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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繭居”的沉默少數,社區康復還有多遠的路要走?

“我們8月底前見一面可以嗎?不用在您家,選一個您和孩子都適應的地方就行。”社工朱杏在電話這頭說。
電話那頭,是凱凱母親長久的沉默。
朱杏,是參與普陀區甘泉路街道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項目的社工。這個項目開展近兩年,有欣喜的突破,但難題也無處不在。
最大的難,就是精神障礙病人與家屬的病恥感,使其大多處于繭居困境,不出門,無班上,不社交,與這個世界無法建立更多的關聯。而社會的歧視、偏見、監護缺失、就業障礙等困境又削弱了他們參與社會生活的機會。
然而,這樣的情況越久,也越不利于病人康復。
據了解,結合民政部“精康融合行動”整體部署,上海要求,2024年,本市65%以上的街道(鄉鎮)開展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登記康復對象接受規范服務率達45%以上;2025年本市90%以上的街道(鄉鎮)開展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登記康復對象接受規范服務率達60%以上。
到2025年,上海要基本形成服務網絡布局合理、服務主體組成多元、形式方法多樣靈活、轉介銜接順暢有序、管理機制專業規范的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體系。
去年底,普陀區首個精神健康社工站落戶甘泉路街道。而甘泉路街道的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項目已于2022年11月開展,項目的服務對象是持有精神殘疾證者,再逐步擴大到在冊的精神障礙患者。
作為頗具代表性的樣本,甘泉路街道的實踐具有現實意義。
困境
凱凱媽媽找到朱杏,是在今年5月中下旬。
凱凱自小患有神經系統疾病,但學習不錯,也曾是個讓母親引以為榮的孩子。
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自卑心理越來越強烈。自去年開始,二十多歲的他開始出現幻聽等行為,最終去醫院確診了精神障礙疾病。
盡管凱凱已經服了藥,但是母親的焦慮卻無法緩解。通過居委會,她先是找到了甘泉路街道陽光心園的負責人朱麗娟。朱麗娟將其介紹給了朱杏。
幾乎每一次傾訴,凱凱媽媽都要抱著電話打上一個多小時。打完以后,她的心里會舒坦很多。
但當朱杏提出要見面聊聊或是和孩子聊聊時,凱凱媽媽始終拒絕。“孩子不愿意人家知道他有這個病。”“一見面,我怕他又想多了。”
但凱凱媽媽又十分渴望了解精神類疾病相關知識。有一次,社區專門請來了普陀區精神衛生中心的專家,為病人及家屬講解疾病的治療方法以及科學陪伴等內容,凱凱媽媽還是以“兒子不肯進去”為由沒參加。最后,只能由朱杏將一張張PPT內容拍照給她。
有凱凱媽媽這樣想法的家屬不在少數。甘泉路街道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項目負責人羅庚晚說:“盡管這些年中國人對于精神疾病的態度越來越開放,但在實際生活中,很多人還是無法接受自己或家屬患有精神疾病,覺得很坍臺,見不得人。”
羅庚晚還記得第一次去小娟家的情景。32歲的小娟和母親的關系很緊張。母親一張口就是對女兒和周圍人的不滿。
患病前,小娟也是一位有才華的大學生,還擅長畫畫。但因為工作不順,賦閑在家。長此以往,有鄰居指指點點,母親也忍不住要嘮叨她。
終于有一天,小娟在家中與母親動手了。母親無奈之下,打了110。確診精神障礙的小娟在家中依然和母親口角不斷,母親的壓力也越來越大。
普陀區精神衛生中心防治科科長孫莉告訴記者,從近些年的國內外探索來看,精神類疾病入院治療投入大,且把病人長期關在醫院并不利于康復,實際病房供給也遠遠不能滿足需求,大部分病人在社區里接受支持和康復治療是大勢所趨。
試探
“小娟,聽說你畫畫很不錯?”在小娟家走訪時,羅庚晚說。
之前一直緊張無措的小娟露出了一絲笑意,一直在抱怨的小娟母親也暫停了訴說。
小娟起身,從房里拿出一張自己的美術作品。在大家的贊美聲中,小娟有些自豪。
一起去走訪的朱麗娟則做起了小娟母親的工作。“小娟有自己的興趣愛好,您平時也很辛苦,有機會讓她也在家里幫您做點事情。”
此前,小娟母親喜歡包辦代替。小娟確診后,她一方面很焦慮一方面很愧疚,出于補償心理,更加幫助小娟打理生活上的一切。擔憂也隨之而來:“如果我哪天走了,小娟怎么辦?”
正是基于這點,社工發現,小娟和母親都有很強的康復意愿。
在社工的建議下,小娟和母親開始在社工的陪護之下,漸漸地走出家門,參與社區的各類課程,比如生活技能指導、手工課、非遺制作課等。
近兩年過去,最明顯的變化是小娟和母親的關系緩和了。家庭氛圍松弛下來,小娟的病情也穩定了許多。
和小娟母女一樣,年過五旬的麗麗也是和母親同住。不同的是,麗麗母親是一位很樂觀的人,麗麗卻很怕與人交流。
社工第一次去麗麗家,麗麗見到有人來,躲在里屋不肯出來,聽到外面的說話聲,就偷偷地從門縫里觀察。
此后,經過母親一番勸解后,麗麗好不容易出來了,但眼神飄忽不定,說話有些前言不搭后語。
社工也不急著和她溝通,得到麗麗母親的支持和配合后,形成了定期家訪的機制。
麗麗終于說出了自己自卑的原因:“我不漂亮,發型也丑,沒法出門。”
“這是一個很大的突破,說明她對我們信任了,才會主動表達訴求。”朱杏說,“借著這個機會,我們的社工轉變為理發師,剪發后告訴她,她很漂亮,鼓勵她走出家門。”
還有一次,社工家訪時,正好碰到麗麗在和母親爭執,她覺得自己沒有合適的衣服,不愿意出席親戚的婚禮。社工立馬幫助麗麗在她現有的服裝中挑選出了滿意的服飾套裝,還鼓勵她外出去理發店染發,這樣配上套裝就更漂亮了。麗麗隨后跟母親出門染發,最終很高興地參加了婚禮。
現在,麗麗母親外出旅游時,麗麗也可以獨自去社區食堂買飯了。
作為甘泉精神障礙社區康復項目的支持力量,各領域的專業講師,包括心理專家、精神衛生醫生、生活技能指導老師、軀體健康管理老師等,也常常進入社區,為患者提供面對面的授課和指導。
心理咨詢師趙久平說:“精神障礙患者自身常常受到情緒困擾和精神壓力,而家屬的焦慮心理會更加強烈,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是受困者也是呼吁者,希望接受幫助的意愿也更強烈。他們自身的力量就像螢火蟲的微光在閃爍,這時候,社區康復就像一道亮光,可以幫助病人和家屬找到方向。”

甘泉社區開展針對患者家屬的講座。
破繭
見到記者時,45歲的遠峰的緊張肉眼可見。
他穿著有些老舊的T恤和藍白色的運動褲,打招呼時小心翼翼地微微點頭。來之前,他非常猶豫,對朱杏說:“我腦子笨,可能會說錯話。”當確定朱杏會陪同他一起接受采訪時,他終于安心了。
與社工建立了獨特的信任感和安全感,是很多接受社區康復的精神障礙患者的常態。朱杏介紹,平時帶他們開展社區活動時,幾位服務他們的社工都會在場,大家甚至不敢喝水也不敢上廁所,生怕有一點閃失。
作為持有精神殘疾證的人士,遠峰并不避諱自己的病。他告訴記者,自己一直很愿意做社區志愿者。“不過,因為我有這個病嘛,居委干部也有顧慮,有些活動不能讓我參加,我一般是做一些撿拾垃圾、清掃、張貼宣傳單之類的。”
遠峰和八十多歲的老父親同住。此前,因為老父親無法每天監督,他吃藥總是斷斷停停。后來,在居委干部的建議下,他很“聽話”地每天去居委會服藥,再也沒有間斷過。
說起自己的愿望,遠峰說:“如果以后父親去世了,我希望還是能在社區里,而不是住在醫院。因為這樣,我可以在家看看電視,自由。”
社工去遠峰家時,也明顯發現了他的軟肋。家里燒飯做菜都是老父親承包,遠峰只會下清湯掛面。為了實現“能待在社區”的愿望,他已開始在社工的指導下學做簡單的蔬菜。
普陀區民政局相關負責人介紹,目前甘泉路街道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項目,希望構建一個“區民政+區精衛+社衛+街道(社區)+機構+患者家庭+公益伙伴”的多層次、綜合性、開放式的一體化服務體系。
項目內容包括宣傳教育、評估篩查、個案管理、社區康復訓練、家庭照護培訓和支持以及社區融合。旨在提升患者家屬照護能力、強化患者家屬的心理健康,并圍繞患者生活自理能力、社會適應能力、恢復職業能力等現實需求制定個性化服務方案,強化專業力量引領作用,讓更多的精神障礙患者走出繭房,獲得蛻變,點亮自己的生命之光。
通過這一創新實踐,一些患者的進步和變化很明顯。但不少患者及家庭依然出于種種顧慮,選擇“繭居”,無法敞開交流的大門。

社區開展的茶文化課程。
前路
“對于精神障礙患者的社區康復來說,眼下,消除社會的歧視和偏見十分重要。”孫莉說,“要讓大家知道,這個病也和其他身體上的疾病一樣,通過藥物和心理治療是可以康復緩解的。”
讓朱杏印象很深的是,有一位患者和家屬原本很樂意接受幫助,但鄰居看到社工上門,就開始緊張地指指點點:“這個人是不是又犯病了?”這樣一來,患者和家屬也有顧慮了。
更多的人,是對精神障礙患者的恐懼。羅庚晚說,“絕大部分精神障礙患者在正常情況下是沒有攻擊性的。社區康復采用的是經過社會功能評估后的分級管理,從而提高精神障礙患者的治愈率、降低復發率和住院率。對于狀況穩定的患者來說,如果長期被關在家里,受到外界排擠歧視,反而會產生惡性循環,不利于其自身的恢復和社區的健康發展。”
在美國,20世紀60年代,反精神病學運動興起,其核心主張是精神病在本質上不是醫學的,而是社會的、政治的和法律的。1964年,美國國會通過了社區精神衛生法案,并由國家提供人員和經費,建立社區精神衛生中心。自此,美國精神衛生服務重心明顯由醫院轉向社區。以社區為單位成立若干治療組,治療隊伍由臨床精神科醫生、臨床心理學醫生、軀體疾病治療醫生、精神科護士、社會工作者及其他輔助人員組成。
在我國香港地區,精神科醫務工作者也在向社區服務轉型,精神科病床數不斷減少,大量非政府的精神康復機構和服務得到發展。
目前上海正在構建的精神障礙社區康復服務體系,也集結了多方力量,由民政局、衛生健康委、人社、殘聯等部門統籌推進,加強康復服務標準化建設,并保障服務可持續發展。
就在不久前,小娟自己做了攻略,帶母親去旅游了一趟。“沒想到我也開始享女兒福了!”小娟媽媽說。朱杏告訴她:“您耐心等待,以后肯定有更多驚喜。”
掛了電話,朱杏決定再努力一次,爭取說服凱凱母親。
(文中涉及病人均為化名,本文原標題為《他們是“繭居”的沉默少數,社區康復還有多遠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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