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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歷直播班 | 被改變和有待改變的
甘肅隴南,距離四川成都436公里。畢業于隴南一中的王珊,現在南京大學讀書,她和她的很多同學一樣,都將成都七中視為自己的“第二母校”。
《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一文刷屏,提醒王珊,自己和這篇文章中的云南祿勸一中的同學一樣,都是“遠端”教育中的一員。
隴南一中,是甘肅省示范性高中、首批“甘肅省普通高中特色實驗學校”,也是甘肅省首家“北京大學優秀創新人才培養實驗校”。
“除了祿勸那樣極端貧困的例子,很大一部分遠端可能是像隴南一中這樣還不錯的學校,雖然新聞報道需要極端案例吸引讀者,但是其他更實際的情況和具體問題也應該被看到。”王珊說。
比起“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她更希望和我們探討的是這塊屏幕的“命運”問題,即遠端學校在直播課——這種新型教育模式的探索之路上,還可以做些什么?

甘肅隴南一中的直播班
在甘肅省內,隴南地區的經濟狀況相對較好,隴南一中的教育水平也是當地最高的。
中考之后,全市最好的學生幾乎都匯集到這里。他們在剛入學時就分了十幾個班,然后又經歷一次篩選,大概前100名再被分到兩個實驗班——這兩個實驗班從一開始就是直播班。
高一沒有分科時,他們與成都七中對接的班級、跟的老師、聽的課都是一樣的,后來分別跟成都七中的一個文科班和一個理科班,一直到高考都不改變。
到畢業時,王珊所在的文科班剩下44個人,隔壁理科班則有48個人。
回憶起高一的經歷,她多次稱贊成都七中的老師,“他們的水平是真的非常高,有的是帶競賽的。”
因為教育基礎和思維方式的不同,即使是本市最好的學生,實驗班的同學在高一時也有很多人根本聽不懂,也跟不上直播課。
“像我高一的時候就一度崩潰,甚至想退出這個班。”然而當王珊向班主任哭訴的時候,老師的回答更多還是鼓勵,“你再聽一下,再聽一下”“高一堅持下來就好了”。
從此在一個電子屏幕兩端,兩個班的同學每天都同步進行起床、吃飯、上課和休息,雖然具體的課程不一定完全同步。

“別的班吃完飯了我們才放學,”因為和成都七中的作息同步,直播班和普通班的各項時間都不一樣。
從7:30開始,王珊所在的班級就開始了直播的一天,他們會看到屏幕上對方在上早自習的情景。
7:55,成都七中的老師開始上課,“遠端的老師同學們,本部的老師同學,大家好。”然后開始講課,之后布置作業,下課。課間直播一般也不會關,直播班的同學也可以看到七中同學的課余活動。下午會有一個自習安排,不上課就不直播,“他們一般有什么活動也會提前告知我們,就不直播了。”
三年以來,直播班的生活每天都在這樣重復著。
成都七中的老師每天會通知遠端第二天要講的內容,要布置的任務等,隴南一中的老師提前拿到資料,也會印發給同學們。
“直播在我們這里開了這么多年之后,我們的老師也會有自己的模式。”在對面直播說話的間隙,隴南一中的老師就會見縫插針進行解釋。
不過有時他們的講課速度實在太快,尤其是高一剛開始直播的時候。“一道物理題一分鐘就講完了,但是我一個小時可能也解不出來。”意識到這個問題,一些數學、物理課上,老師會直接關掉直播,自己來講。
而英語直播課,則有一年的中斷期。
王珊和當地大部分同學都是到了初中才開始系統地學英語,不像北京、上海等地很多人從幼兒園就開始雙語。成都七中的老師全英文授課,讓英語水平有差距的直播班同學普遍難以接受
盡管成都七中老師發音標準,水平很高,但是這并不能改變他們“到高一下學期,都不知道老師在說什么”的事實,對于英文演講、報紙等諸多資料,同學們也很難全部消化。
因此高二到高三的一年里,一般是一中老師提前一天聽直播課,第二天告訴同學們內容,再問要不要聽前一天的錄播課。
這一做法滿足了同學們的學習需求,受到不少好評,“因為他們和我們考的內容和難度不一樣,老師做過篩選之后再給我們,真的挺好的。”
隴南一中給直播班配備了學校“最好的老師”,有的甚至是校長、副校長、主任等。他們有較多管理經驗,但是不像成都七中的老師那么年輕——平均只有三十歲左右。
老師們一般不上課,而是在晚自習講題,每個晚自習分一個老師,主要講成都七中布置的作業和考試題。在課下,他們主要負責批改作業和印刷試卷。
在這樣的教學模式下,問題自然是存在的。“我覺得他們暫時還沒能處理好本地學校和成都七中的關系——老師的職責還不夠明確。”
同學們對不同課程的疑問不同,老師所起到的作用自然是不一樣的。
語文、英語之類的課程,老師一般可以插空講幾句補充知識,而數學、物理等課的空隙明顯不夠,需要關直播或占用自習課。
同學們上課的問題或意見一般會留到下課、自習時反映,再由老師反饋給成都七中。
屏幕兩端關于課堂中出現的問題,主要通過老師之間的平臺進行溝通。這種溝通效率不高,直播班的學生無法與七中的老師實時互動。
“比如他們講了一個問題,你聽不懂也沒辦法,只能先聽完,回頭再讓老師講。”高一的時候,由于同學們的問題太多,老師們有時候也講不完,“這些問題,有的下課能夠解決,但大多數不了了之了。”
北大清華不再遙不可及
隴南一中的直播班同學并不需要額外支付高昂的直播觀看費,直播班每人每學期比普通班多收700到800元的費用,僅用于購買成都七中課程的各種教輔,成績優異的同學還可以免去部分費用。
東方聞道網校負責成都七中對全國所有高中的直播課程,也提供一個可以到成都七中進行短期借讀的報名平臺——自主報名,網校提供平臺,大部分費用需要自己承擔。
2017年3月份,王珊讀高二時,曾經以借讀生的身份,與成都七中學生一起上課、生活了一段時間。
在成都七中,她發現一個問題。自己班的同學在隴南市是成績最好的,但是成都七中直播班的同學并不是——他們班學生是特長生。“他們并不都是超級學霸。”
高一的時候由于自身水平較低,直播班同學和成都七中同學的差距很大。高二時,由于成都七中直播班是文科特長生,而隴南一中直播班同學也有較大進步,所以這種落差相應縮小了很多。
隴南一中每年都會迎來一些招生宣講,其中不乏北大、人大等知名高校。
在過去直播課開設之前,學校幾乎沒有人能考上這些學校。
大多數學生盡管會按要求去聽,但并不能完全聽進去。“因為覺得自己反正考不上——大多數人的心態都是這樣。
王珊說:“后來我們發現,自從出現直播課以后,我們學校會有同學考上:大家就有了一種希望。”
同學們也更加敢于說出自己的理想。以前如果被問到理想大學,幾乎不會有人敢說“北大”“清華”之類的學校,但是現在水平慢慢上來之后,也有更多同學敢于說出這些學校的名字。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態。“當你看到別人跟你在同樣的條件下,考上比較好的學校,你會覺得自己也有這樣的可能。”
相比成都七中,直播班的同學雖然起點低,但都比較努力。老師的鼓勵和自己的潛意識仿佛都在進行某種暗示:通過努力加上很好的資源,自己也可以上這些最好的學校。
百日誓師的時候,當老師鼓勵同學們說出自己的目標時,不少同學都勇敢地走上了講臺。
現在看來,并不是所有同學都實現了當初的目標,但是當時發生的這一幕,“大家愿意把這些理想說出來,是很感動的。”
很多人也會把這些目標貼在自己的桌上,別人問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會直接說出來。他們不會再覺得這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而是認為“既然有人可以做到,那我為什么不可以?”

應付雙倍的資料和考試
由于高考地區不同,隴南是全國二卷,成都七中則是三卷,所以兩個學校的課本和教輔資料都不一樣。這就導致隴南一中直播班既要完成成都七中直播課的安排,也要兼顧隴南一中本校的進度安排。
王珊毫不掩飾當時的痛苦和無奈:“成都七中會發一套書,我們自己也發一套,加上其他的教輔,我們接收到的資料是普通班的兩倍甚至三倍。”
不光資料是雙倍的,考試也是雙倍的。
高一、二時因為考試還不算很多,因此這一矛盾并沒有完全暴露出來。
到了高三,則出現了難以避免的災難。
“我們經常一周都在考試。星期一到星期三考這邊,星期四到星期六考那邊,很不容易。”
高一高二時,直播班只有月考和期中考試是雙倍;但是高三則有周考、月考、期中考、模擬考、摸底考等很多考試,成都七中也有一模、二模、三模等,隴南一中的直播班經常從早上考到晚上,每天都在考試。
這樣就嚴重影響了同學們復習的效率——考試太多導致很多人沒有時間改錯,做筆記和反思總結。
王珊當時的做法是:自己認為不重要的考試,選擇提前交卷出去復習,或者“有時候考語文,我可能就一道題也不做,自己偷偷拿筆記本在那兒復習,到時候直接交白卷。那個時候我經常這樣。”
高三一年,王珊始終堅持,與其讓自己做一套又一套題,不如找時間認真看筆記。整個直播班,只有她一個人這樣做,她也因此多次被老師批評教育。
關于試卷的取舍,王珊表示很矛盾,也不無可惜。
“成都七中的試題質量非常好,自己會非常想做那些題,而本校的題目因為更適合我們的高考試卷,所以也無法舍棄。”
用老師的話來說,學生當時就好像在被投喂食物,“已經很飽了,但還是在喂——而喂的東西又是很好很好的。”
過多的不經篩選的資料,壓榨著老師講題和學生整理的時間。結果導致過多的題目堆在面前,學生反而失去了興趣。
她又說:“到后期,其實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個模式。”

所以王珊認為,直播課無形中讓同學們學會了自己安排學習,“到后來大家明白了作業不可能做完,老師講的你也未必能聽懂,大家就會自己想,該怎么把成績提上去。”相比普通班,直播班的這種能力是在無形之中培養的。
隨之出現了一種尷尬:學校讓發的資料,即使相對無用,老師也知道學生不做,但還是會發,并在口頭上要求做完。“老師要求學生做資料,但是也不收。”雖然有的資料是自助形式,但這些試卷對于直播班來說,還是會造成很多資源浪費和干擾。
高三的時候,由于考試過多、缺乏復習和交流等原因,高一高二時本來就有的網課和自己學校課程之間的矛盾,似乎也在被放大。
這種情況影響了學生們的心態和作息,直播班同學的成績也受到了較大影響,和成都七中的差距再次拉大。
長時間能力的欠缺無法通過高一、高二兩年就得到完全彌補,再加上復習進度偏快,難度偏大,直到高三,直播課兩端的水平始終還是無法劃上等號,在英語和數學兩科上尤其明顯。
因為成都七中有一個復習進度,本校也有一個復習進度,兩個進度有一點沖撞,所以同學們也面臨著不知道跟哪個進度的問題。
大多數人選擇了跟成都七中的進度,而王珊選擇“自己給自己復習,”她說,“因為接受能力比較弱,很多進度確實也跟不上,就自己復習。”
屏兩端的素質教育
成都七中的素質教育很好,對于遠端的隴南一中而言,透過一塊屏幕能學到的又是什么?
王珊到成都七中借讀后發現,七中學生的課余生活比自己想象的更豐富;而隴南一中也開始注重學生的各種社團活動,2017年,隴南一中先后成功舉辦了首屆英語、地理文化節。
“直播課,對于直播學校也有很高的要求,”這一點是在過去很少被提及的。成都七中吸引廣大遠端學校的,遠非學習一方面,還有課堂之外的諸多東西。
歷史課上的趣味知識,英語課上的電影,隴南一中直播班的老師都會讓同學們跟著學習,從來也不會關直播。
王珊說:“我們跟著成都七中同步學習,并不只是學習知識,還注重學習他們整個辦學理念,營造一種氛圍。”
成都七中的一些理念,比如“不預習不進課堂”,在隴南一中很多班的門口都有張貼。七中課上提到的一些學習觀點,技巧等,也都在隴南一中的各個班級普及。
雖然課程不對所有班級開放,但是視頻資源并不是直播班壟斷,所有的課程視頻都可以下載:“普通班同學也可以要求聽。”
在隴南一中的直播班里,老師也告訴大家:“我們不能一直跟著他們走,自己也要有自己的模式。”即在自身需要和屏幕那邊的傳播之間尋找一種平衡,只是這個平衡目前還沒有達到。

兩端和自己都值得被感激
王珊說,在屏幕兩端的老師水平不同,但是他們的付出卻無疑都值得被感激。
三年里,時刻陪在學生身邊的本校老師,要找到一個平衡點——平衡他們自己的作用和成都七中的影響。
學校對直播班的期待高,對老師也是無形的重壓,而他們承擔的篩選和查補任務,也是一項艱巨的使命。
而成都七中的老師,由于知道自己影響的是很多人,所以上課的時候也在把自己知道的知識都分享給大家。
“直播課最大的影響在于讓我看到了更好的機會和平臺,這些資源是我們本地學校不能帶給我的。另外是他們的思維方式——看待一個題目的角度會不一樣,這并不只是為了解一道題,而是學到一些考試之外的東西,非應試教育的范圍。雖然對考試可能沒有用,但是對之后的人生很有用。”
王珊用旅行作比喻,就像去一個地方,看到了更多的東西,眼界、心境就會更寬廣,“成都七中課上會講一些東西,比如競賽、留學之類的,這些以前如果沒有老師講,我們學校學生自己是不太會去了解的。”
成都七中的課也給了他們一種很快樂的學習氛圍。很神奇的一點是:大家都很努力,但又覺得很開心,每天都有進步。成都七中的老師雖然見不到遠端,但也會經常鼓勵他們。
而在隴南一中,那些從未接觸直播的普通班里,學習氛圍就不太好:他們對高考的認識始終還是停留在應試的狀態,到高三很多人開始懈怠、放棄。
王珊說:“對成都七中有一種很特殊的感情——雖然隔著屏幕,但是真的很喜歡那些老師。”
針對過重的負擔,她也建議直播班的老師嘗試轉換職能,變授課為篩選。
王珊清楚地記得,高三的時候,自己因為資料太多沒有時間做筆記,只能翹課去做筆記。
很多個高三的早上,她經常自己找另外一個教室去躲起來復習。
“這真的很極端。當時老師滿世界找我,各個教學樓找都找不到。我自己藏在一個地方做筆記。因為沒有辦法去打破規則,所以就只能稍稍違背一下。”她這樣笑著解釋。
高一高二的時候,對王珊來說,最重要的是那塊屏幕,但是到了高三,她選擇了自主復習——她喜歡一中老師經常說的一句話,“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高考之后最后一次見到班主任的時候,他對王珊說,她一直跟別人不太一樣。
班主任剛開始覺得這樣是不對的,但后來反而有點理解這種做法——或許應該給學生更多的時間去做自己的事情。
或者說,老師的職責應該是補進度,而不是拖進度:把更多時間用來做篩選的工作,減輕學生的負擔。

直播課教育模式:上下求索
事實上,我國目前教育落后的地區,遠遠不止東方聞道網校的7.2萬人。
關于直播“改變命運”的說法,她并不完全認同。“直播課并沒有改變一個區域,只能說改變了一些個體;在這些個體中,有的人上去了,但有的人并沒有。”
而對于我國正在接受和未接受直播課的大部分教育落后地區而言,這塊屏幕的方向和未來又在哪里?
答案并不確定。但不可否認的是,隴南一中最近幾年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步。
學校老師也表示,相信隨著教學理念的不斷更新,教育設備的不斷完善,一中的教育會越來越好。
比起討論這塊屏幕能否改變命運,王珊更想探討的是,如何通過分析當下遠端學校的困境,采取有效的措施推廣積極舉措,解決具體問題:
“希望這個報道能讓更多的貧困地區教育部門看到。確實有反對的聲音,但是可以去探索。每個教育資源相對落后的地區總有相對素質較好的學校,把直播課的優質資源進行試點,看一下有沒有幫助。
再長遠一些,真正的辦法應該是培養當地的老師,尤其是讓更多青年老師匯集起來。我們自己可以去探索一些新的東西,真正促進教育的進步。”
(文中王珊為化名)
(圖片部分來源于網絡)
記者:閆一帆
美編:丁浸哲
責編:陳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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