑰麗的世界,卻有共同關心的話題——當代青年人在面對破碎現實時的“逃”。在《工作狂博物館》中,申公雀的“逃”處于一種完成態,“逃”的災難性后果也在故事中被格外強調,申公雀逐漸在“被參觀”的處境中喪失了主體性。《鵑漪》中花末的“逃”仍然處于一種進行態,“逃”也并不被視為災難與悲劇的開端,反而被視為修補殘缺、局限的現實世界的方法,展示生命如何自己找到出路。《拘鼠術》的“逃”則將敘事的空間向過去開放,核心在于展現掙扎現實與過往歷史的糾纏。
在張浩的家族史敘事中,與拘鼠、散鼠并行的是家族成員圍繞鼠發生的一系列沖突。張浩的曾祖父習得拘鼠、散鼠之術,使家人度過饑荒,也因開糧倉回報老鼠被家人囚禁。張浩的父親只會拘鼠,不會散鼠,最終死于妻子強行要求的拘鼠。但張浩的祖父并沒有任何與拘鼠術相關的事跡出現在敘事中。更加值得深思的是,故事中唯一直接提到的親人相殘就是關于張浩祖父的,且沒有解釋任何原因:“后來,畫面潑染上一層紅色,越來越紅,終于只剩一道燃起的簾幕,將我和祖母、祖父、他們的三個兒子完全隔絕開來。”具有尋根式傳奇色彩的拘鼠故事的背后,現實的殘酷真相或許是戰爭年代拋妻棄子的出逃,或許是饑荒年代人們為了飽腹生存而親人相殘,或許是動蕩十年政治高壓下的親人反目,又或許是改革開放后為了逐利而陷入商業騙局最終絕望自盡。故事中的主人公張浩將自己感情上的挫折歸為與拘鼠術有關的家族詛咒,但實際上,和祖祖輩輩一樣,他只是遇到了他這一代人的難題,而和他的祖輩一樣,他同樣無法解決面對的難題,從而讓“鼠”的故事、歷史的故事在他身上一再輪回,于是,他感到自己被命運的困境再次“瞄準”了。《拘鼠術》的結尾,我放棄了捉鼠,同時也意味著放棄了與王小涵的感情,呈現出一種逃避的狀態。
盡管這三個故事看似荒誕、奇幻,但其實故事的核心都還是人們當下共同面對的普遍困境,并沒有過多地逸出現實的框架。小說的魅力就在于塑造了申公雀、花末、張浩這樣剛出場時看似怪誕、與普通讀者相差甚遠的形象,卻又在敘述的推進中讓讀者與角色的影子逐漸重疊。那么,怪誕與正常將如何定義?又應如何在想象中回望自身與當下?這是足以讓人深思的。

《收獲》內頁 李浩然《拘屬術》
王瑋旭:幾位同學都談到三篇小說的“造夢”現象背后的現實關懷。《鵑漪》中的主人公面臨打工人的一系列典型處境,《工作狂博物館》中的申公雀本身就是內卷的象征,《拘鼠術》中的主人公受困于感情危機。這些“夢”的“造法”不論是對現實的逃避還是直面,小說為當代青年處境賦形的勇氣都值得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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