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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上的修行:印巴尖措對佛的承諾|鏡相

封面圖源:受訪者本人供圖
作者 | 楊海濱
編輯 | 柳逸
“印巴尖措每天六點進入冰窖般的工作室,連熱茶都不喝,怕給手掌增溫,也怕散發出的體溫給房間增溫。他努力讓身體像變色龍一樣隨著低溫環境降下來,這也是他數十年來在冬季進行雕塑時養成的習慣......就這樣一直到正月十四日凌晨,雕塑完的佛像被眾師傅抬到八塔廣場的巨大花幔帳內,“忽如一夜春風來”地出現在早已等待朝拜的如河水般涌動的信徒們面前。二十四小時的周期宛如曇花一現,像飄過的一場夢境。印巴尖措覺得,這也是喇嘛教用花朵對時間的一種解釋。“
(澎湃新聞·鏡相工作室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系)

在指尖上修行
零下二十攝氏度,是這座藏式四合院中三間上房里白天的恒溫。到了晚上,氣溫更是跌進零下三十攝氏度,連空氣都被凍得發出噼啪的響聲。印巴尖措盤著腿,坐在排成一行的數位藝僧喇嘛中,專心制作2014年度的酥油花。他清晰地感到身體里的血管如山下的湟水河,被凍成一條條冰道,厚厚的袈裟“染木汰”也擋不住那如萬千蟲子啃噬的感覺,原本該有的疼痛變成了麻木。全身只有雙手還有知覺,可也要在捏造前將手伸進長滿冰茬的水盆浸泡,讓手溫處于零攝氏度以下,才敢拿酥油團貼在佛像骨架上。
印巴尖措在2024年5月17日,對我形容他在那年感受到的寒冷,我們的談話發生在他位于塔爾寺的家里。“何止那年,每年冬天都是如此”——他這樣說。2014年,他就已是上花院“掌尺”——這是藏語,譯成漢語是藝術總監。“這個藝術總監不僅要經過花院考試,還要經過來自藏區酥油花制作界數位權威人士的評定,是付出巨大的代價才能得到的,可不是一紙行政任命那樣簡單的事。”我在他說這話時,看到他揚起僵硬又彎曲的手指,知道那就是他說的代價。“再則,總監還有個重要使命,在任期內每年冬季,決定當年酥油花制作的主題,再率眾僧進行具體的創作。”

通往印巴尖措家的石板路(作者供圖)

塔爾寺(作者供圖)
2014年冬的藏歷年(與漢族農歷相似)十一月初的這天,是他宣布今年酥油花創作主題的日子。他從年初便與諸位上師經過數次討論,直到今天才正式宣布:藏族歷史上的大智者托尼·贊布扎在千年前創造出藏文字,松贊干布為他舉行了一場慶典,就以那場盛大慶典的場面為主題,在正月十五展出。
塔爾寺的藝術學校分上下兩個花院,每年制作酥油花時又存在競爭關系,為防泄密,彼此從建院以來就養成不用圖紙的傳統習慣。印巴尖措宣布完主題后,又將具體雕塑任務口頭分配給藝僧,在一片“呀、呀”的應答聲后,眾人從陽光照耀的溫暖小院步入冷庫似的上房,也就是雕塑的工作室,在接下來的七十多天里“閉門造夢”,直到正月十四日凌晨,在信徒們響徹天地的吟經聲中“花開見佛”。
藝僧們進入工作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去年的酥油雕塑全部拆除,合成一團,在千錘百煉中增加韌性,搭成今年主題創作的框架。再將今年冬季從牧區收來的高黏度新鮮酥油切成薄片,加入適量冰茬水和各種天然顏料,揉成均勻的團狀,據雕塑的需要再分成小團。但酥油的融點在零上二攝氏度,人的手指自然溫度在三十余攝氏度,一接觸極易融化變形,所以在雕塑前要把手指伸進冰茬水盆中冷卻到零攝氏度以下,方能進行捏制。

印巴尖措正在制作酥油雕塑(受訪者本人供圖)

酥油花(作者供圖)
印巴尖措每天六點進入冰窖般的工作室,連熱茶都不喝,怕給手掌增溫,也怕散發出的體溫給房間增溫。他努力讓身體像變色龍一樣隨著低溫環境降下來,這也是他數十年來在冬季進行雕塑時養成的習慣。沒想到今年他竟然沒挺住這寒冷,渾身發冷腦袋沉重,成為第一個感冒者。他知道感冒是這期間的流行病,每人都會輪流一遍,但還是為成為第一個感冒者懊惱。然而,捏制酥油花都有嚴格的時間規定,印巴尖措就一直堅持著想扛過去,可不時的抽搐還是讓徒弟看出,徒弟又跑到寺內藏醫院找來藏醫。
印巴尖措沒有把這些艱辛放在心上,“重要的是把酥油花捏造出來獻給蕓蕓眾生。在我眼里眾生都是佛,我就是要拉近那五彩斑斕的佛世界與人的距離,讓佛陀慰藉人的心靈。精益求精的制作本身也是修行,是一次次積累功德的過程,所以不可有一絲懈怠。”
之后的某天,他覺得在感冒期間搭的骨架有些傾斜,這點瑕疵在神圣的工作中是不能容忍的,需要將數天來的工作全部推翻。為不影響別人的工作進度,他和徒弟在別的藝僧結束工作后的晚上十點,再來到工作室重新搭架。近負三十攝氏度的氣溫,他身上的藏袍起不到一點保暖作用,徒弟除了為他準備原材料外,不停地遞給他熱茶,增加他的熱量。此時眾藝僧都休息了,即使喝再多的熱茶也增加不了房間里的溫度。他不停對徒弟說著“要堅持”,反倒像給他自己鼓勁。
就這樣一直到正月十四日凌晨,雕塑完的佛像被眾師傅抬到八塔廣場的巨大花幔帳內,“忽如一夜春風來”地出現在早已等待朝拜的如河水般涌動的信徒們面前。二十四小時的周期宛如曇花一現,像飄過的一場夢境。印巴尖措覺得,這也是喇嘛教用花朵對時間的一種解釋。

天才,是一種宿命
“他這人生下來就是當喇嘛的天才”。
這是我的藏族朋友索南介紹我認識印巴尖措時形容他的一句話。從他們藏族人的視角看,印巴尖措自小就是天才的喇嘛。作為塔爾寺壁畫傳承人,青海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唐卡中“勉唐派”和“卻西派”的代表傳承人,他的多重身份就說明了這一點。
索南說的這位天才在1981年十三歲時,從當時的湟中縣帳房臺村藏語小學畢業后,就自己來到塔爾寺跟著師傅修習經文。每天黎明,他在那只大鼓發出的雄厚響聲中起床。從經堂傳出的誦經聲和飛鷹劃破寺院上空的飛翔聲交織的時光,讓他無比愜意。也許是藏族人才有的文化基因,男孩們從小都有當喇嘛的自覺念頭,它會在某一刻自然地萌芽。印巴尖措在一年后正式出家,當了一個小喇嘛。
有天他在經堂念經休息,隨手畫了張佛陀的頭像,被旁邊的尖樣師傅看到。師傅是塔爾寺花院卻西派唐卡傳承人,覺得印巴尖措是個畫畫的料,就帶著他去了上花院,讓他開始學習捏制酥油花。
“這也是我到塔爾寺后接觸到的第一個藝術門類。”
可在第一年冬季學捏酥油花時,他的雙手就因為每天千萬次伸進冰水盆,凍得滿是凍瘡,渾身亦一直處于低溫中,一次感冒要整個冬季才能痊愈。這種艱苦和以前想象的坐在經堂念經有很大區別,年幼的印巴尖措心生畏懼,控制不住對生著牛糞火爐的老家的懷念,在想象中,他甚至看到母親端遞給他的一杯杯熱茶。每當想到此,他就會悄悄步出房間,來到隔壁,對正念經的小阿卡帶著哭腔說:“我想回家。”
兩天后,他意外看到師傅給他買了點糕點,送他回帳房臺村探親。當喇嘛也是有人間親情的,他們認為生命是父母給的,父母是人世間最大的佛。印巴尖措拿著禮物高高興興地跳躍著回到家里,只待了一天,便又開始想念冰冷房間里的酥油和那盆結著冰茬的水,想念師傅在他不專心時在他頭頂上的一掌,于是又急不可耐地返回寺院。
1983年,已十五歲的印巴尖措制作酥油花已有三年,他表現出的才藝像高原四月破土而出的牧草,蓬勃著朝氣,也散發天才的氣息。這點被當初發現他有繪畫天賦的尖樣師傅看到了,在酥油花展覽結束后,他叫他跟他學畫唐卡。
多少年過去了,回憶起當初學唐卡,他仍清楚地記得那年丁香花盛開時上的第一堂課,尖樣師傅要他連續一周畫直線。他以為簡單,也確實簡單,但一個動作重復到第三天時,就枯燥無趣,也讓他有了放棄的念頭。轉念一想,師傅這樣要求肯定有道理,他個性中的堅持顯露出來,便繼續畫直線。他并不知道這是師傅對他意志的考試,直到第七天師傅表揚時,他才知道通過了這場考試。
畫一張釋迦牟尼像要從頭部畫起,依次是身體,雙腿,雙腳和蓮花臺座,而這還是赤身的,需要在上面再畫上飄揚的衣服,每個畫面都有一定的程序和數個層次,需要一遍遍耐心地重復著畫。
開始時師傅讓他在A4大小的紙張上畫,那時的紙張還很緊缺,即使有錢也未必能買到。為節約紙張,他畫繁冗人物,按傳統在一道程序上畫十五幅,一個人物有一百多道程序,要兩千張雙面A4紙才能畫完,“長時間握筆,手指都磨出堅硬的老蠶了”。接著就是學習染色,這是唐卡最主要的點染技法,比畫人物線條更需耐心,需要一年才能完成一幅唐卡的背景顏色。其所需耐心可見一斑。
1985年冬天的某個上午,正當他聚精會神地捏酥油花時,一抬頭就看到十世班禪額爾德尼·確吉堅贊大師從門外走了進來,停在他身邊看他捏酥油花。
這件往事成為凝結他人生的最幸福的永恒瞬間,多年后他回憶起此事,仍心潮澎湃。當然,他制作酥油花的技藝給大師留下印象,也是因為他代表著塔爾寺酥油花制作的未來。一個小學徒就這樣一步步成為師傅,直到四十余年后成為上花院“掌尺”,再成為上下花院的主管。
2014年CCTV9頻道拍攝專題片時,印巴尖措被攝制組的一位專家問是不是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他說:“連省級都不是。”專家說:“這么好的手藝,怎么連省級都不是,你是國寶級人物。”這話讓陪同攝制組前來的本省專家有點掛不住臉,忙說:“正在審批中。”結束拍攝后,專家立即找人送來省級非遺傳承人的各類申報表格,不久后又從北京寄來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的相關表格,要他入會。
“填寫表格的文字必須是漢字,不能用藏文,因為管理者不認藏文,我又不認漢字。再說一旦成為國家級傳承人,每年有很多匯報材料及各類總結需用漢文上報,這對我來說是困難的事。我就是個畫唐卡的藝僧。”他就此拒絕了國家級非遺傳承人的名號。

唐卡中的佛世界
印巴尖措說的“唐卡”為藏語,譯成漢語是用彩緞裝裱懸掛供奉佛像的卷軸。藏族是逐水草而生活的民族,全民信教,在雪域高原里的游牧歲月里,那些歷史更迭中的大事件或大人物,都會被藝僧畫成高大威嚴的壁畫置于寺院內,供信徒朝拜。
對牧人來說,遙遠的距離使朝拜成為奢望,為表達對喇嘛教的虔誠,牧人會專門來到寺院找喇嘛藝僧,請求畫一幅便于隨身攜帶的、能代替寺院巨大壁上佛像的唐卡,供于帳篷中,讓自己能夠隨時朝拜,這就是唐卡的來歷。

印巴尖措正在創作唐卡(受訪者本人供圖)
牧人來寺院找喇嘛訂唐卡時,并不會立即付錢,阿卡接到委托后會虔誠而精心地繪制,心中不會有任何功利考量,在一年或更長時間里畫好這張唐卡。牧人在請走唐卡時,看到畫的就是自己心中的佛,通常會多付一筆錢,表示對畫師的肯定,所以所有的畫師都會心無旁騖地畫著。
我想起路過西寧某條千米長的街道時,就看見了數家唐卡店。我被人們盤腿坐在臨街玻璃窗前專心繪畫的景象吸引,便走進大廳詢問畫師價格。畫師穿著藏服說著漢語,告訴我唐卡的價格以五萬、十萬、十五萬如此類推。顧客給什么價,他就給顧客什么級別的唐卡,區別在于顏色用的是天然礦物質還是人工調和劑,畫面是粗糙還是精美。
印巴尖措認為,現在很多畫唐卡的人是為了賺錢,哪還有原本的神圣?像他們這些從小就在寺院畫唐卡的喇嘛畫師,在給牧人畫唐卡時,都是把法力擺在第一位。“那些收藏家收藏我的作品,也是基于這個原因才收藏。據我了解,收藏家很少收藏那些作為藝術品的唐卡。”

印巴尖措的唐卡作品(受訪者本人供圖)
那天在大昭寺,師傅帶著印巴尖措來到一處平時不開放的院落。他在散發著濃郁藏香的一間房間,看到數幅藏而不露的精湛壁畫,從形式到顏料都將他震得說不出話。他馬上想到塔爾寺還沒有這樣的大型壁畫,便暗自許下了心愿,“在我有能力時,一定為塔爾寺繪制一幅大型的傳世壁畫”。藏人有個習慣,只要在佛堂面對佛發過誓,都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去實現。他之所以發這個誓,是因為有從小學習酥油花、唐卡、堆秀這“塔爾寺三絕”的經歷和功底,加上這次在拉薩的深造,才敢許下這樣的宏愿。
實際上寺院也像行政單位一樣,需管理人員,那些優秀的僧人會被寺院高層通過一套專門的考試,提拔到管理崗位上。印巴尖措就是通過這樣的選拔到了時輪經院當管家。
這時期他畫的唐卡一幅可賣數十萬、甚至上百萬,且有收藏家源源不斷開始找他預訂,也就是在這一時期,他開始在靜心畫唐卡還是轉入商業的矛盾中徘徊。正在他猶豫不決時,某天,他獨自穿過那條狹長的開滿丁香花的石徑小路,無意中一抬頭,看見白塔頂被陽光照耀得閃著光芒,他突然領悟,自己其實是個天生的職業喇嘛,是佛陀座下的忠實信徒。于是在丁香花殘盡的月底,他帶上數幅作品去了拉薩,參加中國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勉唐畫派傳承人、西藏大學藝術系教授丹巴繞旦先生的招考,他想從理論與實際的結合中,再次提高綜合素質。
丹巴繞旦大師收學生不僅看畫,也注重理論。印巴尖措經過一系列考研般的考試,最終才成了大師的學生。就這樣,他在2005年放棄塔爾寺掌尺身份來到拉薩,開始了三年的勉唐畫派專業學習。三年里,除正常學習外,他幾乎看完了拉薩所有寺院里收藏的唐卡,還在老師的帶領下到北京雍和宮細細瞻仰了數世紀以來收藏的古老唐卡。他自費去了趟尼泊爾,因為有種說法是,唐卡的起源就來自那里,他要回到源頭。他瞻仰了加德滿都數家寺院里多幅唐卡,走訪了當地著名的喇嘛畫師,技術也再次在浴火重生的淬煉中突飛猛進。

“梵唄”:獅子的吼聲向遠方傳遞
回到塔爾寺的幾年里,印巴尖措不時想起十七歲那年在大昭寺面對釋迦牟尼時許下的宏愿,經數年準備,他在2009年帶著十二名年輕的藝僧(其中有三位是他的徒弟)開始創作一幅三十八米長、二米六高的大型壁畫——《釋迦牟尼生平圖》。僅從這名中就可以感到人物眾多和場面恢宏。他突破了塔爾寺壁畫有紀錄以來的歷史,創造了一個氣勢宏大的場面。“吟經自是修行,以虔誠之心繪制唐卡更是靜寂的修行,是以心證道的結晶,以肅穆之心,弘道之愿,以造化之筆繪出磅礴的心跡。”他指著壁畫這樣說。

壁畫《釋迦牟尼生平圖》創作中(受訪者本人供圖)
為了得到繪制大型壁畫所需的各種天然礦物質原料,他一個人先是搭上長途班車,來到海拔在四千米以上的牧區,果洛、玉樹、海南、海西、海北和黃南一帶。一出去就是十天半個月,有時風餐露宿在山野,走遍山川河流采擷藏紅花、大黃、藍靛等上百種植物。后是帶著收藏家購買唐卡的錢去西寧,傾盡錢財買來珍珠、黃金、瑪瑙、珊瑚、孔雀石等上百種礦石,一共準備了數百種顏料,保證了壁畫畫面的豐富性。這些天然顏料也保證了即使經過數世紀的時光洗濯,畫面仍能色澤明亮。“后來隨著社會的發展,畫畫的顏料可以不再進山采擷,到專門銷售顏料的商店就可買到成品,但我為了虔誠,絕不用一點人工合成劑,確保它的傳統工藝。”

部分的天然顏料(受訪者本人供圖)
在繪制的所有日子里,他整天一早就立于壁畫前創作,直到七八點才回家,高原與內地的時差有一個小時,有時他吃罷飯又回到壁畫前畫到深夜,終以兩年的努力,以頸椎、腰部的疼痛,和以往捏酥油花時留下的手指彎曲的殘疾為代價,完成了巨幅壁畫的創作。
為讓這幅巨畫帶著塔爾寺的痕跡,他把主佛背后的風景畫成了塔爾寺的山水,讓人一看就認出這是塔爾寺版的釋迦牟尼,成為藏區壁畫之最。這一年他四十一歲,在創作的黃金年齡中兌現了當年在大昭寺的諾言。“兌現諾言是一個僧人的基本品質,也是藏族人文化基因的另一種傳承。”在開光那天,寺內所在活佛都來誦經,也有甘肅西藏的活佛參加,足見規模宏大和影響深遠,這幅壁畫如今也成為來塔爾寺旅游的游客的打卡必到地。
印巴尖措數年前畫的那幅《大威德金剛》在2015年被世界遺產委員會的德國籍人員在北京一次小型唐卡展覽上看到,官員一下被那繁復而莊嚴的畫面震懾。“這才是正宗的藏族文化。”——后來,她幾經輾轉,來到塔爾寺印巴尖措家中,如此表達她最初看該唐卡時的感受。她在魯沙爾鎮住了兩天,天天到他的畫室看畫、聊藏文化,又看了印巴尖措用九年時間畫出的另外八幅唐卡,覺得永遠看不夠,于是她成了他的外國粉絲朋友。

印巴尖措與德國友人(受訪者本人供圖)
2016年夏,德國舉辦“世界遺產大會”,這位德國友人給他打了數次電話,邀請他攜畫參展。可當時他正帶徒趕制赴上海唐卡藝術展參展的幾幅唐卡,繪制唐卡是生命與時間的競賽,需要他在心平氣和中用筆尖反復蘸著舌尖上的口水,融化礦物質顏料,需要大量時間的堆砌才能完成。即使師徒三人一起畫一天,也畫不出佛背后那朵花瓣上一片葉子的三分之一。那位友人卻說,“這是宣傳藏族文化的一個機會,唐卡應當讓世界了解。”也就是這句話,讓他下決心去德國參展。
那位德國人還一一欽點了從他作品照片中選中的十幅唐卡,但其中五幅早被北京某收藏家收藏,為此他專門去了一趟北京,找到藏家說明情況,“我暫借二十天,在德國展出后立即奉還。”
印巴尖措帶著十幅唐卡去了德國。展覽期間的某天下午,一個中年男人來到釋迦牟尼的圖像前,當著眾多參觀者的面,像真正的牧人那樣虔誠地磕起長頭,引得外國人一片愕然。他上前一問,才知道此人是在印度長大的藏族后裔,聽說柏林正在展出青海喇嘛創作的唐卡,專門從他工作的法蘭克福前來瞻仰,并用祖先的方式朝拜佛陀。男人還說,一個藏族人的文化基因,不論在任何地方都不會被改變。德國電視臺拍攝了印巴尖措的專訪,并在節目中介紹了他漫長的學畫生涯和唐卡中所承載的藏文化。

印巴尖措在德國展覽上被圍觀(受訪者本人供圖)
2017年11月27日,屬于他的唐卡展——“梵唄塔爾寺印巴尖措唐卡藝術之路”在北京民族文化宮開展。“梵唄”是漢語里的宗教用詞,藏語發音為“奧姆斯帝”,是獅子的吼叫聲向遠方傳遞的意思。
他歷時八年創作出的“十八羅漢生平圖”首次公開亮相,有藏家愿意出價二千三百萬收藏,但他拒絕了。同時展出的還有二十三幅各類題材的唐卡。在他的作品中,勉唐派“法制精嚴,用色細膩,富麗堂皇,石青石綠的運用獨樹一幟”的精髓,和卻西派“端莊嚴謹”的風格融為一體,使他的創作無論在內容、風格或技藝上都個性鮮明。青海民族學院研究唐卡的班瑪更珠教授看到后感嘆,或是印巴尖措的技法,讓最具藏族文化底蘊的唐卡得以發揚光大。

2017年11月印巴尖措在北京民族文化宮唐卡展開幕式上(受訪者本人供圖)
2017年年底,中國文物出版社將他多年來的唐卡作品,以《梵唄》為名正式出版,對他多年來的創作進行了總結。正當他滿懷信心,心無旁騖地繼續畫唐卡時,不料因長期埋頭創作,在2023年10月復發了嚴重的頸椎病。他雖在北京醫院接受了最好的治療,也還是免不了落下行動不便的后遺癥。
“為藝術即使付出生命,我也心甘情愿。”
說到這里,印巴尖措從沙發上起身,在客廳里踱著步,我這才看到他的左腿和左手臂仍顯得僵硬。他邊說邊走到院中,在兩個康復支架前活動了一下,“現在我是握不穩畫筆了,但一直在指導徒弟畫唐卡。”他指著正專心致志畫唐卡的徒弟,又說:“我必須繼續畫唐卡,別無選擇,它是我一生的職業。”
(實習編輯陳芊含對文本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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