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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導演李陽:長大了的李獻計,歷險歸來
正在熱映的電影《從21世紀安全撤離》中,導演李陽用一種腦洞大開、花里胡哨的形式,展現了一個悲傷的故事,關于成長、關于愛情,關于人的無能為力。
電影中,李陽不僅展示了其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也呈現出一個風格獨到的創作者一路的成長與蛻變。從曾經花兩年時間一個人在電腦前做出20分鐘網絡神動畫《李獻計歷險記》的“年輕優秀飛行員”(李陽當年的網名),到如今用5年時間與“腦波同頻”的伙伴們創造出一個綺麗詭譎異想時空的真人院線長片,“失蹤”許久的李陽帶著諸多期待歸來,不負眾望。

《從21世紀安全撤離》海報
影片講述了在地球人都不知道的K星,三個被命運選中的少年,靠打個噴嚏就可以往返未來二十年。面對毀滅世界的驚天陰謀,他們除了清澈的愚蠢和個位數的戰力外一無所有,外表看似大人,頭腦卻異于常人的“王炸”兄弟組合,在一次次的時空往返間阻止著世界和個體“變壞”的千萬種可能。
看過的觀眾從一開始“好癲”的評價中逐漸回過味兒來,關于其中時間線意識流的隱藏的劇情密碼被從各式各樣的角度解讀。

《從21世紀安全撤離》海報
不帶任何預期走進電影院的觀眾,大概率被導演的天馬行空驚到。這個打破了所有電影既定規則,把畫面和劇情都“撐爆”的表述方式,讓高速運轉的劇情像炸開的禮花一樣噼里啪啦應接不暇。而曾經看過李陽作品的人,能在其中看到他一如既往熊熊燃燒的浪漫與極致,也能讀到那些從未消弭的痛楚和遺憾。
李獻計穿過壞未來來到21世紀
在李陽的電影里,主人公總是個拼盡全力想要穿越時間去改變點什么的人。《李獻計歷險記》中,李獻計一次次打穿游戲,想要重新回到遇見王倩的那一天;《壞未來》時,孫白將自己的身體分裂成兩半,拼了性命為了給自己的初戀鄭曉燕爭得一張“赦免令”。到了《從21世紀安全撤離》,“腦子有點小”的王炸,帶著自己最好的兄弟,穿梭在過去未來之間,一起守護心愛女孩的美好未來。

《從21世紀安全撤離》劇照
李陽說,總是想改變點什么,是因為現實里自己的成長,似乎總是伴隨著他人的失望。
“我從小到大都太讓人失望了,到20多歲了,還干了特別多讓人失望的事兒,無論是跟我親近的人,還是有點距離的人,我幾乎讓他們每一次期待都落空。”
出生于1981年的李陽,從小喜歡看動漫、打電玩。他曾被父母送到德國讀計算機專業,但整天翹課約會,最終退學回國。2004年,他在北京電影學院動畫學院的導演進修班學習,還是吊兒郎當,沒怎么上過課。直到2007年,他老舊的電腦配置已經不足以支撐他打游戲,但還能用AE做動畫。兩年后,他看到北京電影學院的動畫學院獎能獲得30萬獎金。在獎金的激勵下,他一人一機,完成了20分鐘處女作。
但錢和獎,他都沒拿到。那一年學院獎獲獎的作品《打,打個大西瓜》的導演叫餃子,10年后拍出了至今中國動畫票房最高的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當時心有不甘的李陽,以“年輕優秀的飛行員”之名,將自己的短片《李獻計歷險記》上傳到土豆網,播放量超過1000萬,被網友盛贊為2009年最牛的國產動畫片,并獲得了2010土豆映像節最佳動畫片獎。在過去的15年時間里,豆瓣上有超過11.5萬人為《李獻計歷險記》打出了平均8.7的超高分。

《李獻計歷險記》豆瓣評分高達8.7
動畫的改編版權,被李陽以半年的工資賣出,兩年后,拍成了真人電影。李陽負責了其中動畫,真人部分的導演叫郭帆。郭帆后來死磕多年,扛起了振興中國科幻電影的大旗,兩部《流浪地球》票房已達87億。而讓李陽大放異彩的土豆網,現在雖然沒了,但其創始人王微后來創立了追光動畫,也一直作為編劇創作,依然是如今中國動畫電影產業最中堅的力量。
如今李陽再談起《李獻計歷險記》帶來的得失起伏,依然是人生中重要的驅動節點。一開始落選時,他有過特別失落的時候。放到網上被一票人看到,李陽也一度有點“飄”:“我那時候就很愛上網,大家提問我會回答,但回答一段之后我就有點討厭自己,發現自己變得好為人師,回答問題多了,就拿腔拿調地講話。甚至等到再做后邊的片子的時候,對我自己人格產生一些懷疑。”
互聯網讓李陽這樣非科班的草根創作者被更廣泛地看見,也讓總是吊兒郎當的李陽有了“得趕緊進步”的動力。“鬼才導演”“最牛動畫”的盛贊,讓李陽開始審視自己,因為害怕“再度讓人失望”,李陽鞭策自己“趕快學習,趕緊進步,讓大家不會對我失望”。
2013年,李陽推出了自己的第一部真人短片《壞未來》,這次他將自己的藝名也改成了“壞飛行員”。開機當天,李陽沖著所有人喊了一嗓子“開始”,大家都愣在了原地——他們都沒見過不會用對講機的導演。

《壞未來》豆瓣評分8.2
《壞未來》投資50萬,拍了10天,盡管如今看來制作簡單粗暴,但其中不拘一格的創意和強大獨特的精神內核依然征服了許多觀眾。肆無忌憚、別出心裁的鏡頭語言,在當年讓許多網友直呼看到華語電影的新力量,也讓他未來的男主角張若昀通過這部電影徹底被李陽的才華所征服。
在接受采訪時,張若昀表示,自己正是通過《壞未來》看到了李陽作為電影導演的能力:“《壞未來》一看就拍攝很局促,而且拍完之后沒有辦法再去通過補拍方式修正,但這個片子還是完成了導演想要表述的一切。”
《壞未來》吸引了當年優酷“青年導演扶持計劃”的關注,李陽也在短片后宣布了拍攝大電影的計劃。
我知道我自己變壞了
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里,華語電影蓬勃發展,曾經與李陽同行交匯的同齡人們陸續大放異彩,青年電影作者的隊伍也日益壯大。“我以為大家都跟我一樣混日子呢,直到看完《哪吒之魔童降世》首映,我都驚了,我想人怎么能夠以那樣的速度成長和進步呢。”
一開始,李陽安慰自己,餃子只是個例,但后來他看到了更多曾經的伙伴們,都在以令他震撼的水準大步前進,比如《雄獅少年》的導演孫海鵬,《流浪地球》系列的導演郭帆……“原來這樣的進步是人類的常態,我才是拖了后腿的那一個。”
李陽一面自嘲“消化對自己的失望駕輕就熟”,一面也感謝這些同行的創作者們給予自己的力量。在聊起這些人的時候,李陽說,自己又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時間仿佛在自己身上洶涌地流逝了”,“我發現我對他們的印象,還停留在土豆網存在的時候。”

《從21世紀安全撤離》劇照
時間倏忽而過,李陽的劇本,在很多年里成了電影公司“壓箱底”的存貨。事實上,《從21世紀安全撤離》的電影劇本2015年就已經寫完,“但是那個時候大家都看不懂,也不知道為什么那樣設置的邏輯。”直到2019年張若昀看到這個劇本,“他當時完全看得懂,知道2015年的時候我在說什么,他進來之后這個項目才有契機往下再進行。”
豆瓣上,《從21世紀安全撤離》的條目2016年就被創立,其小組的討論帖中,每一年都會有人問這片“今年能看到嗎”,后來甚至有人問,“21世紀還能看到嗎?”
從完成劇本,到真正啟動項目,再到上映,李陽走過了十年。這和之前用兩年半時間,做一部20分鐘的短片一樣,都屬于“性價比”不高的事。李陽也知道自己一直不太“合時宜”,李獻計的“差時癥”這么多年來也一直在自己身上演著。

《李獻計歷險記》海報
畢竟一開始,他學的專業是“錢途無量”的計算機。以至于在經歷后來很長一段“朝不保夕的歲月”里,李陽說自己看著那些拿高薪的程序員,還挺羨慕人家。他也在前景一片大好的游戲行業上過班,但身為打工人的李陽,所達成的成就只是“跟大家成了特別好的朋友,結成了打卡同盟軍,每天只要有一個人早到,大家就可以愉快過完一周”。
這段經歷成了李陽對上班最有趣的記憶。“小時候一直認為會碰到更有趣的人、遇到更有趣的事,到這個歲數覺得很難,可能這一輩子最有趣的伙伴、最有愛的女孩已經消失在你的生活里,以后再也不會遇到。”
因為生活很難有趣,李陽想把電影盡量做得更有趣一些。他說,“我很害怕以我自己的口吻講述那樣的故事,所以老想躲在一個事后面,我才能推心置腹,所以得給他們裝上不切實際的外殼。”

《從21世紀安全撤離》劇照
至于那電影里總是迷死人的浪漫,李陽說,那正是自己向往的狀態,“我非常想成為那樣的人,或者說我曾經是那樣的人。”但因為熾烈的愛需要太多的生命能量,“好像你在不停燃燒自己一切感官彌補愛情的盛大,但是人體結構決定了你沒法一直燃燒自己的能量,結果越是讓人刮目相看的愛情就越短暫。”

《從21世紀安全撤離》首映
郭帆在看完《從21世紀安全撤離》后,在首映式上發言稱,“李陽還是那個李陽,他并沒有長大。”但李陽自己卻認為,自己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不那么可愛的大人。
“我知道我自己變壞了,當我發現原來親口說出來的話我已經不相信了、做不到了,那個時候我會覺得我在變壞的路上完全沒有掙扎過,全是妥協。”李陽進一步回想這種“妥協”的過程,“潛移默化,你都意識不到的,直到有一個很久沒見到的人,還以為你是以前的人,跟你說以前做的事,你才知道我已經完全不是那樣的人了。”
拍電影改變了我的“自私”
《從21世紀安全撤離》的部分靈感,來自于李陽覺察到自己和曾經的伙伴漸行漸遠的感傷。以前的好朋友,李陽會和他們約定,每次見面會交換彼此的經歷近況“存盤”,即使很長時間不見面,下一次見面也要接著上次的存檔繼續往下讀。那會兒,他們很得意發現了這樣的方式,覺得能“對抗時間”。但隨著成長,彼此的生活被各式各樣的雜事填得越來越滿,交流越來越少,存檔續讀的方式也漸漸失效。

《從21世紀安全撤離》劇照
這讓他措手不及,“朋友不得不循規蹈矩走進中年人的黑夜,而我的成長過程也伴隨各種糊涂的決定,心安理得稀里糊涂到了今天。”
相比于《李獻計歷險記》和《壞未來》里的主角的一腔孤勇,《從21世紀安全撤離》中,穿越時間的人從個體升級到三人組小分隊。“我現實生活中,已經找不到從18歲一直到現在的朋友。所以就把自己性格里三個‘缺陷’變成了三個主角。”

《從21世紀安全撤離》劇照
李陽透露,主角的三人團,其實是自己18歲時“身上有三個缺點”:對未來充滿恐懼,總是在與時間的交錯中錯失珍貴的東西,這是王炸;不會向別人求救,遇到困難喜歡自己扛著,這是王誠勇;對自我沒有清醒認識,這是泡泡。“我在片中將他們幻化成一個個伙伴,這些狀態現在也伴隨著我。”
也正是這樣的李陽,創造出獨屬于他自己的電影,主角總是無望奔忙在時空的縫隙中,飛蛾撲火般撲向一個心照不宣的人。相似的主題,貫穿的浪漫,同樣的傷感。在談到創作的母題和表達路徑時,李陽并不回避他的“自我重復”,“我很難講我不熟悉沒經歷的事——無時無刻都在的時間,別人一次次地離開我,或者我自己讓人失望,這些事經常發生,都是我最熟悉的故事。”

李陽在片場
而拍《從21世紀安全撤離》時,那些熟悉的情節發生了很多變化。從“個體戶”動畫導演到如今由大牌明星加盟,高規格電影工業加持的院線大電影,李陽保持著自己獨特的風格,也包容了更多的可能性。
遇到同頻的張若昀是最關鍵的。當他以“王炸本炸”自詡,闖入李陽的異想世界,不僅盤活了這個擱置已久的項目,也喚醒了李陽一度覺得自己已經丟掉的中二和熱血,以至于在片場張若昀給出王炸的演繹,讓李陽又心疼,又嫉妒。“原來我們都見過生活里面悲劇的獠牙,但是不太敢把悲劇真實的面目轉述出來,不想讓還沒吃過這樣苦的人體會到這樣的苦難,于是像兩個吹牛大王一樣地講笑話。”

李陽與張若昀
面對創作,李陽一度很“任性”。為了讓觀眾“值回票價”,除了對故事本身的打磨與創作上精益求精,李陽也用最直白簡單的方式為觀眾帶來最值得的體驗——“在單位時間里為觀眾帶來更多的鏡頭”,98分鐘里超快的剪輯節奏、3秒一換的鏡頭設置、藏在畫面細節中的彩蛋以及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帶來超強視覺沖擊。
“我以前很自我,自己做動畫的時候想怎么著就怎么著。我一開始以為我能很輕松地越過所謂工業化的門檻,但其實很難。”
大量的鏡頭,讓工作量數倍增加。“我很感謝他們沒打我”,李陽說起拍攝的過程,因為那個鏡頭太大了,場景特別多,開籌備會的時候就把攝影師聊得氣到跳腳。“我沒有拍長片的經驗,以為自己設計的那個鏡頭量是理所當然的。”一開始,電影的制片計劃是拍攝70天,李陽不知道70天能拍多少個鏡頭,畫了3000多個分鏡。
結果工作方式是,統籌安排了AB組,一個組專門去拍攝和主線劇情幾乎完全不相關的鏡頭畫面,而李陽帶著A組每天只睡4小時沒日沒夜地拍,同時盡量夾著尾巴做人“避免發生沖突,我怕被打”。

李陽的影片,鏡頭量巨大
李陽回憶,拍攝到中后期時,天氣漸漸熱了,一天人高馬大的攝影師脫掉厚厚的外套,“我發現這個人變成脫水的駱駝了,怎么瘦成這樣?我那時候才意識到原來我一直在超負荷地使用團隊。”
到了剪輯的時候,因為各種原因,一些戲份必須剪掉,要舍棄集體創作的成果,成了讓李陽最痛苦的事,“我腦子里邊會突然想起我在現場拍攝的時候,環境那么惡劣,大家那么辛苦,我就變得沒有膽量決定要把那些畫面刪掉,好像大家一塊浪費了時間,打了水漂。”
于是動畫出身的導演,又拿起他的畫筆,一幀幀畫下各種維持敘事的鏡頭,為的是想“捍衛這個故事”,和一大群人共同的努力。
采訪中,當李陽被問到,從做動畫到拍電影的變化,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改掉了我的自私。”

導演李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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