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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新:茹茹公主
西魏文帝悼皇后
茹茹公主,《北史》寫作蠕蠕公主,是指柔然可汗阿那瓌的女兒。
阿那瓌一共有幾個女兒已不可知,史書提到的兩個,分別嫁給了西魏皇帝魏文帝和東魏權臣高歡。嫁給魏文帝的是阿那瓌的長女(525-540),嫁給高歡的則是比她小五歲(530-548)的次女。阿那瓌是歷史上唯一的一個投奔洛陽獲得北魏支持以后重新在塞外崛起的柔然可汗(另一個柔然可汗、阿那瓌的堂兄婆羅門就客死在洛陽城南四夷館之一的燕然館了),其經歷有點類似西漢的匈奴呼韓邪單于,不同的是阿那瓌后來趁著北魏分裂,擺脫了屈辱的依附地位,反倒凌駕于東、西兩個元魏政權之上,造成“東、西魏競結阿那瓌為婚好”,目的是借重柔然以圖在東西對抗中占得優勢。阿那瓌的兩個女兒分別嫁到東魏和西魏,其歷史背景就是這種“競結婚好”的國際形勢。
阿那瓌的長女嫁給西魏文帝時只有十四歲,兩年后生孩子時可能遭遇難產,“產訖而崩”。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年,這位死后被謚為悼皇后的茹茹公主卻在魏文帝的后宮引起了重大危機。首先,魏文帝迎娶公主時已經三十二歲,與比他小三歲的正妻乙弗氏結婚已經很多年了。乙弗氏為文帝生了十二個兒女,活下來的有兩個,就是太子元欽(拓跋欽)和武都王元戊(拓跋戊)。值得注意的是,乙弗氏的外祖父與魏文帝的祖父是同一個人,即北魏孝文帝。雖然他們夫婦恩愛甚篤,但為了國家利益,皇后地位必須讓出來給茹茹公主。乙弗氏先是“遜居別宮”,即從正宮退出,接著“出家為尼”。照說“遜居別宮”之后已經無礙于文帝迎娶茹茹公主,為什么乙弗氏一定要“出家為尼”呢?很可能這是柔然方面所要求的,護送公主南來的柔然官員會盡一切努力保證公主享有專房之寵。乙弗氏出家之后,甚至住在長安也不被允許,只好西至天水,和時任秦州刺史的武都王元戊住在一起。
不過,據說魏文帝還是非常想念乙弗氏。《北史》記魏文帝雖然被迫廢乙弗氏,但“恩好不忘”,因此“密令養發,有追還之意”,讓乙弗氏重新蓄發,以便將來回到文帝身邊。這種藕斷絲連的愛情大概也瞞不了公主和陪同的柔然官員,勢必會給乙弗氏帶來禍患。大統六年(540)春,柔然“舉國度河”,前鋒部隊已經過了夏州(即統萬城,在今陜北靖邊北),“頗有言虜為悼后之故興此役”,當時的說法是柔然乃是為了給茹茹公主打抱不平而發動這場戰事,這當然使魏文帝承擔了莫大的壓力。
《北史》記魏文帝說:“豈有百萬之眾為一女子舉也?雖然,致此物論,朕亦何顏以見將帥邪?”雖然表達了對于柔然此次軍事行動真實動機的強烈懷疑,但無可奈何,只好派宦官曹寵帶著他的親筆敕令到天水讓乙弗氏自盡。三十一歲的乙弗氏接到敕令后,“揮淚”對曹寵說:“愿至尊享千萬歲,天下康寧,死無恨也?!庇谑桥c武都王元戊訣別,又交代元戊給她的另一個兒子(即皇太子)元欽帶話,“辭皆凄愴”,母子一場痛哭。然后,乙弗氏“召僧設供,令侍婢數十人出家”,還親自為她們剃發。辦完這一切,“乃入室,引被自覆而崩”,是以被褥覆蓋窒息而死的,當然一定需要有人協助。
從文獻記載看,乙弗氏的遭遇在當時是頗有人同情的。這從《北史》所記的三個故事可以看出來。第一個是關于乙弗氏入葬的故事。她以比丘尼的身份而死,自然也按照佛教的辦法安葬,“鑿麥積崖為龕而葬”。麥積崖即天水麥積山石窟,該石窟的重要性就是在西魏北周之時開始的。龕鑿好以后,該把乙弗氏的棺柩放進去的時候,“有二叢云先入龕中,頃之一滅一出”。這像是對魏文帝和乙弗氏恩愛關系的一種贊揚和同情。第二個故事,講乙弗氏死后,茹茹公主(悼皇后)懷孕,住在瑤華殿將要生產,總聽到殿上有狗吠聲,十分煩惱,又看見有盛裝婦人進入室內,可是旁邊的侍者卻什么也沒有見到。當時議論,覺得這是乙弗氏的靈魂在作怪。另一個故事,是說后來(551)安葬魏文帝的時候,要把十一年前同年死去的乙弗氏和茹茹公主遷來與文帝一起下葬,公主的棺車先到了鹿苑,等文帝的辒辌車來了以后,公主的棺車本應過去會齊,可是“軸折不進”,即車軸無緣無故地折斷了。這個故事所顯露的對茹茹公主的怒恨情緒,一定是因為把她看成乙弗氏悲慘命運的制造者。雖然三個故事都不應視作實錄,但這類故事的流傳畢竟代表了某種情感立場。
可是關于乙弗氏與悼皇后的史料中,一點也看不出所有事件真正的幕后推手——其實,決定魏文帝與茹茹公主這場政治聯姻的,當然不是魏文帝本人,而是西魏的權臣宇文泰。不用說,廢黜乙弗氏、讓乙弗氏出家、把乙弗氏趕到天水、最后逼令乙弗氏自盡,所有這些事,都是由宇文泰決定的。魏文帝關于“豈有百萬之眾為一女子舉也”的辯解,也是直接或間接講給宇文泰聽的。
不過最初柔然對長安朝廷的這種政治格局可能并不了解。阿那瓌把女兒嫁給魏文帝,或許還以為魏朝是可以一直延續下去的。柔然之所以一開始就在分裂的兩個魏朝之間選擇與西魏而不是東魏建立友好親密關系,應該是因為孝武帝本人投奔了關中。孝武帝在洛陽時曾安排把范陽王元誨的女兒瑯琊公主嫁給阿那瓌的長子,這樁婚事雖然因孝武帝西奔長安且不久被害而作罷,但繼孝武帝之位的魏文帝迅即把孝武帝時的舍人元翌的女兒稱作化政公主,嫁給阿那瓌的兄弟塔寒,算是對孝武帝時期政策的繼承。阿那瓌所熟悉的北魏官員(如元孚等),也在西魏朝廷任職。所以,在阿那瓌等柔然人的觀察中,西魏繼承了洛陽朝廷的正統。更何況西魏還“以金帛誘之”。只是,阿那瓌把女兒嫁給魏文帝時,并沒有意識到西魏皇帝已是宇文泰手中的傀儡,魏朝的天命歷運行將終止。后來與東魏修好之后,他堅持要高歡而不是東魏孝靜帝娶他的愛女,一定是吸取了早先的教訓。
大統三年(537)阿那瓌同意把長女嫁給魏文帝,公主的陪嫁可謂浩浩蕩蕩:車七百乘,馬萬匹,駝千頭。西魏派阿那瓌的老相識太保元孚前去迎接。臘月間,柔然的送親大軍和西魏的迎親大軍在寒冷多風的黑鹽池(今寧夏鹽池)會合,此后的行程就要配備西魏皇家的“鹵簿文物”了。按照中原王朝的制度,茹茹公主以皇后之尊,居止動靜,應該面朝正南方向,不僅廬帳南向開門,接見魏臣時也要南向而坐。因此元孚在獻上“鹵簿文物”時,請公主從此改變方向,以南向為正。
可是柔然與大多數內亞游牧部族的歷史傳統一樣(其實拓跋鮮卑早期也是如此),是以太陽升起的東方為正的,廬帳東開,尊者東向而坐。公主從現在開始就面臨著適應不同的文化環境的問題了。她回答元孚:在見到魏皇帝之前,我還是柔然的女兒,魏朝諸臣不妨向南,我還是向東吧。史書記錄公主的這個回答,可能本意是想表彰她善處禮法,可是卻也顯露了公主對母國傳統的依戀,以及對適應異國文化的躊躇。史書沒有說公主是否學習漢語,即使她并不排斥學說漢語,但在短短兩年間,成效一定十分有限,與魏文帝及宮中官員的日常交流,只有靠她從草原上帶來的那些侍從人員來傳話、翻譯了。
婚姻的目標是建立紐帶關系,最主要的紐帶就是子嗣,共同的子嗣會保障和強化政治婚姻的原初目的。因此魏文帝原有的女人必須被驅逐甚至消滅,專房之寵的目的是生育子女。才十四五歲的茹茹公主,就在長安的宮中專注于這項神圣的使命。可是事與愿違,公主產后就死了,宇文泰苦心經營的紐帶瞬間就若有若無了。這對宇文泰、對阿那瓌,都是不小的打擊。
無論西魏如何隆重喪事,阿那瓌一定會怪罪西魏君臣照顧不周。而這時,柔然對西魏政治的實際情況已經有了深入的了解,西魏的正統也已不復重要,同時西魏經濟較弱、物資有限的問題進一步暴露。在東、西魏之間如何取舍,因公主的猝死而突然間成為擺在阿那瓌面前的新問題。
從蠕蠕到茹茹
現在,讓我們花點筆墨,交代有關茹茹和蠕蠕的問題。
蠕蠕、茹茹,就是現代史書中統一稱呼的柔然。按照《北史·蠕蠕傳》的說法,蠕蠕的始祖木骨閭死后,其子車鹿會“雄健”,政治上有了較大的發展,“始有部眾,自號柔然”。根據中古時期用漢字音譯北族名號的規律,我猜想“車鹿會”這個名字所對應的阿爾泰名號應該是Kül Qan。按照這個說法,從車鹿會開始,柔然作為一個政治體就擁有了較為穩定的名稱“柔然”。研究者相信,柔然的統治部族出自東胡系統,很可能本來是漢魏時期鮮卑集團的一個分支,因此和拓跋鮮卑一樣是說古蒙古語(Proto-Mongolic)的??上КF在已經無法了解“柔然”一詞的語源了。
雖然有了穩定的名稱,但柔然國的精英們肯定顧不上給自己的國名確定正式的漢字譯寫方式,因此與柔然約略同時而且聯系密切的各國理應各自確定一個標準譯名用在官方文書中。那時與柔然有一定外交聯系的,在中國南方有南朝(先后為宋、齊、梁三個王朝),在中國北方先有慕容鮮卑的后燕,后有拓跋鮮卑的北魏,在鄂爾多斯地區有赫連氏的大夏,在河西走廊和吐魯番盆地有北涼及后來的高昌,在青藏高原及其邊緣地帶有吐谷渾,在遼東遼西地區有北燕,在朝鮮半島有高句麗,在塔里木盆地中部及其以西的中亞有嚈噠。其中南朝各政權、后燕、大夏、北魏、北涼、高昌、北燕和高句麗,盡管不都是以漢語作為官方語言的,但在文書寫作中卻都是使用漢文的。大夏、北涼、高昌和高句麗是怎么譯寫柔然國名的,我們今天已經無從知曉了。后燕和北燕的譯法應該是一致的,《晉書·馮跋載記》稱柔然為蝚蠕,直接的依據應該是北魏崔鴻所編纂的《十六國春秋》,崔鴻的依據,應該是北魏高閭所編纂的《燕志》,而高閭的依據,則極可能是北魏時仍能見到的北燕的原始史料。非??赡艿那闆r是,后燕與北燕都把柔然的國名寫成蝚蠕。作為柔然盟友的南朝宋、齊、梁三朝,都采用芮芮這個譯法。南朝是經由吐谷渾和北涼(后來是高昌)才能與漠北的柔然取得聯系的,因此南朝的譯法也許與北涼頗有關聯。北魏自太武帝以后的譯法是蠕蠕,之前則應該是柔然。蝚蠕、柔然、芮芮和蠕蠕,顯然只是同一個北族名號的不同漢字音譯(transliteration)而已。
為什么現存北魏史料(《魏書》和《北史》)一概稱柔然為蠕蠕呢?《北史·蠕蠕傳》的解釋是:“后太武以其無知,狀類于蟲,故改其號為蠕蠕?!睆能嚶箷蕴柸崛唬ㄊ加袊?,到太武帝改其號為蠕蠕,中間有差不多一個半世紀之久。雖然柔然、蠕蠕實際對應的是同一個北族名號,但蠕蠕作為漢字是明顯含有貶義的,所謂“狀類于蟲”,僅僅是對漢字的解釋,與蠕蠕和柔然所對應的原阿爾泰名號是沒有關系的。作為一個草原游牧政治體(后來還發展成為游牧帝國)的柔然,自從車鹿會以后,從來沒有改變過名稱。但在漢語和漢文的環境下,如何用漢字音譯柔然的國名,并不由柔然控制,或者說,在最初階段,柔然也完全不在乎。
盡管北魏史料存在許多渾濁不清的地方,我們大致還是可以知道,在太武帝給柔然改名為蠕蠕之前,北魏對柔然國名的漢字音譯,應該就是“柔然”。而到太武帝時期,柔然已成為北魏最危險的外敵,對北魏向鄂爾多斯(大夏)、河西(北涼)和遼東(北燕)的發展,一定起了極大的牽制作用,這就是太武帝改用蠕蠕來音譯柔然國名的時代背景。這種用含有貶義的漢字來音譯境外各族的族名、人名的做法,似乎是一種古老的華夏傳統,如匈奴、鮮卑等等。雖然太武帝痛恨柔然,但他的漢文化修養是否好到了令他主動花功夫擺弄譯名用字,當然是很可疑的,不過即使是出于崔浩等一班文臣的建議,最后確定蠕蠕這個譯法的恐怕還是太武帝本人。有意思的是,在北朝的幾種正史中,《魏書》和《北史》使用的是蠕蠕,《北齊書》《周書》和《隋書》使用的卻是“茹茹”。在大同云岡石窟第18窟窟門的西壁上,有所謂“茹茹造像銘記”,雖已頗為漫漶,但第一行的“大茹茹”,第二行的“可敦”等字還是可以辨識的。該窟開建于北魏文成帝和平年間(460-465),但茹茹題名顯然不是建窟時所刻寫的,因為有清楚的痕跡顯示這個題名是在削去西壁原有的浮雕千佛后刻寫上去的,因此刻寫的時間要比建窟時間晚得多。研究者都同意,茹茹乃是柔然為替代蠕蠕而設計出來的新譯法,這種譯法到北魏后期才為北魏所接受,因此云岡石窟上的“茹茹造像銘記”一定是北魏后期的作品。但是,茹茹的譯法是什么時候才正式為北魏官方所接受的呢?
可以肯定,柔然對蠕蠕這個譯名所具有的侮辱意味是清楚的,但當雙方處在戰爭狀態的時候,柔然再不滿,也無可奈何。北魏與柔然之間的對抗關系,從北魏道武帝攻擊匹候跋開始(391),到柔然可汗阿那瓌內外交困之下南奔洛陽(520),前后差不多有130年之久。但是在這130年的最后15年,敵對的情形有了顯著的改變,雙方再也沒有發生重大戰事。北魏宣武帝正始三年(506),剛剛當上柔然可汗(他汗可汗)的伏圖(這個名字表明那時柔然崇佛的風氣很盛)遣使到洛陽“請求通和”,宣武帝“不報其使”,就是沒有接見使者,但是卻派人對使者傳達了一些富有善意的話,北魏官方記錄下來的有“若修蕃禮,款誠昭著者,當不孤爾也”,等等。伏圖西征高車戰死,其子丑奴繼位為可汗,又派僧人到洛陽“奉獻珠像”(這種寶物應該是出自南亞的,顯示了草原絲綢之路活躍的貿易網絡)。宣武帝派驍騎將軍馬義舒出使柔然,只是因宣武帝突然駕崩,馬義舒就停止了出使。種種跡象顯示,宣武帝后期北魏與柔然的關系實際上已經大大改善。
因此,這個推論看起來是合乎邏輯的:柔然就是在這個時候向宣武帝提出把蠕蠕更改為茹茹,宣武帝予以接受,北魏官方此后使用的(應該)是茹茹而不是蠕蠕?!斎唬⒉皇钦f蠕蠕的用法從此就絕跡了。
而這個推論也可以得到第一手史料的支撐。1984年公布的在陜西華陰五方鄉出土的六方北魏弘農楊氏墓志中,有一方楊播墓志,記錄了孝文帝時期的重要人物楊播的生平事跡。楊播于孝文帝太和十六年(492)參加了北魏最后一次大規模進攻柔然的戰役,而且還是三路進軍的統帥之一。這三路統帥,史書記得不太清楚,《魏書·高祖紀》只記元頤(拓跋安壽)和陸叡,《南齊書·芮芮虜傳》只記駕鹿渾和楊延,駕鹿渾其實應作賀鹿渾,是陸叡的鮮卑語本名,而楊延應作楊延慶,延慶是楊播的本名。可見這三路統帥應該分別是元頤、陸叡和楊播。根據楊播墓志,這一次北征蠕蠕,楊播是中路軍的統帥,中路軍三萬騎從雞鹿塞北進,橫絕戈壁,深入漠北,但是似乎并沒有遇到柔然的軍隊。值得注意的是墓志里提到柔然的時候并沒有用“蠕蠕”之名,而是用了“茹茹”:“率騎三萬出雞鹿塞五千余里,迫逐茹茹而還?!睏畈ツ怪緦懽鞯臅r間是孝明帝熙平元年(516)秋,這說明北魏官方采用茹茹一詞必在熙平元年秋以前。因此可以說,北魏接受柔然的提議放棄蠕蠕而采用茹茹,是在宣武帝在位的最后六七年間,這個推測大致上是站得住腳的。

楊播墓志(來源:《漢魏六朝碑刻校注》)
雖然北魏朝廷接受茹茹一詞并不晚,但在北魏末年六鎮反亂之前,北魏與柔然和平關系的前提是柔然日趨衰弱不得不交好北魏,北魏采用茹茹只是一種友好的姿態??墒窃诹偡磥y以后,本來受北魏資助和保護的柔然,驟然間成為北魏朝廷鎮壓六鎮的主要工具,雙方的強弱主次態勢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孝明帝正光元年(520)即位才十來天的柔然可汗阿那瓌外逼于高車反叛、內逼于貴族奪權,走投無路只好南奔洛陽,以藩臣的身份出現在朝見北魏皇帝的百官親貴行列里,意味著柔然正式向北魏稱臣。次年正月間,阿那瓌在北魏軍隊的護送下北歸,剛出六鎮之一的懷朔鎮,就因漠北形勢復雜不敢北進,于是依托懷朔鎮戍暫駐漠南。偏偏兩年后爆發了六鎮反亂,而北魏派來鎮壓的大軍先后覆滅,北魏朝廷只好請附近的阿那瓌協助平叛。對于柔然來說,與六鎮對抗是由來已久的家常便飯。對六鎮來說,正是因為柔然與北魏由戰轉和,造成北邊國防形勢松弛,六鎮地位下降,各種矛盾才一觸即發。
阿那瓌從鎮壓六鎮中獲得了巨大的好處。六鎮數十萬鎮民在柔然大軍和饑餓的雙重打擊下,紛紛東徙進入今山西北部和河北中北部,其結果,進入河北的六鎮流民完全攪亂了北魏在這個重要地區的統治秩序(宇文泰就在這樣的流民隊伍里),進入山西北部的流民則加入到爾朱榮的軍隊中(高歡就這樣開始了他在中原的傳奇),大大增強了爾朱榮的實力,而六鎮鎮民的離去,則造成北魏經營近百年的六鎮地區忽然成為一片真空,把漠南拱手送給了在漠北越來越艱難的柔然。
北魏官方對阿那瓌幫助鎮壓六鎮的感激,以及對柔然重新崛起事實的認識,表現在爾朱榮控制朝廷后孝莊帝的一份詔書上,這份詔書贊美阿那瓌“鎮衛北藩,御侮朔表,遂使陰山息警,弱水無塵,刊跡狼山,銘功瀚海”,因而“自今以后,贊拜不言名,上書不稱臣”,等于正式承認了柔然與北魏的平等地位。不久北魏分裂為六鎮人唱主角的東、西魏,柔然成為雙方爭相拉攏、不敢得罪的超級外部勢力。至少在與中原王朝的關系方面,后期的阿那瓌終于為柔然爭得了前所未有的光榮。當然,事實上這是柔然最后的光榮。當阿那瓌在高歡和宇文泰的眼中無比舉足輕重的時候,高歡和宇文泰們不可能看到的歷史大劇正在上演,在柔然的后花園里,即將改寫內陸歐亞歷史的突厥人已經從阿爾泰山里走出來,很快就要奪取柔然賴以虎視天下的鄂爾渾河谷和塔米爾河谷肥美廣闊的大草原了。
史書(如《魏書》和《北史》)仍然以蠕蠕作為北魏后期的柔然國名,一方面是為求體例一致,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史家對北魏的漠北宿敵抱有歧視?!侗笔贰酚浫崛皇?,綜合了《魏書》《北齊書》《周書》和《隋書》的相關內容,也可能本來是雜采兩個名字的,表現在《北史》的古代版本上,就是茹茹和蠕蠕都用,但經過歷代校勘家以體例一致為由加以整理,漸漸就只有蠕蠕而沒有茹茹,《北史》在這個問題上的原始面貌也就無從探尋了。而事實上,從宣武帝以來與柔然的關系已經大大改變,蠕蠕這個詞至少在官方文件中早已被茹茹取代了。
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是,阿爾泰語言中也有公主這個詞,當然是從漢語借入的,而率先把這個詞從漢語借入草原社會大肆使用的,很可能正是柔然。雖然今天能夠看到的阿爾泰語言中“公主”(qun?uy)一詞的最早用例是古突厥文闕特勤碑,但可以推測把這個漢語詞匯引入草原政治生活并使之在阿爾泰語言中沉淀下來的,應該是突厥之前的柔然。而且,柔然是歷史上唯一效法中原王朝建立了年號制度的漠北游牧帝國,當然,征服并統治了中原地區的蒙元帝國不算在內。阿那瓌本人在洛陽生活過將近半年時間,“心慕中國”,模仿魏朝的制度,“遂有侍中、黃門之屬”。這樣一個對中原制度比較向往的柔然,借入公主(qun?uy)作為可汗女兒的稱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當然,可汗的兒子們并不需要從南方借入什么詞匯,因為他們本來就有“直勤”“特勤”(tegin)這樣的古老稱號。
元代《長春真人西游記》所記中亞人稱呼漢人的“桃花石”一詞,也可以追溯到柔然。“桃花石”可能就是麻赫穆德·喀什噶里(Mahmud Kashgari)的《突厥語大辭典》書中所收的tawγā?(中國)一詞,這個詞的原型應該是鄂爾渾古突厥文碑銘中的tabγa?(意指唐朝)。研究者早已指出,tabγa?本來是對應“拓跋”一詞的,后來發展為指稱拓跋魏所統治的北方中國,突厥用這個詞指唐朝(在唐朝建立之前,突厥也應該曾經用這個詞指隋朝)。不難理解,正是與拓跋分據漠南漠北形成對抗局面的柔然,最早用tabγa?(拓跋)這個詞,先是指漠南的拓跋部,后來隨著拓跋統治區域的擴大,這個詞的詞義也逐漸擴大,終于發展到指稱拓跋鮮卑所統治的全部北方中國。等突厥人繼承tabγa?這個詞的時候,他們不會知道它本來是草原上一個游牧集團的名稱。
僅僅從文化引入這個角度,也可以看出在內陸歐亞的歷史上,柔然(或按照他們自己的譯法,叫茹茹)是具有獨特重要性的。這就是為什么本文把阿那瓌嫁到南方來的兩個女兒稱作茹茹公主,而不是《北史》所稱的蠕蠕公主。
高歡之妻茹茹公主
近年在河北磁縣出土了一方額題為“魏故齊獻武高王閭夫人墓志”的石質墓志,現藏于河北正定的一個收藏家所辦的私人博物館。我的一個書法家朋友寄來了該墓志的拓片,實在令人欣喜,因為這方墓志的志主,就是阿那瓌嫁給高歡的愛女,是本文要講述的第二個茹茹公主?!褒R獻武高王”就是高歡,他生前的爵位是齊王,獻武是東魏朝廷給他的謚號。“閭夫人”就是茹茹公主,因為柔然的汗族本姓郁久閭氏,后來可能是在孝文帝姓氏改革時簡化為閭氏了。北朝諸史在記錄柔然姓氏時通常不寫簡化后的閭氏,反映了史臣的歧視態度。
現在把茹茹公主這方墓志的序辭部分轉錄在下面(銘辭部分略去):
魏故齊獻武高王閭夫人墓志
夫人姓閭,茹茹主第二女也。塞外諸國,唯此為大,既豐沮澤之產,實同嬌子之強。世約和親,恒為與國,奇畜銜尾,侍子盈朝,甘泉之烽未動,龍城之使屢降。及國勝兵焚,來控天邑,渭橋成列,上林自歸。重起韓昌之騎,還由雞鹿之道,勝兵控弦,十不遺一,雄圖武略,復振北土,藁街無闕 軒繼路。夫人體識和明,姿制柔婉,閑淑之譽,有聞中國。齊獻武王敷至德于戎華,立大功于天地,弼成五服,光于四海,方一此車書,同茲聲教,驅百兩于王庭,鳴雙雁于塞表。遂以婚姻之故,來就我居,推信讓以和同列,率柔謙以事君子。雖風馬未及,禮俗多殊,而水清易變,絲潔宜染,習以生常,無俟終日。至于環佩進止,具體庶姬,刀尺羅紈,同夫三世,非法不動,率禮無違。宜其永年,以信天道,忽焉已及,何驗高明。春秋一十有九,以武定六年四月十三日,薨于并州王宮,其年五月卅日,窆于齊王陵之北一里。

茹茹公主墓志(來源:《墨香閣藏北朝墓志》)
“塞外諸國,唯此為大,既豐沮澤之產,實同嬌子之強。世約和親,恒為與國,奇畜銜尾,侍子盈朝,甘泉之烽未動,龍城之使屢降。”這是講柔然曾經的強盛及其與魏朝的友好,只是在這個敘述中,兩國間長達百年的敵對爭戰的歷史就被忽略了?!凹皣鴦俦伲瑏砜靥煲兀紭虺闪校狭肿詺w。”這幾句是講北魏孝明帝時期柔然衰落、阿那瓌南投洛陽,渭橋、上林就是用西漢呼韓邪單于到長安朝謁漢宣帝的典故。有趣的是,《樂府詩集》記有一首北魏的雜曲歌辭,題為《阿那瓌》,直接把阿那瓌比作呼韓邪,也引用了漢宣帝在渭橋和長平坂接見呼韓邪的典故,顯然就是阿那瓌在洛陽期間傳唱開來的:
聞有匈奴主,
雜騎起塵埃。
列觀長平坂,
驅馬渭橋來。
墓志接著講北魏幫助阿那瓌在草原上振興柔然的勢力,“重起韓昌之騎,還由雞鹿之道”,韓昌是漢宣帝派遣護送呼韓邪北歸的將領之一,“雞鹿”是漢代陰山西部的主要邊關雞鹿塞,墓志用這兩個典故描述北魏以軍隊和物資幫助阿那瓌回到漠南,圖謀奪取漠北。雖然這時柔然經歷了很大的挫折,“勝兵控弦,十不遺一”,但阿那瓌“雄圖武略,復振北土”。墓志接下來就要贊美志主了:“夫人體識和明,姿制柔婉,閑淑之譽,有聞中國。”這樣好的一位窈窕淑女,自然是君子好逑,而配得上公主的君子,理所當然就是“敷至德于戎華,立大功于天地,弼成五服,光于四?!钡凝R獻武高王?!八煲曰橐鲋?,來就我居”,就是這樣,公主從草原來到魏朝,嫁給了高歡。
作為齊王妃子的她表現如何呢?“推信讓以和同列,率柔謙以事君子”,與高歡的其他女人相處非常融洽,對高歡本人也足夠禮敬貼心。那么,文化、語言的差異(“風馬未及,禮俗多殊”)是否會影響公主盡職盡責呢?不會的,因為“水清易變,絲潔宜染”,公主很快就適應了新的生活和角色。然而不幸的是,天道似乎并不“與善”,公主也未得“永年”,十九歲就在晉陽(太原)的齊王宮里去世了。
這方墓志的重要之處,當然不在于對公主品德方面的描述,那都是墓志常見的套話,不能當真的。但墓志提供了正史所沒有的兩條信息:第一,公主是阿那瓌的第二個女兒;第二,公主死于武定六年(548)四月,年十九,可知她應出生于北魏孝莊帝永安三年(530),比她的姐姐、西魏文帝悼皇后小六歲。
高歡娶茹茹公主的時間,《北史·后妃傳》說是在東魏孝靜帝武定三年(545)八月,《北史·蠕蠕傳》說是武定四年(546)。綜合考慮各種因素,前一種記載是更可靠的。武定三年,公主十六歲。按照草原上的傳統,如果這是她的第一次婚姻,那么可以算是晚婚。而這一年高歡已經五十歲了。《北史·蠕蠕傳》記載:“阿那瓌有愛女,號為公主,以齊神武威德日盛,又請致之,靜帝聞而詔神武納之。”按照這個說法,阿那瓌主動要求把愛女嫁給高歡,高歡是聽從了皇帝的命令才與茹茹公主成婚的。不過那時孝靜帝可絕對沒有這樣的權威,只有在高歡自己做出決定以后,才可能假借皇帝的名義下達一個讓高歡迎娶公主的詔命?!侗笔贰ず箦鷤鳌返挠涊d是:“蠕蠕強盛,與西魏通和,欲連兵東伐。神武病之,令杜弼使蠕蠕,為世子求婚。阿那瓌曰:‘高王自娶則可?!裎洫q豫,尉景與武明皇后及文襄并勸請,乃從之?!睋?,高歡先向阿那瓌為世子高澄求婚,阿那瓌卻表示只能嫁給高歡本人。年過五十的高歡這時早已妻妾成群、兒女滿堂,對于迎娶新婦當然會猶豫,在勛貴人物尉景、高歡的正妻婁氏和世子高澄這分別代表三個方面的重要人物都表態支持以后,高歡“乃從之”。
《北史·后妃傳》記高歡迎娶茹茹公主:“武定三年,使慕容儼往娉之,號曰蠕蠕公主。八月,神武迎于下館?!蹦饺輧按蟾攀堑饺崛坏目珊雇バ杏持Y,而高歡本人則是一直到下館相迎。下館的確切位置已不清楚,大致在今晉北的恒山北麓,可以說已經出了東魏的北方邊界了。據《北史·齊本紀》,高歡在武定三年正月“請于并州置晉陽宮”,就是在高歡的常駐地、重兵所在的晉陽城(今山西太原)興建宮殿。從后來的歷史發展看,這次大興土木便是為了當年秋天迎接茹茹公主的到來。武定三年三月,高歡對東魏首都鄴城(今河南安陽北)進行了為時短暫的巡視,很顯然半年后的大婚與此行多少也有些關系。從三月乙未(十六日)到丙午(二十七日),實在是匆匆忙忙。高歡回到晉陽后,一直到死,他一直活動在今山西境內。從史書記載看,自武定三年三月至次年八月,似乎是高歡最無事可記的一年半時光。其實這一年半間,高歡用半年時間做各種安排、準備,再用一年時間在晉陽迎娶并侍奉茹茹公主,而對于高歡,這段時光并不是十分輕松的。
和七年前西魏文帝迎娶阿那瓌長女時的情況一樣,高歡正妻的位置必須騰出來。而高歡的正妻婁氏,是高歡的結發妻子,自年輕時在懷朔鎮識高歡于廣眾之中,演出了六鎮版的富家女愛慕貧少年的故事。那時高歡還只是一名普通鎮兵,而對屢屢上門提親的各家“強族”一直看不上眼的婁氏,忽然瞧見在城上當差的“長頭高顴、齒白如玉”的高歡,忍不住說:“此真吾夫也?!庇谑桥膳緜髟?,還送給他錢財,好讓他上門提親。婁家縱然不滿意這位貧寒的青年,也架不住女兒如此癡心。高歡是在娶了婁氏之后才有馬騎的,也正是因此,他才能當上“隊主”的小軍官。當高歡感覺到天下即將大亂時,婁氏帶來的家產成為他投資未來的重要憑借,“傾產以結英豪”,在六鎮起兵之前團聚了一批豪杰之士,這些人成為后來東魏、北齊的開國勛貴。而在這個過程中,婁氏不僅貢獻了財富,而且參與了所有重要的謀劃,“密謀秘策,后恒參預”。正是因此,在高歡所倚賴的軍政顯貴中,婁氏有極大的權威,事實上勛貴里還存在著一個以婁氏為中心的聯姻圈子。更何況,高歡最年長的幾個兒子,也都是婁氏所生。叫這樣一個婁氏讓出正妻的位置,可比七年前乙弗氏“遜居別宮”要復雜得多、困難得多。
好在已經四十四歲的婁氏深明大義,知道與茹茹公主的婚姻對她夫君的事業具有什么意義?!侗笔贰ず箦鷤鳌酚浉邭g在決定迎娶茹茹公主之前,表現出猶豫和為難,于是婁氏主動對高歡表示“國家大計,愿不疑也”,這正是高歡所需要的正確態度。因而,當茹茹公主到來后,婁氏只有“避正室處之”。而高歡當然不是木石心腸,更何況他也知道維持與婁氏的關系在政治上是何等重要。終于找到一個機會,他向婁氏表達歉意,“愧而拜謝焉”。婁氏顧不上接受他的歉意,只是說:“彼將有覺,愿絕勿顧。”這是非常有意思的回答,她并不擔心高歡真的忘記了她,她擔心的是高歡對她的情意會激怒茹茹公主。
和她的姐姐一樣,茹茹公主不是孤身進入晉陽宮的。但是護送公主的主要人物,《北史》內部的記錄則頗有歧異,《后妃傳》說“阿那瓌使其弟禿突佳來送女”,《蠕蠕傳》則說“阿那瓌遣其吐豆發郁久閭汗拔姻姬等送女于晉陽”。很可能,禿突佳本是吐豆發的音訛,而吐豆發(Tutuq Beg)是柔然的重要官職,郁久閭汗拔姻姬則是這位吐豆發的姓名。這個吐豆發以可汗之弟的身份護送公主,他在晉陽宮的分量可想而知。從草原出發的時候,阿那瓌交待他的任務是保證公主早日生子:“待見外孫,然后返國。”也就是說,公主生子之前,護送南來的這些人是不能北歸的。為了完成這個任務,公主理所當然要完全占有高歡。據《北史》記載,有一天高歡“有病,不得往公主所”,引起禿突佳的不滿和憤怒(“怨?!保?吹蕉d突佳生氣了,高歡不敢怠慢,“自射堂輿疾就公主”,等于是把病床搬到公主房中。如果考慮到高歡已是暮年,一年多以后就會死去,在公主面前的高歡實在是狼狽得很。
雖然和她的姐姐逼死乙弗氏不同,嫁到東魏的這位茹茹公主并沒有過度為難高歡的結發妻子婁氏,但是,她也絕不像墓志所寫的那樣“推信讓以和同列”。很顯然,除了獨霸高歡以外,她也不曾與高歡的其他女人相安無事。一個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史書所稱的彭城太妃爾朱氏。這個爾朱氏是爾朱榮的女兒,原先嫁給爾朱榮所立的北魏孝莊帝。孝莊帝因刺殺爾朱榮被推翻且被殺害,高歡便娶這位爾朱氏為側室。史書說高歡對爾朱氏的態度非比尋常,“見必束帶,自稱下官”,“敬重逾于婁妃”,大概是因為她兼有爾朱榮之女和孝莊帝之后的雙重身份,而爾朱榮是高歡的恩主,孝莊帝是高歡的皇帝。不過除了身份上的原因以外,爾朱氏能讓高歡如此另眼相看,也許還因為她性格剛烈,有男子之風。武定三年八月,高歡迎娶茹茹公主回晉陽,爾朱氏也到木井城(今山西陽曲)迎接,一起南歸晉陽。但不知為什么,爾朱氏和公主雖然同行卻前后相隔,沒有打照面。《北史·后妃傳》記載:“公主引角弓仰射翔鴟,應弦而落。”頗見草原女性的風骨。爾朱氏也不含糊,立即“引長弓斜射飛烏,亦一發而中”。這自然是一次充滿玄機的對話。史書記載高歡高興地說:“我此二婦,并堪擊賊?!逼鋵嵏邭g是在打圓場,而這次對話也不可能沒有后果。不久,爾朱氏和西魏乙弗氏一樣,出家為尼了,高歡為她蓋了一座佛寺。史書沒有解釋爾朱氏為什么要出家,不過可以肯定,這是茹茹公主及其隨行人員向高歡施壓的結果。
高歡在晉陽宮如此曲意侍奉茹茹公主,整整一年,也許在外交上和戰略上都取得了顯著的成效。武定四年八月,當認為條件已經成熟時,高歡決定進攻西魏在晉南的戰略據點玉璧城。不幸的是,僅僅鞏固了與柔然的友好關系并不意味著戰場上一定會取勝。這場拖了兩個多月的玉璧之戰以東魏失敗、高歡病倒而告終,十一月初一,高歡的大軍在寒冷中北撤回到晉陽。兩個月后的武定五年(547)正月初八,在娶茹茹公主僅僅一年四個月之后,高歡病死于晉陽宮。根據墓志我們知道,在高歡死去一年四個月之后,茹茹公主也病死于晉陽宮。她嫁到東魏來一共兩年八個月,和高歡在一起的時間大約只有一年。
不過,高歡之死,并不意味著茹茹公主婚姻生活的結束。按照草原上收繼婚的傳統,高歡政治地位的繼承人(無論是兄弟還是子侄)應該同時繼承他的妻室。茹茹公主當然是要恪守草原傳統的。史書稱“公主性嚴毅,一生不肯華言”,不僅性格很強,而且對中原文化沒有興趣,不肯學說漢語。這樣一個認同草原文化的公主,以及護送她南來卻一直沒有等到公主生子的柔然官貴,當然會堅持要高歡的繼承者高澄收繼公主為妻,因為只有這樣公主才可能生子,而無論是為高歡還是為高歡的繼承人生子,維系兩國關系的效果是一樣的?!侗笔贰ず箦鷤鳌氛驹谌A夏文化傳統的立場上描述此事:“神武崩,文襄從蠕蠕國法,蒸公主,產一女焉?!笨梢姼邭g死后,高澄的確娶了公主,并且生有一女。正是因為高澄尊重了草原傳統,史書稱“自此東魏邊塞無事,至于武定末,使貢相尋”,從高歡迎娶茹茹公主,到高澄予以收繼,柔然與東魏建立了穩定的盟友關系。
包括墓志在內,沒有史料顯示公主是和她姐姐一樣因為難產而死的,不過在短短的一年零四個月的時間里為高澄生了一個女兒,似乎難產而死或因生產染病而死的可能也是難以排除的。這一對姐妹,都是作為政治婚姻的工具遠涉異國,又都是不到三年就死去。姐姐去世時十六歲,妹妹去世時十九歲。正如墓志銘辭所感慨的:“彼美淑令,時惟妙年”,“生之不吊,忽若吹煙”。
阿那瓌的孫女鄰和公主
高歡娶茹茹公主,是東魏與柔然婚姻外交的一個高潮。不過在此之前的三四年間,兩國婚姻外交已經緊鑼密鼓地進行著了。在西魏文帝悼皇后(阿那瓌長女)死于長安的同一年(西魏文帝大統六年,東魏孝靜帝興和二年,即540年)稍后,當阿那瓌痛心愛女之死,因而遷怒于西魏君臣時,高歡及時地派出使者游說阿那瓌,離間柔然與西魏的關系。使者強調西魏文帝和宇文泰不僅殺害了與阿那瓌關系甚好的孝武帝,而且還殺害了阿那瓌的女兒(悼皇后)。阿那瓌于是決定改而與東魏交好。作為這種正在建立中的友好關系的保障,古老的聯姻手段立即就派上了用場。
首先是東魏嫁公主給阿那瓌的兒子、在繼承序列里排在第一位的庵羅辰。孝靜帝沒有年齡合適的女兒,因此就把宗王元騭的妹妹樂安公主改封為蘭陵郡長公主,許嫁給庵羅辰。興和三年(541)四月,柔然前來迎聘公主的人馬到了晉陽。高歡對這次聯姻極為重視,親自過問一切細節,史稱“資用器物,齊神武親自經紀,咸出豐渥”。但他還是不放心,害怕柔然人變卦,“慮阿那瓌難信,又以國事加重,躬送公主于樓煩之北,接勞其使,每皆隆厚”,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當然,他的努力收到了回報,“阿那瓌大喜,自是朝貢東魏相尋”,柔然與東魏的友好關系正式確立,高歡不再因為北邊的柔然騎兵而寢食難安了,而阿那瓌則可以順利獲得來自東魏農業社會的大量物資。不過蘭陵郡長公主嫁給庵羅辰以后的事,我們一點線索也找不到了。幾年以后突厥崛起,阿那瓌兵敗自殺,庵羅辰率柔然余眾奔走于草原與北周、北齊之間,茍延殘喘,曾經極為強盛的大帝國最終不免于盡數覆滅。蘭陵郡長公主是一直到最后都和庵羅辰在一起顛沛流離呢,還是和茹茹公主們一樣早就魂歸九泉?恐怕已經永遠無從考知了。
在嫁走蘭陵郡長公主的第二年(興和四年,即542年),為了進一步鞏固兩國盟友關系,阿那瓌和高歡都同意繼續婚姻外交,且提高聯姻的等級。不過這時柔然對東魏的政治實態已經有所了解,知道與元氏聯姻遠不如與高氏聯姻更有價值??赡芫褪窃谶@一思路的指導下,阿那瓌的孫女(號鄰和公主)嫁給了高歡的第九子長廣公高湛。長廣公高湛,就是后來的北齊世祖武成帝。據《北史·齊本紀》,他與鄰和公主成婚時,雖然只有八歲,但“冠服端嚴,神情閑遠,華戎嘆異”。八歲的兒童無論多么優秀早熟,論婚姻則必定如同兒戲。高歡讓八歲的高湛如此完婚,自然不是為了替孩子考慮。
鄰和公主的情況史書幾乎完全沒有記載。然而萬分幸運的是,河北磁縣文化館1978年在磁縣大冢營村發掘了她的墓,出土了墓志等文物。現節錄墓志的部分序辭如下:
魏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長廣郡開國公高公妻茹茹公主閭氏墓志銘
公主諱叱地連,茹茹主之孫,諳羅臣可汗之女也?!饰旱烙冲局?,霸君威棱宇縣。朔南被教,邀外來庭。茹主欽挹風猷,思結姻好,乃歸女請和,作嬪公子。亦既來儀,載閑禮度,徽音歲茂,盛德日新。方亨遐期,永接難老,與善徒言,消亡奄及。以武定八年四月七日薨于晉陽,時年十三。即其年歲次庚午五月己酉朔十三日辛酉葬于釜水之陰,齊獻武王之塋內。天子下詔曰:長廣郡開國公妻茹茹鄰和公主,奄至喪逝,良用嗟傷。既門勛世德,光被朝野。送終之禮,宜優常數??呻凡⒅菰燹d辌車,備依常式,禮也。

鄰和公主墓志(來源:《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北壹》)
由此墓志,我們不僅知道了高湛的這位兒童妻子本名叱地連,她是蘭陵郡長公主所嫁的諳羅臣(即庵羅辰)的女兒,而且我們還知道她死于武定八年(550)四月七日,死時才十三歲,那么我們就知道她生于東魏孝靜帝元象元年(538),興和四年與高湛成婚時,她才五歲。五歲的柔然鄰和公主叱地連嫁給八歲的東魏長廣公高湛,的確是不可思議的景象。《北史》“華戎嘆異”這一句話,透露出在高湛與鄰和公主的婚禮上,不僅有東魏人士(華),也有柔然(戎),他們都一本正經地見證并參與著一場國際水準的娃娃婚。鄰和公主嫁給高湛的那一年,后來嫁給高歡的那位茹茹公主才十三歲,依照她姐姐嫁給西魏文帝時才十四歲的標準,她本來也是可以出嫁的,但當時柔然與東魏的關系還沒有熱絡到那一步,雙方和親的等級也還不夠高,因此就需要讓可汗的孫女先出馬。不過,如果阿那瓌有年齡更合適的孫女或侄女,大概也不至于要上演娃娃婚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茹茹公主嫁給高歡的第二年或稍后,突厥的首領土門(Tümen,意思是一萬)也派人前來向阿那瓌求婚。那時突厥在蒙古高原的西部,以阿爾泰山為中心,形成了強大的政治軍事集團,他們主動出擊打敗了與柔然為敵的鐵勒,自忖有了與柔然平起平坐的資本和實力,就向蒙古中部塔米爾河和鄂爾渾河一帶的柔然可汗庭派出求婚的使者。阿那瓌當然理解,突厥事實上是要改變過去柔然與突厥間宗主與藩屬的關系。就像把女兒嫁到西魏與東魏一樣,柔然可汗當然常常把女兒嫁給柔然帝國內重要部族的首領,但在阿那瓌看來,土門還不具備那樣的資格。因此,阿那瓌派人去辱罵土門道:“爾是我鍛奴,何敢發是言也?!”土門怒殺使者,起兵攻擊柔然,不到八年的時間,就摧毀了柔然帝國,阿那瓌兵敗自殺,突厥帝國由此宣告成立。這個改變了歐亞歷史格局的大事件,就是從一次不成功的聯姻開始的。
看起來,在阿那瓌以極大的熱情建立并維護與北朝各政權間政治關系的時候,他對草原政治形勢的判斷卻是錯誤的,原因也許是他對草原上的事情多少有點心不在焉。或者可以說,由于阿那瓌了解并欣賞中原的制度與文化,他在利用北魏衰落的機會重建柔然帝國之時,政策和政治的重心并不在漠北草原,而在西魏和東魏之間。這固然在短期內給他帶來了實際利益,但對于漠北突厥語(Turkic)各部族的政治覺醒,阿那瓌卻完全顧不上有所準備,當然也許僅僅是無能為力。他嫁到南方的兩個女兒、一個孫女,都死得非常早,可以說是夭折。不過,即使她們都健康長壽,子嗣成群,柔然帝國走向覆滅時她們也只能是無可奈何。如果柔然覆滅以后她們都健在,那么她們也難以逃脫地位下降,甚至被廢黜的悲慘命運。鄰和公主死后的第五年(555),西魏權臣宇文泰在突厥的壓力下,把投奔西魏的柔然余眾三千多人交給突厥使者,盡數殺戮于長安城的青門之外。在這樣的形勢下,茹茹公主們還可能保持過去那種優崇地位嗎?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們死在自己極受寵愛的時刻,多少還是幸運的。
鄰和公主墓志稱鄰和公主“葬于釜水之陰,齊獻武王之塋內”,考古工作者由此猜測高歡的義平陵就是鄰和公主墓西南300米的一座大冢。如果這個猜測不誤,我們還可以推測出,阿那瓌第二女即高歡妻茹茹公主的墓,必定與鄰和公主墓相去不遠,因為她的墓志說她“窆于齊王陵之北一里”。她們姑侄相伴于地下,倒也是不幸中的一幸了。

(本文摘自羅新主編《彼美淑令:北朝女性的個體生命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6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原文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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