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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禿”顯九零后:奔三前的沖刺與平衡
“植發太貴,我的頭發不值這些錢。”
“你的毛重要還是你的錢重要?”
“我一室友天天往腦袋上抹生發水,聞著跟‘蚊不叮’似的。”
“我也抹的……”
2018年末的一個下午,麥森的一個微信群突然聊炸了,話題是“最近脫發了”,20多人的群,熱鬧了幾個小時。有人推薦進口的無硅油洗發水,有人分享植發咨詢經歷。
麥森覺得這個話題“有毒”,總有人跟他聊起。麥森是北京大學哲學系的博士生,明年夏季,1990年出生的他即將成為“90后”第一批博士。早在本科期間,麥森就因脫發去看過校醫。
“脫發”這種時代癥候,正在向“90后”下沉。
中國健康促進與教育協會2016年曾發布過一份“脫發人群調查”,結果顯示,中國脫發人群約為2.5億,以20到40歲之間為主,30歲左右發展最快,比上一代人脫發年齡提前了整整20年。

麥森讀本科時就發現自己的頭頂日漸稀薄,他特意去看了北大校醫,掛的是皮膚科,得到的答案是“遺傳”。他也跟生命科學院的同學探討了這個問題,答案是類似的。
最終,他決定相信科學,尊重現實。
在現有的基礎上,麥森依然在積極改善,能留長的地方留長,再抹點啫喱,梳個造型,“別人看來可能有點奇怪,可我自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麥森最初發現自己“有點禿”,大約是在大三的時候。那時還是人人網的時代,有段時間,突然開始流行曬“本科—碩士—博士三聯”照片,一張張愈加成熟的臉上,發際線越來越遙遠。
麥森依然習慣叫“人人網”最初的名字——“校內”。高中開始,他就是“校內”紅人,演講、辯論、朗誦,照片日積月累,有朋友“挫”他“越來越禿”。
他本以為,只有哲學系是脫發的重災區。沒想到高中同學曹明說,他們法學院有句話,“天若有情天易老,人學法律頭發少。”
曹明本科就讀于上海一所重點大學的法學專業,本科畢業后直接就業。6年工作下來,曹明發覺自己的腦門越來越大,“大到懷疑人生”。
念書的時候,曹明留過長發、剃過光頭,現在他只留小平頭,發茬短短地貼著頭皮——因為耳側的頭發太稀疏了,如果頭頂的頭發長一些,又垂不下來,就會向兩側突兀地翹起,像長了兩個犄角。
對于醫學院的學生阿青來說,脫發讓她恐慌。“頭發一把一把地掉,跟化療了似的。”阿青今年夏天剛剛研究生畢業,隨后入職上海一家三甲醫院影像科。她身邊的既有研究生、也有博士生,脫起發來,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
“感覺整個人被撕扯爭奪,而且每件事情的思考方式是不一樣的!” 阿青和同事們常常感到被臨床和科研兩頭撕裂。在過去的兩個星期,阿青每天晚上要改課題文章到凌晨一兩點,早七點鐘又要按要求到崗。一周上六天班,上午下午接診病人,中午和領導匯報課題進展。
一低頭,地上掉落的頭發越來越多。扎馬尾,頭皮開始藏不住了。

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植發中心主任吳文育曾公開表示,“植發現在已經邁入90后了,90后已經占到所有脫發人群的36%左右,80后已經占到了38%。”
“其實很多(脫發)是和平時的生活習慣是非常有關系的,比如說有很多年輕人都特別喜歡熬夜,飲食的習慣啊、工作的焦慮啊等等這些,都會加重脫發的提前發生。”吳文育稱。
曹明第一波“兇猛”的脫發,發生于第一次辭職期間。
法學院畢業后,曹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國企做機要秘書。在家人看來,這是一個穩定和機遇并存的工作機會。可干了兩年后,曹明“熬不住了”。
長久以來,曹明的工作按部就班。在這架運轉穩定的機器中,曹明一直是那枚固定的螺絲釘,重復帶來的消耗感,讓他越來越望不到頭。那年六一,他提出了離職。可手續真正辦下來,拖了近兩個月。
領導給曹明的說法是,一定要找到交接的人才行。上家不讓走、下家催入職,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眼看要拖黃。
瞪著屏幕,曹明開始不自覺地揪頭發,一揪就是一縷,再藏在鍵盤底下,他想看看自己能擼掉多少。到了離職那天,鍵盤下面已是黑黑的一層。
曹明目前供職于一家金融機構。這幾天,他明明睡著了,卻總是在凌晨4點突然睜眼。天還是黑沉沉的,他強迫自己繼續睡去。
“有時候壓力大到自己都不知道。”
數月前,曹明單位的一位高層在反腐中落馬,目前已被檢方批準逮捕。
曹明清楚地記得轉折的那天。那晚,新聞通報一出,單位的各個微信群開始躁動。等到第二天一上班,曹明發現大堂里的宣傳視頻不播了、該領導寫的書也被集中回收了。開始,曹明和同事們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如今,才發現事情余波未平。
這對曹明和同事們最直接的影響,就是一直處于“應急狀態”中,業務開展一度停滯,薪酬因此波動,年終獎也可能大幅縮水。
一年前,曹明剛剛結婚,貸款買了房。兩家兩代“六個錢包”才湊夠了首付,貸款就要靠他們夫妻二人自己還了。如今,每月夫妻二人發了工資,先要減去銀行的月供,才能留出生活費,“買房都是奔著自己的極限去的,還要假設自己工資會漲、不會生病。”
說起這些,他又忍不住去搓自己的頭發。曹明感覺“累”,“身心俱疲”。

跟曹明一樣,今年冬天,江語覺得“頭特別冷”。
她明顯感覺到懷孕后自己的頭發又少了,寒風直刺著頭皮。傳說中的“產后脫發”,似乎來得有些著急。
江語27歲了,這是她結婚的第二個年頭。有了孩子后,她已經做好“禿一陣”的準備。從孕期到哺乳期,她都不打算再用防脫生發的產品了,她擔心里面含有不良化學物質,會影響孩子。
媽媽建議是,讓她坐月子的時候把頭發全部刮掉,興許能長得更好。
孩子12周了,媽媽陪著江語去做產檢,一天就花出去1000多元。這些錢,相當于江語上38節課的課時費,現在正是放寒假的時候,沒有課教,她的工資少了一半。
媽媽嘴上不說,可到了中午,怎么也不愿意在外面吃飯,非要回家做,江語急得連拉帶勸。
在陜西師范大學讀完研究生后,江語選擇了回家鄉,在這座北方城市的一所幼師專科學校中當語文老師。
最近,單位的年終獎快發了,江語有一晚失眠到凌晨三點。那晚她琢磨著,這筆錢要怎么分?給爸爸包多少紅包?給媽媽包多少?物業費還要交。早上起來,枕頭上都是頭發。
畢業后,江語成了家里的經濟支柱。前些年,父親的工程生意一下周轉不開,至今仍未等來起色,母親常年照顧家里,也沒有收入來源。研究生后期的一筆獎學金,讓她撐過了就業前的過渡期。
成家后,長女江語成了這個家的“家長”。最近,小她3歲的妹妹去外地找工作了。在家鄉這個小城市里,大專畢業的妹妹只能打些零工。江語知道,妹妹還想上進,她很支持妹妹出去闖闖。最近妹妹落腳杭州,租住在一間地下室里,江語剛剛給妹妹寄了錢。
由于工作關系,江語和丈夫常年分居兩地,平時,只有她自己在家,而丈夫隨公司項目住在外地。結婚前,家里人一直在討論,讓她畢業后跟去丈夫工作的城市,可她最終還是沒去。她選擇留在家里,找了一份專業對口的工作。
江語說,她不想重蹈母親的覆轍,不想為了家庭失去自我。
江語的父母自幼關系不睦,為了保障她們姐妹的生活,母親不想離婚。從小到大,父親很少在家,江語和妹妹跟隨母親長大。所以,在自己的婚姻中,江語想要留下一張底牌——有穩定的工作和踏實的存款,這樣才能獲得一定程度上的自由。
“我可以養家,他可以養房,這不是挺好的,大家都生活得很負責。”

在很多“95前”的回憶中,脫發往往始于學生時代。那個時候,他們還會熬夜唱K,通宵煲劇,在一個又一個作業截止日前掙扎到天明。
脫發的恐慌往往在畢業前來臨,吹起的劉海能讓人跨越年齡層、面膜越來越敷不住腦門、男生們紛紛開始燙頭……
當“95前”端起保溫杯“服老”后,“95后”前赴后繼。
張絨出生于1995年初,如今正在上海某重點大學讀研二,明年即將畢業。她如此形容自己發量的變化:“就像獅子王被雨打濕。”每次回家,奶奶總惦記著給她買黑芝麻醬。
這幾年,她總在壓力和焦慮中掙扎。
大三那年,為了保研,張絨豪賭了一把。為了刷高分數,她把幾門艱難的課程重修了,其中就包括高數。高數是她最大的心病,要分三個學期上,不能補考,只能重修,一門課頂普通三門課的學分。
重修期間,一些課程時間彼此沖突,她只能放棄平時成績,全靠卷面分。她很清楚,這就是在冒險——如果期末考不好,全部玩完兒。
在保研材料遞交后,張絨半夜一遍遍去刷學校網站,查通知、查公示。每天一躺下,張絨的腦子根本停不下來:保不上怎么辦?還要考研,萬一考不上,以后工作怎么找?
其實在交材料前的那個暑假,張絨就開始做第二手準備,復習考研。那個夏天,她一個人住在宿舍,沖刺復習,緩解焦慮唯一的辦法,就是吃。某天晚上,她暴飲暴食到凌晨三點,最后忍不住吐了出來。
那段時間,她的體重長了10斤。
好在,保研最終順利通過。升學后,張絨特意參加了學校的新媒體中心,她覺得這是自己履歷上的空白。本科期間,她還沒有參加過學生工作。
新媒體中心的主要工作是負責學校微信公眾號的推送。第一年,張絨干得細致、耐心,任勞任怨,次年換屆后,她被選為新媒體中心的負責人。最近這一年干下來,張絨每天60%的時間都給了新媒體,連跟男朋友約會,她都帶著電腦,隨時審核推文。
讓她不時感到崩潰的是,老師的反饋意見總姍姍來遲,可一篇推文的更改,就意味著后期所有計劃的順延。
張絨很久沒有早睡了,要么忙碌,要么失眠。她現在的愿望是,能有種強制性的東西,讓她一到凌晨就昏死過去。
據“麥可思2018年大學生睡眠情況調查”數據顯示,在被調查的大學生中,77%的大學生遇到失眠問題。30%的失眠群體表示自己出現脫發癥狀。
在失眠群體中,造成失眠的主要因素是“壓力大、焦慮、緊張或擔憂”(63%)。

這幾天晚上,從醫院下班后,阿青又在熬夜改課題文章。她覺得自己扎頭發的橡皮圈變得越來越松。
脫發的原因,阿青說不清,可能是熬夜,也可能是焦慮。但她可以確定,脫發只是連鎖反應中的一環,“并發癥”還有失眠和便秘。
現在,唯一可以讓她喘口氣的時機是,“被領導忘記的時候”。
阿青的理想是當個網紅寫手。之前,她一直都在寫作,可今年夏天入職醫院后,她連睡午覺的時間也沒了,公號也半年沒更新。
兩年前的這個時候,她在公眾號上寫了一篇推文,結尾是“要是感覺挺不下去的時候,就把牙咬得再緊一些。”如今,她的想法有了些變化,“現在覺得,活著最重要。”這兩年對阿青阿來說,就像彈指一揮間。
阿青一直想寫一本書,醫學生版的《活著》。她把現在工作的每一天,都當作“潛伏”,積累寫作素材。寫完了《活著》,再攢點錢,她就辭職。至于辭職后做什么,她還沒太想好,總之不是回家。
阿青的老家在哈爾濱,她一回家就能吃能睡,不回去,就是怕喪失斗志。
6年前,曹明畢業時也沒有選擇回老家,他怕回去以后,家里人太“念”。大三時,他考研失敗,那個假期,母親每天都在飯桌上嘆氣。工作后,他還是堅持考上了在職研究生,如今已經畢業。
在上海成家立業后,曹明覺得自己找到了一個“平衡點”,讓理想與現實相互匹配。人生基本穩定后,他覺得頭發也該穩定了,“禿不到哪去了”。
對于目前的分居生活,江語覺得這也是一種“平衡”。重要的是,兩個人對長達10年的愛情長跑有了一個交代。這段在高中時萌發的“早戀”,終于開花結果。江語內心肯定,這么多年,他們都沒有變。
麥森仍然沉浸在北大濃厚的學術氛圍里,這已經是他在哲學系讀書的第8個年頭。麥森博士期間的研究方向是宋明理學。他希望畢業后,還能在本專業擔任一份教職,繼續深耕學術。在他看來,探索人類知識的邊界已經充分刺激,就像做過山車一樣,身心舒暢。
對于頭發,麥森也有長遠的規劃。一旦脫發變得不遏制,他準備向禿頭的著名哲學家福柯學習——白色高領羊毛衫,戴副大眼鏡。那也是無數哲學人心中的智慧典范。
而著眼現在,麥森報名了老家公務員系統的選調生,并參加了面試,這是他明年就業的第二選擇。
明年夏天,張絨也要畢業了。她已經預感到了找工作的壓力,但她不想回家,“不要聽他們的,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張絨覺得,90后是隨著網絡發展成長起來的第一代人,借助他人也好,借助網絡也好,可以努力地自己塑造自己。
現在,張絨都不說自己是“90后”了,她管自己叫“95后”。
“你掐指算算,90后,最大的都29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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