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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張恩利:從九十年代開始,緩慢而持續地生長
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RA)與K11藝術基金(KAF)2018年舉辦了首次藝術家駐留交換項目。近日,在英國藝術家保羅·施耐德(Paul Schneider)來到沈陽舉辦個展,而在此之前,中國當代藝術家張恩利在RA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駐留項目“恩利工作室”。日前,“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kxwhcb.com)對張恩利進行了專訪。
在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RA)成立250年之際,中國藝術家張恩利在RA人體素描室(Life Room)完成了全新的駐留作品——“恩利工作室”。他對自己九十年代的工作室進行了“復制”,用個人回憶和抽象觀念創造了一個“時間膠囊”,紅白菱形地板與略帶凌亂感的墻體構成了一個包容不同時空的“容器”。這個獨特的裝置也成為他“空間繪畫”系列的延續。張恩利用柔和的色調和半透明的油畫顏料描繪了繩子、廚房水槽和紙箱等日常物品,這些為人熟知的生活碎片被放大,比例變得不再真實。而在另兩面相對的墻壁上,張恩利選擇呈現了兩幅新創作的繪畫。藝術家九十年代的工作室和RA250年歷史的人體素描室之間產生了奇妙的對話。

九十年代對于張恩利而言有重要的意義,那是他藝術生涯的開始。在當時沒有畫廊和美術館的環境下,藝術家的一切幾乎都在狹小公寓的工作室里發生。作為六十年代出生的藝術家,張恩利進入全球藝術舞臺的步伐是緩慢的,1989年,他剛剛從無錫輕工業大學畢業,1990年,他第一次賣出了自己的畫,而在同樣的時間,“85新潮”興起已有些年。對于當時的這一藝術浪潮,張恩利表示,他只是在吸收和成長,即使過了若干年,他依然不愿作為旁觀者去進行任何評價。
從狹小的公寓離開,經過幾次搬遷,如今張恩利的工作室位于桃浦M50創意園,這里曾經是鳳凰毛毯廠,斑駁的鐵門和挑高的空間透露著它的歷史。相比莫干山路的M50,這里看起來清靜許多,“我喜歡安靜的地方,”張恩利說道。他的工作室未經多少裝飾,原工廠倉庫的肌理裸露在外,原始而安靜地襯托著擺放在這里的幾件畫作和裝置。張恩利的聲音低沉平緩,他平靜地回答著問題,空間的回聲放大了他話語的力量。“我們每個人都在一個盒子里,我認為這個是很重要的東西:小的是容器,大了就是個盒子,再大點就是房子。”在桃浦M50的這個“盒子”里,容納著藝術家張恩利的日常。
“每天我一般九十點鐘到工作室,如果計劃畫畫的話,就一直畫到下午兩點,中間去食堂吃點東西,”張恩利的作息很規律,“不太會有靈感突然來了的時候,所謂的靈感都是常態的。”他說道,一邊翻起攤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這就是我的所謂靈感,我想到任何東西都會記一下,一段時間內就會積累一些東西。”

張恩利的靈感通常來自身邊的事物。他接觸外界信息的途徑是通過短信郵件、網站以及同朋友的交談。在他早期的人物畫中,九十年代的“憤怒”被直白的表述出來,比如《二斤牛肉》里,青筋暴突的肌肉、被血染紅的案板以及男人面無表情的面孔顯然透露著強烈的焦躁感。彼時的張恩利深受西方表現主義的影響,又被上海的市井文化所觸動,二者交織在一起,暴露出張恩利的內心世界與他眼中的外在環境。2000年前后,他的畫開始走向內向和克制。從畫人向畫物的變化從一定程度上代表了這種轉移。“人物的面目很直接,而物體的面目更加純粹。”張恩利在采訪中說道。

以下是“澎湃新聞”對話張恩利的部分:
“工作室幾乎包容了一個藝術家的整個面貌”

澎湃新聞:2018年早些時候,您在英國皇家藝術研究院(RA)進行了駐留項目。在RA的人體素描室放置一個微型的工作室,能否談一談這個想法的來源?您覺得這一個月來,素描室和您自己的“工作室”之間產生了怎樣的關系或者“對話”?
張恩利:我根據場地構思我要做什么。我覺得任何一個場地都會有一個點觸發我,和我產生一個對話關系。在駐地創作之前,我專門去看了這個場地,他們告訴我,里面大部分的東西都是古董,都不能用。我一看這也不是古董,因為很多都是畫架子、模特凳,是我們的美院里都會有的東西。他們覺得這是這個畫室的一部分。
我覺得這個判斷是很有意思的。這個人體素描室有250年歷史,里面很多東西是有250年的歷史,但是這個建筑是從RA前身移到現在這個皮卡迪里空間里的,然后這個空間恢復了當時的面貌。
我看那些凳子和畫架,可能在我們眼里這些都是日常用品,早就扔了,但是他們會保存一個哪怕很小的痕跡,他們覺得當時的這一部分應該完整地保留,而我們總覺得是古董至少是500年以上的。對于歷史的認知的不同,我的感觸特別深。實際上背后是一種價值的判斷不一樣。我們也許一直對于價值——什么是可以留下,什么是不可以留下來的——有一個權威判斷。在現實的具體物體面前,我們往往會做過早的判斷,但在他們看來,所有的存在的東西可能對未來都有價值。

澎湃新聞:為什么做了一個1990年代的工作室?這種時間的回歸對您、對觀眾而言意味著什么?
張恩利:對于我來講,我1989年大學畢業,1990年剛開始從事藝術。這個作品是我90年代時曾經有過的一個尺度非常類似的工作室。我覺得對我而言,90年代是我的歷史。實際上我是把時空錯位了,把我90年代的一個工作室運到了RA,復制了一個地方。
我會根據當地空間的環境,在這個氣息里去畫東西、想東西,可能跟我在上海工作是完全不同。就好比放棄我現在的環境,重新再努力地去回憶那個90年代初期那個空間,在那樣的一個氛圍下,我完成了這個作品。
澎湃新聞:“工作室”對您來說有怎樣的意義?
張恩利:工作室是一個藝術家很重要的生產地,或者是生態。當年(90年代)沒有很好的條件把這個工作室保留下來,因為它只是一個非常小的公寓。這個公寓是上海天山新村里一個14平方米的房子,很多年前就賣掉了。我希望它能夠留下來,就突然有了復制工作室的念頭。
工作室幾乎包容了一個藝術家的整個面貌,而不只是那個作品本身。90年代初期的時候,我們生活中就是沒有畫廊、沒有美術館,所以那個時候,一個非常現實和真實的生態就是在那個小小的工作室里面發生。
澎湃新聞:您之前在多地做過“空間繪畫”的系列,同樣是以整個空間作為展示,這次的“工作室”和空間繪畫有關系嗎?
張恩利:對。這個工作室的外貌就是就是一個盒子,盒子里面裝滿了內容,但是所裝的東西是很新鮮的,包括我也在里面。每天在幾個平方米的工作室里面畫,所以這一個盒子就是一個主要的概念。
整個空間有一點工業時代的那種痕跡,有很多鋼鐵,包括上面的軌道燈,跟下面這個曲線桌椅相配的。
澎湃新聞:為什么會對空間這樣一種形式感興趣?
張恩利:我們每個人都在一個盒子里,我認為這個是很重要的東西:小的是容器,大了就是個盒子,再大點就是房子。
人始終是在一個封閉的、有限的空間里面。另一方面,一個盒子,它就是一個容器,這個盒子里面什么都沒有,也許只有空氣,但是它會有一個時間的概念。盒子本身是不變的,但是所有里面的內容是在不停變化。

澎湃新聞:關于“空間系列”,您說過自己關注物的痕跡,而像空間繪畫這種無法保留的作品,您曾說“存在過就好”,但剛才您說到RA他們會把很小的痕跡都保留下來,您現在怎么看作品的存在時間和“痕跡”?
張恩利:在做空間系列時,最后我大部分繪畫是涂掉了,所有的美術館項目都是結束后涂掉。也許這個東西畫得非常非常好,但是也不一定是代表了某種價值,可以把它涂掉。歷史上所有的東西留下來的東西都是充滿了偶然性和特殊性,并不是說某個東西本身消耗了許多,就必須要留下來。有的時候可能大自然——一場地震,一個海嘯都會摧毀非常多的東西。
大部分的空間繪畫都涂掉了,但是我有很多畫留下來,我覺得一個人,如果說我能夠留下來一部分東西,就非常幸運。我是個幸運兒,但我覺得大部分東西會自然地消失。
“我看到的東西所有人都能看到”

澎湃新聞:您的空間系列里“痕跡”的表達很特別,是用空白去表現曾經的存在,能不能談談這一點?
張恩利:我比較欣賞這種以巧破千斤的這種東西。中國人對于空白的理解和運用,非常有意思,有智慧,不能說高級,這個在古人當中已經運用得非常熟練了。
比如說一大塊白紙上面只畫了一個圓,就代表是黑夜,他沒有把這個天空涂成黑色的,這個我覺得是非常有意思的一種表達。還有山羅列起來,遠處的山在上面,近處的在下面。表現出山巒起伏,關于透視的這種概念也是和西方不一樣,這是我們非常獨特的一種表現表現手段。
澎湃新聞:線在您的作品中也經常出現,您對于線的興趣來自哪里?
張恩利:對于線的興趣來源于我小時候畫國畫的一些經驗。我覺得中國畫里對于線的感悟是非常細膩的。比如說樹,我們看到大部分西洋畫里,樹是一個體積,暴風雨下的樹可能表現為一個模糊的傾斜的動態,但在中國古人看來,樹的枝杈下垂就表現了雨。我們理解形態是非常細膩的,從局部微小的東西切入,線具有足夠強的表現力來體現物質本身以及藝術家想要說的話。所以我覺得線畫好就夠了。我會找到一些現實中的替代物來轉移對線的理解,比如說一批管子。我從具體的現實物中找到線的根源,我覺得線不是虛空的,和抽象的線是兩種概念。還有前幾年畫的電線,我從路邊一團團的電線里提煉出某種曲線,形成繪畫。

澎湃新聞:容器是有體積感的,但您的許多作品的筆觸又給人一種很“薄”的感覺,這是否也是和“線”有關?
張恩利:對,和線、和輪廓有關。
澎湃新聞:2000年左右,您開始從畫人轉向畫物,能不能談談這個轉變?
張恩利:大概在2000年左右,我開始從畫人轉向化物。我覺得這些物體也是非常有生命力。這種轉移代表了一種形象——從人到物體、從人的臉到物體的面目的轉移。人物的面目很直接,而物體的面目更加純粹。在RA的駐留期間我就畫了人,我覺得這個對我沒有太多限制,也不是說一定要通過畫物才能去表現想表現的東西。

澎湃新聞:您畫物幾乎都是從自己身邊的物體著手?
張恩利:主要圍繞工作室里的一些細節。我覺得對于某些事物來說,一個空間就是一個世界。按照人的比例來講,那是一個房子,但對于螞蟻來說,那就是一個城市或者一個省。
澎湃新聞:可能會有人覺得這些主題都是跟您自己有關,而藝術應該關注社會的議題,把整個社會當成藝術的主題。您對此怎么看?
張恩利:這是微觀和宏觀的差異。宏觀是由無數個微觀所組成的,我所看到的身邊的一些物體,它實際上就充斥了整個城市。所以并不是說這個是我獨自擁有的,也沒有人敢說這個只是我的世界。什么是你的世界?你能區分什么是你的、什么是世界的面貌嗎?
我所看到的,大家都能看到,我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共同點。你沒看到那些電線、那些水管嗎?你沒看到那些搬家用的紙盒箱子嗎?所有的一切是大家都看到的。
我覺得人一輩子時間很短,幾十年的歷史相對于大的背景來說是非常短暫的,我就是非常短暫的。所以我不會覺得我今天沒看到什么新聞,或者我作品里沒有呈現所謂的當下性,會有太多損失。我覺得可能用十年、二十年去關注一個問題,如果能夠表達得比較充分的話,那也是有意義的。

“時代的界限沒有那么清晰”
澎湃新聞:在您二十多年的作品中有什么一直在關注的問題嗎?
張恩利:這個是很明確的,但也不是說用一句話能夠概括的。前提就是我們生活所經歷的這種變化是非常巨大的,具有一種沖突性,這一點也體現在我的作品當中。
在整個1990年代到2000年之后,外在的世界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在這種轉變當中,可能每個人都會受到一種看法和觀念上的沖擊,但對我來講沒有,好像是一個成長的過程,我接受外在的不同,但我覺得內在是一樣的。人所看到的變化,所面對的壓力,以及對生存的一種看法,實際上一直是一樣的,并不是個城市的面貌或者生活節奏完全改變了,我覺得這個時代的界限并沒有那么清晰。
澎湃新聞:前面說到90年代是您創作的起點,那在此之前有“85新潮”,這對您有影響嗎?
張恩利:85新潮和我沒什么關系,當時我在讀書。我覺得85新潮最大的一個改變就是讓我去讀了很多書,其中有很多思想家的書。當時閱讀那些人的書,有一種非常饑渴的感覺,了解到實際上有這么多人,有這么多有意思的想法。

澎湃新聞:您是按照自己的速度在慢慢成長。
張恩利:對。因為我覺得我那個時候只有20歲,無法對這些東西有那么強烈的感受,也無法看清楚,無法理解得很深。一個人二十幾歲時候做的事情可能只是朦朧的、無意識的。當時我在無錫讀書,我只是了解整個過程發生了什么事情。
澎湃新聞:如果說現在作為一個旁觀者,回過頭去看這樣一個事件,您會有什么評價?
張恩利:我沒有評價。我覺得那是一個過程。藝術是文化的一部分,在歷史當中扮演很多的角色。它有時候帶有一種沖擊性,有時候帶有一種破壞性。從長遠來看,它更多的是一種個體的案例,需要很長的時間去驗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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