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紀念︱我的師兄黃永遠

黃永遠(中)作為高麗大學博士畢業生代表接受校長(左)頒發的學位證書(圖片來源:李廷青)
“永遠有多遠”,這是永遠師兄的QQ昵稱。盡管已經多年未再使用QQ,但我依然能夠清晰記得這個昵稱。萬萬沒想到,“永遠有多遠?”這個師兄的疑問似乎在幾天前有了一個沉重的答案:師兄于8月9日在異國他鄉的海東去世,年僅37歲。
8月1日中午,我從韓國的朋友那里得知永遠師兄前一天突然暈倒住院的消息。幾經核實,得知他前一天因腦出血暈倒后已經接受過兩次手術,但仍未蘇醒,情況十分危急。我立即在小范圍內通知了師兄的師友,特別是在韓國的同門師姐以及他原來留學期間的室友,而自己能做的也就是每天在國內焦急等待韓國傳來的消息,期間也曾和其他老師一起協助他的家人辦理前往韓國的手續。
盡管我在8月1日當天就聽說永遠師兄已經處于腦死亡狀態,但在那之后的日子里,我仍然每天都在祈禱奇跡的發生,希望他能醒來,同時也不由自主回憶起與師兄共度的點滴時光。
時間回到十幾年前,我初次結識永遠師兄的時候。在正式成為同門之前,我們的碩導就向我介紹了永遠,從老師的贊譽中可以判斷,他是老師的得意弟子,羨慕之意油然而生。和他進一步交流后,我越發認同老師的評價。從那時起,師兄對我這位還未入門的師弟關懷備至,既有對我獲得碩士推薦免試資格的祝賀,也有對我未來學習規劃的指引。我對他充滿了敬意和感激。
在校期間,我和永遠師兄并沒有太多的課程交集。這不僅僅因為我們各自的研究領域——我專注于韓國高麗史,而他則投身于韓國近現代史——存在明顯的差異,還因為他早在碩士第一學年便修完大部分必修課程,并在第二學年作為交換生前往韓國慶熙大學深造。不過我還是有幸和他一同上過張廣智老師開設的《西方史學史》課程。盡管他在課堂上主動發言的次數不多,但我依然能感受到他思維的敏銳和視野的開闊。另一幕令我印象深刻的場景源自復旦韓國研究中心石源華老師開設的外交專題課程。我本人并未選修該課,但據一位和師兄一起上課的同學轉述,石老師多次在課上表揚他,認為他已經具備了博士生應有的學術水平。此外,還有一個場景至今歷歷在目:在他碩士畢業典禮舉行之時,我恰好在路上遇見他用自行車推著一大捆書籍前往圖書館。我想,對他而言,畢業典禮等外在的、形式性的東西可能并不重要。
我在碩士期間也曾赴韓學習,當時已在高麗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永遠師兄在我抵達韓國前就幫我挑選了合適的住所,抵達之后又陪同我去辦理手機業務、購買生活用品等,最后還熱情地請我享用了一頓豐盛的大餐。得益于師兄的幫助,我很快就適應了在韓國的生活和學習節奏。完成碩士學業之后,我也進入高麗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成為他的同系后輩。那時他已修完規定課程正在撰寫學位論文,而且我們的研究方向不同分別跟隨不同的導師。即便如此,我還是經常能從不同研究方向的韓國師生口中聽到關于師兄的諸多好評。有人甚至笑稱他為“天才”。經過五年半的努力奮斗,師兄最終成功取得了博士學位。與碩士畢業時不同的是,這一次師兄“竟然”參加了畢業典禮。原來,這次他有“不得已”的理由——他因成績優異榮獲“高麗大學校長獎”,作為本校“一般大學院”眾多院系中包括韓國人在內的所有同期博士畢業生的唯一代表,登臺接受了校長親自授予的學位證書。這份榮譽是對他出色表現的認可。
在完成博士學業后,我也有幸入職師兄所在的學校,從師弟、后輩的身份轉變為他的同事。盡管我們在不同的學系工作,但還是對他在教學與科研方面取得的成就時有耳聞。他在入職不久后便迅速晉升為副教授,這本身就足以證明他的能力與努力,在不同的場合下,我聽到過來自他的系主任及其他同事的高度評價。我所在的學系也有幾位老師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突然離世的消息傳出當天,他們都表達了深深的惋惜。他的眾多學生也通過不同途徑表達了對他的懷念與哀思。有一位不一定上過他課程的韓國留學生,在看到訃告后立刻打電話給我,在哽咽中詢問有關情況,并表達了想要參加葬禮送他最后一程的愿望。
以上簡要回顧了我在不同階段對永遠師兄的種種“側面”印象。在我看來,師兄在學術圈內外所展現出的專業素養和個人魅力,都做到了德才兼備。無論是師友、同事、學生,還是那些僅與他有過短暫交集,甚至只聞其名的人,無不為他深深打動。
永遠師兄在不同階段的學習中都表現出色,以他的成績,完全可以在碩博階段申請到歐美的名校。然而,他卻選擇了韓國,一個并不以教育強國著稱的國家,專注于相對小眾的韓國史研究,這完全出于他個人的學術興趣。他對未來有著清晰的目標,并為此默默努力。作為歷史專業的學生,他在本科階段便輔修了韓語,之后在碩士階段赴韓國進修,在攻讀歷史學博士學位時他還考取了韓語教學相關的資格證。這些努力成為他后來能夠進入韓語系任教并開設多門韓語課程的重要基礎。他從本科階段開始就在北大的《韓國學論文集》等學術期刊上發表文章;進入碩士階段后,除了在內地期刊登載論文,還成功拓展至臺灣和韓國的專業刊物;到了博士階段直至步入職場,他已經在相關學術領域嶄露頭角,擔任過《中醫典籍與文化》學術輯刊的特約主編等學術兼職,并主持或參與了多項重要的學術項目。8月10日在韓國舉行的火化儀式上,韓國醫學史領域的諸多知名學者親臨現場為他送行。也許他的論文數量可能不是同齡人中最多的,但相比篇數等可量化的成果,他對問題的獨特洞察力、寬廣的研究視野以及深厚的理論修養等難以量化的才能,或許是更值得人們贊賞與敬佩的。

黃永遠(中)受聘《中醫典籍與文化》學術輯刊特約主編(圖片來源:《中醫典籍與文化》編輯部)
永遠師兄出身普通家庭,甚至可以說貧寒,遑論所謂家學淵源。他的成就,不僅得益于與生俱來的天賦,更源自于他那不懈的努力和刻苦的精神。凡是與他接觸過的人,無不對其執著的態度表示欽佩。
在他撰寫文章期間,安排聚餐往往不太容易。這還曾經引起過一個小誤會:我們的碩導曾向一位在韓中國留學生介紹了師兄,希望能促進他們在韓國的交流。后來這位學生詢問師兄何時有空見面,師兄回復說未來一個月都很忙。后來我特意拿這件事開他玩笑,并了解到他當時那樣回復是因為博士課業繁重,正在準備課程發表的內容(他一向認真對待每一門課),而且對方聯系他也并非出于緊急情況。據我對師兄的了解,如果對方確有急事,即使再忙他也會停下來處理的。關于類似的聚餐情況,他留學期間的室友在日前接受媒體采訪時也曾提到過。2019年他參加博士畢業典禮時,我和當時其他同系的中國留學生都去給他祝賀。當天他請我們所有人吃飯,我原本打算在他離開韓國之前回請他一頓,算是為他餞行,可惜他當時實在太忙,一直未能安排。我想為他送行,但他不想麻煩我,最后我只能在他回國當天去他的住處陪他走到馬路,并目送他坐上前往機場的車輛。也正是因為他當時以及這次在韓國的訪學都過于忙碌,一位韓國長輩為祝賀他博士畢業而給他專門雕刻的印章至今還未送到他手中,只可惜今后也不可能了。

黃永遠印(圖片來源:李廷青)
雖然十幾年來我和師兄幾乎都在同一地方學習、工作(我們各自的辦公室就在同一棟樓的上下層),但或許正因為距離太近,實際上我們線下的互動并不算太多(當然我們通過微信、電話的聯系從未間斷)。除非在食堂偶遇,否則聚餐通常只在重要的日子里才會進行。平時我們更多的是在路上看到彼此忙碌的身影,相視一笑。
師兄在生活上十分簡樸,直到工作以后在穿著上才稍有改變,因此還得到過同門師姐的特意夸獎。我沒聽他說過有什么興趣愛好,更不曾見過他專門去哪里旅游。我所知的唯一一次是他在博士畢業典禮前到首爾以外的韓國地方玩了幾天,那時他難得地分享了旅行途中的照片,這距離他上次發布朋友圈已經有好多年了。而在今年3月份開始的這次韓國訪學中,前幾個月他也都一直專注于科研工作,直到訪學快要結束的最近才和朋友計劃去他之前留學了好幾年或許都還沒有去過的濟州島,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出發,就發生了意外。
認識他這么多年以來,我看到了他身上閃耀的各種美德。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溫文爾雅,進一步接觸下來我感受到他待人真誠,有師兄的擔當卻沒有架子。他熱心善良,一直在主動幫助別人,而自己不到非不得已絕不輕易麻煩別人。由于運氣不佳,他在碩士畢業時沒有拿到中國留基委的獎學金。盡管高麗大學已經提供了全額獎學金,但這也只能覆蓋全部學費,生活費必須自理。他家境一般,為了不給家人增添負擔,在韓國五年半的時間里通過自己的各種努力自費留學,完成自己的求學夢想。
在我讀博之前,他還告誡我如果沒有獲得留基委獎學金的資助,就要慎重考慮是否真的留學。他說,當一個學生還要為生計奔波時,哪里還會有心情投入學業。但他自己卻做到了,而且他始終展示出樂觀積極的一面,從未見他怨天尤人。通過自己的努力,他不僅能夠自力更生,有時甚至還能對他人施以援手。就比如我當時雖然有幸獲得了留基委獎學金,但是經常把生活費用于古錢幣的收集等興趣上,最后往往給我解決燃眉之急的就是他。幾年下來他幫助我的次數遠遠多于我幫他的,而且如果我不主動提出幫忙的話,他還很難自己開口。與此相關的是,我從不同的朋友那里聽到過他幾次把稿費、翻譯費等捐給了“慰安婦”研究的相關機構。
最后,不得不提及的是他為人謙遜的品質。我們都知道他成果迭出,但是他幾乎未在微信朋友圈等社交平臺曬過他的成果。工作以前他就很少發微信朋友圈,工作以后他所發的內容幾乎也都是與教學教育相關的。他從不自夸,對于別人尤其是學生卻總是不吝美詞。
從復旦到高大,再到珠江畔,我求學和工作的道路上始終有永遠師兄的身影相伴,可以說我一直都在追隨他的腳步。我不擅長使用華麗的辭藻,只希望通過以上最質樸的文字,展現我眼中的永遠師兄的形象,讓大家對他有更豐富的了解和認識。
雖然永遠師兄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但他留下了寶貴的可視化與不可視化的財富:他的著述以及他的精神。
一方面,我們可以共同努力,爭取在不久的將來,或是他周年祭到來之前,陸續將他的學術論文和課程講義匯集成冊、把他的學位論文編輯成書,以惠及學林;另一方面,我們——特別是那些得到過他幫助、受到過他教育的人,應當將他的精神傳承下去。
如此,當再問“永遠有多遠?”時,答案便是:“永遠!”
(2024年8月16日凌晨 于溫州永嘉)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