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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通透的銳力——邵大箴先生的幾件小事兒
知名美術理論家、藝術教育家,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邵大箴前不久在北京因病逝世,享年90歲。本文是南京書畫院院長劉春杰的追憶文章。
“邵老一生著書立說、教書育人、與人為善、為人寬厚;同時亦敢說真話、介入當下、抨擊時弊。他活得通透,過的盡興。晚年看到了藝術風氣很差,很差!一如我普普通通的父親之于職業塵肺病,這是他們的遺憾。英雄暮年與凡人暮年都有束手無策的事兒。唯愿,記住他們的坎兒,我們至少不再被磕絆。”

2012年,邵大箴先生在北京“實踐的力量·第五屆中國當代版畫文獻展”現場
我們都知道這樣一句話:“沒有人可以活著離開這個世界。”然而這句話能稀釋送別父母后的苦痛嗎?還有什么套話、空話可以寬慰我們那無邊的遺憾呢?
7月25日,中國美術理論界泰斗邵大箴先生逝世。他的女兒邵亦揚老師接受采訪時說:“他一輩子都過得盡興,活得通透,活出了自己最想要的樣子。他走的時候非常平靜,沒有病痛折磨,我一直握著他的手。”說實話,讀邵亦楊老師答記者問時,我本試圖以此為解藥的,來舒展失去父親后壓抑的心。但無論她怎么說,都讓彼時十余天前痛失父親的我悲從心生,淚水漣漣。
我深信她的敘述,但也想,既便是學界精英邵老,或一如我平凡的父親,離開時都或多或少有著遺憾的,無論大事小情,那些于他們,也都無力改變。

溫州永嘉論道現場,左二為邵大箴
(一)
2012年11月27日,北京798藝術區的百雅軒藝術中心舉辦“實踐的力量·第五屆中國當代版畫文獻展”開幕式,即將舉行儀式的前幾秒鐘,我被突然告知發言。我沒有任何準備,面對嘉賓如云的場面忐忑不安。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快步走上主席臺,正對著第一排C位的邵老。他儒雅、平和、安靜,我確認先生并不認識我,但他仍友善的微微點頭,藹藹長者風范融解了沸騰著的焦慮,我漸漸松弛下來。想到之前讀過先生多篇為中國版畫鼓勁加油的文章,我深深向他鞠躬,真誠地說:謝謝邵大箴先生為版畫所做了那么多文章,很抱歉,我們版畫人做得不夠好……
平日邵老頗像以前照相館做的布景,哪個活動需要了就被安排在顯眼的位置,以示主辦方的學術與權威。而他對于這些也無力全部拒絕,所以才會密集出鏡,他怎么會記著這件事兒呢?但他在展覽現場對于“文獻展”的鼓勵,對于策展的建議,我終生難忘。

永嘉論道間歇,作者與邵大箴
(二)
程大利老師待人的溫度堪比八月南京的熱,思賢愛賢助賢,他固執地認為南京書畫院畫家吳毅是這個時代的驕傲。大利老師為吳毅出版多部畫冊,持續數年舉辦他的研討會等學術活動。我榮幸受邀參加了2017年10月8日至15日的“永嘉論道”,2018年10月9日至14日的“天目湖論道”,有幸與邵大箴、奚靜之、吳毅、柯文輝、劉曦林、龍瑞、王魯湘等諸大家朝夕相處,聽他們談古論今,似讀大書,頗廢心力,以至于并沒認真領略當地無限風光。也正是兩回論道活動,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邵老。
一日早餐,偌大餐廳只剩我與邵老,他突然放下餐具,一改標志性溫和,環顧左右后小聲說:“有件事非常重要,我想只有你出面說最合適。”看我有點懵,邵老語速放緩:“我和吳毅都是80多歲的人了,要考慮作品最后的安排問題,他好像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那么多好作品不能都留在國外!”我雖然點頭應付,但心想這是人家的家事,我非親非故怎么好參與呢?早餐后接待方安排我們參觀古跡,再坐船游湖,看湖光山色,我盯著身邊的這些心中的“風景”,找準機會不時與先生們合影,早把邵老交辦的事兒拋在水里了。上岸時邵老小聲問我是否和吳毅老師提及那件事兒,我有點尷尬,很抱歉地搖搖頭。他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擺擺手表示知道了。午休后去會議室參加論道的路上,邵老在后面叫我,面帶一絲微笑說:“春杰,你不用說那件事兒了,午休前我找吳毅談了,他非常認可我的建議。”

吳毅畫作《楓橋月夜》

吳毅畫作《點得萍花聚散》
邵老很開心,之前我并沒想到一代學界大家,竟對朋友的事情那么熱心,那么性急。那一刻的歡喜,好像吳毅老師真的會去做這件事似的,更像他完成了一件自己的大事兒。
無論結果,只要盡興,這便好。

溧陽市天目湖論道現場
(三)
大概是在“天目湖論道”的那次活動,有一天晚宴后,常州畫院蔣和鳴兄拿著一個長卷鬼鬼祟祟從我眼前晃過,我大喝一聲,他站住了。和鳴是個老實人,說拿了畫想請邵老題款。我便尾隨,加入“打劫”隊伍。因和鳴提前已經溝通好了,所以邵老在房間早已準備好了筆、墨,他未加思考便在畫上題寫了好長一段鼓勵的字,和鳴樂得鼻涕泡都快冒出來了。師母善解人意,大概也怕冷落了我,問我需要先生寫點什么,我假惺惺地推辭了一句,然后馬上說希望邵老題寫“私想的力量”。師母幫著裁紙,并反復叮囑先生:私人的私,不是思想的思。邵老點頭,然后提筆寫,第一個字就寫成了思。再寫,又寫成思。師母邊裁紙邊說:這回別再寫錯了!邵老很認真地回道:“只要你不說話,我就不會錯。”顯然,他把寫錯字的責任讓給了夫人。師母笑了,不再說話。
我們都不出聲,只有毛筆在宣紙上行走的沙沙聲。而駕馭毛筆的手,曾寫就了無以計數的文章,他們那一代人讀了,我們這一代學藝術的也讀了,將來還會有無數人讀。

邵大箴、奚靜之先生
(四)
2020年2月我兼任南京書畫院院長,邵老打來微信電話:春杰,要抓學術建設,慎重用人,防止畫院江湖化。他舉了幾個亂象是如何傷害藝術和藝術機構的例子。說的很具體,談及問題,他并非平日的溫和了,甚至有些尖銳,顯現出外柔內剛的知識分子底色。邵老像慈父一樣,說多了又怕孩子有壓力,會安慰幾句諸如慢慢來,急不得之類的話。他深知,很多事情我們再努力也無濟于事。我則孩子似的對他做了保證:我一定盡責,至少守住自己的底線,那便是最后的防線。
那天的對話細節,事后我只與妻子談及。

邵大箴先生題字
(五)
“現在的藝術風氣很差,很差!各種錯誤的言論也沒有人反駁,但我們自己心中有數,做清白的人,畫清白的畫,不跟風走。”這是今年5月17日邵老參加活動時的簡短發言視屏。紛擾的現實,90高齡的知識分子發聲追問,赤誠之心、關懷與悲憫,令人發聵。我即刻轉發朋友圈,也轉發給邵老,并豎了六個大拇指。然而,這回沒收到他的回復。翻看4月13日上午10時7分我發他圖片,10時18分就收到回復。可是我當時并不知曉,從此,邵老永遠不會再回復我任何信息了。
邵老一生著書立說、教書育人、與人為善、為人寬厚;同時亦敢說真話、介入當下、抨擊時弊。他活得通透,過的盡興。晚年看到了藝術風氣很差,很差!一如我普普通通的父親之于職業塵肺病,這是他們的遺憾。英雄暮年與凡人暮年都有束手無策的事兒。

邵大箴先生題字

邵大箴先生題字
唯愿,記住他們的坎兒,我們至少不再被磕絆。我等力爭學得通透,盡力從容,活出自己,不虧欠他人,更不虧待自己。安頓好自己,才是人生最大的事業。如是,在天堂的他們才放心。
謹此回憶,懷念邵大箴先生,懷念我摯愛的老爸。
感恩,永遠。
春杰2024年8月19日夜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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