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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和:最好的照片就是,今天看是新聞,到以后就成了歷史






▌農村生活鍛煉了的意志力,學會了和人相處
雍和:我身上有農民的血液。農民的血液里就是勤勞。攝影要勤勞。
陳小波:怎么講?
雍和:我的父親就出生在四川農村。雖說是渠縣的一戶小地主,但和農民也差不多。父親從小愛讀書,家里窮不讓他讀,他非要讀。讀小學就不住在家里了,走幾十里山路到鎮上讀書。
父親大學上的是中央大學,后來又在南開經濟研究所讀研究生。1947年,去了美國威斯康辛大學讀經濟。解放后他在上海社科院搞了一輩子經濟理論研究。父親現在90歲了,還勤勞著,和80多歲的媽媽兩個人過。
父親愛讀書也愛革命。1939年是學生時就加入共產黨,當過重慶沙坪壩區委宣傳委員。國旗設計者曾聯松就是我父親介紹入的黨。因為國民黨要抓捕,父親在躲避期間失去了組織聯絡,1949年回國重新入黨。可在文革就因為這一段被當特務叛徒關了起來。“四人幫”時代結束,他黨齡從1939年算起,至今都66年了。
我拍照片是不是受了父親的影響?不得而知。多少有點潛移默化吧。文革前,父親愛照相,給我們照了很多,我們三個孩子都有自己的影集。
陳小波: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然后下鄉八年,反差很大。
雍和:我17歲到上海崇名島“前進農場”務農,社會關系生活背景一下天翻地覆。我是在暖房里成長的,原來什么也沒見過更沒干過。到了農場,還好,我要強,不會輸給別人。插秧、挖土、割麥、摘棉花、沒有我不會干的,玩命我也要干好。一年到頭田里總有東西種,不得休息。那里鍛煉人的意志力,不可能完成的事都變成可能。100多斤的糞水,挑起來赤腳走在泥濘細窄的田埂上,不停一走幾里路。20年后我去安徽采訪水災,遇到那些困難,不值一提。
小時侯家就是避風港,下鄉后,什么優越感也沒了,幾百個人的連隊,沒有血緣關系的人要24小時在一起,這段經歷,我學會了和人相處。
陳小波:我們這一代都沒躲過這樣的磨難、經歷,但后來都成了我們的財富。
雍和:在農村干的時間太長了。我想我必須回上海了。回上海是夢想,回到上海就像回到天堂。只要讓我回到上海我就是賣咸菜、清洗大街我也干。那時對我,讀大學和賣咸菜的認知是一樣的。
回到上海,我做了公共汽車上的售票員,我做得很好。早班車,最早一點多鐘起床,最晚的班次也是四點多起。先去停車場,去了要給車清洗、幫司機料理雜事、領票子、冬天要用熱水把車暖了。四處透風的破汽車,冬天冷的把我的手全凍壞了,而夏天熱死。就是這樣我也要做一個好的售票員。那時上海的公共汽車要掛牌的,最好的掛“創新風車”,我上去一個月我的車就掛了“創新風車”。干了三個月就調我到工會搞宣傳。我的仿宋體字寫的好,也會刻蠟紙。



▌國際攝影周和《海南記事》
雍和:我找這樣的東西進行記錄:在歷史的坐標中即時空中是否有它的位置。把新聞放在一個社會和歷史的背景下來觀察來記錄。一件事情,如果和大的時代社會背景沒有關聯,只有好的影象,那我也只會是玩玩感覺而已。我拍東西已經不會是單單從影象上考慮。
陳小波:很早就有這樣的意識嗎?
雍和:哪里!早先我拍的東西也是沙龍。刻意在形式上追求。我最早的境界是得獎,那些功利的東西要通過比賽才能達到。1992年之前,我參加比賽很多,得一個獎全攝影界就都知道你了。我當年曾十分關心攝影界的事情。但沒有多久就開始冷談了。
陳小波:好象大多數攝影者都會走這么一段路。
雍和:1985年時上海有個七人攝影聯展,我有幾張照片引人注目,都是些詩化的境界、不明確主題的照片。只要和我心意,我可以隨便改變時空和事實。憑空起的標題;路人明明是農民,我可以寫成保姆;為了效果,天空壓的和墨一樣黑;有一張照片起名《弱反差》,畫面上農民的一雙腳和女青年的一雙腳;一張是老人的白發后腦勺,逆光,叫《默默地燃燒》,讓人看得有哲理有象征意味。我以為這便是照片的最高境界,還為自己榮耀了一把。那時說我是藝術家,是對我的最高獎賞。
陳小波:真慶幸你沒有一直這樣下去。
雍和:80年代末,我遇到了北京國際攝影周和《海南記事》兩件事。在攝影上對我真正有所觸動就是88年國際攝影周,我能夠近距離接觸西方的新聞和紀實攝影,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學習。那時候沒有英特網,我們很少有機會接觸國際攝影主流。通過當時少量的雜志也了解不到紀實和新聞的東西,更多的是風光和藝術的。
應該感謝楊紹明,在一個非常合適的時候給我們提供了攝影啟蒙。這是很好的時機,是個把原來習以為常的東西過濾的過程。普雷基來了,阿蘭·德龍來了。我們懷著渴望,和國際攝影師一起分組采訪,作品接受他們的的評點。
陳小波:那次最深的觸動是什么?
雍和:照片有很大的記錄功能在里面,不光是看著美。照片應該留下歷史并傳播出去。記得有一幅照片:模特從金水橋走出來。在討論毛澤東像兩邊的中國字是否要時,產生分歧。西方攝影家堅持:字是中國符號,是背景問題,要留下來。這和我以前在報紙上雜志上看到的觀念完全不同。
我開始深刻認識到:新聞攝影者不是美化的角色,而是記錄的角色。把歷史記錄下來是我們的工作。
陳小波:那個國際攝影周應該是一個重要的文化事件。
雍和:80年代末,整個時代也有了明顯變化。從國際攝影周回來,我剛好遇到了一個機會。韓少功領著一幫人到海南創辦《海南紀事》,湖南青年攝影協會主席林鋼去做副主編。
陳小波:《海南紀實》那時很暢銷啊!這份雜志在當時是一份有水準的紀實雜志。
雍和:上海是中國變革中很重要的一個點,林鋼希望我能為他們雜志提供照片并在上海組稿。如果說,楊紹明給了我啟蒙的機會,《海南紀實》就是給了我實踐的機會。當時沒有什么網絡,電話約稿,稿件只能航空往返。
那本雜志的上海照片很多是我拍的。我寄去的稿子,什么用出來了、什么退回來了、什么登出來有了反響、什么盡管用了也效果不好、什么照片配文章非常有效果……我心中有數。這種反饋對我很有幫助。盡管那時印刷很差,排版也不講究,但是。從它呈現的內容、從反饋中我知道了與時代緊密相扣的照片最受歡迎。而形式上的東西,在這時并不是太重要。
在上海,這本雜志一上書報亭就賣完了。可惜這份雜志只堅持到1989年的7月份。



▌攝影不是只給圈子里的人看
雍和:我的攝影已經不會僅僅從影像上考慮了,因為我拍照不是只給圈子里的人看。這個圈子太小。我重視大眾傳媒,因為它能影響更多的人,傳播的效果、傳遞的效果要更好一些。這也是我的目的:讓社會上各階層的人因為看了我的照片而知曉一些事情,也讓以后的人了解從前。記錄性的照片中最突出的應該是內容和指向,而不是突出攝影者的手法。
我積累的是照片而不是觀念。影像的觀念,那是圈子里的事,我希望別人能記著的是我記錄的內容,而不是一種什么攝影理念。我的東西就是要傳播出去,或者是留得住時代的痕跡,這比只在圈內獲得叫好重要,卡拉OK太小家子氣了,當然也比賺錢重要。
陳小波:當你的這種觀念牢固時,上海真正的變化也開始了。一個好的攝影者趕上了好的年代。
雍和:我自己給自己的要求:拍出影像上要好、更要有內容的照片。拍照,高科技在技術上解決了許多問題,攝影已經不是很難的東西。你想通過拍照得到什么東西?掙錢有掙錢的拍法,說故事有說故事的拍法,記錄有記錄的拍法,而玩則是只要自己爽就好。有人認為我的影像退步了,我聽了認真想過,無所謂。
陳小波:是認為你在攝影上不太講究了嗎?
雍和:所謂“退步”就是影像不“藝術”了,不賞心悅目了。我不以為然。掛在客廳的甜美照片和在媒體上傳播出去完全是兩回事,功能和目的都不一樣。照片有不同看的標準,很少有這樣的照片:印在報紙或歷史書上和掛在家里都好看。我是一個媒體工作者,我更關注的是傳播和記錄。比起一個純搞影像的人的看法,搞民俗學、社會學或研究歷史的人的看法我會更重視,讀者怎么看對我最重要。
陳小波:你已經完成了攝影技術上和視覺專業訓練,所以不用刻意了。
雍和:剛搞攝影的人容易從光線、影調、構圖來考慮。過去我也是在形式上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那些東西搞來搞去就是重復,不要說人家看,我自己都搞膩了。
我知道現在自己對光影已經是情不自禁的,只是不會像過去那么張揚了。在現場,我在潛意識里不會放棄尋找瞬間和角度構圖等形式的。形式一定存在,但要有隱蔽性。我不希望我拍的照片內容很好,形式卻是面面俱到沙龍式的。我不喜歡用這樣形式來記錄歷史傳播信息。
陳小波:好的紀實攝影家都不喜歡被人說自己的照片有藝術性,他們會認為這種評價是對他的作品的輕視。
雍和:我受過布列松影響。相對而言,布列松是一個技術型的攝影家,他更大的成就在影像掌握上,爐火純青。他客觀上記錄了一些東西,但他不是純粹意義上的記錄者,他在經營畫面關系多過也好過處理畫面里的人和社會關系。
陳小波:攝影的觀念似乎對你也早不重要?
雍和:對。這樣說可能會得罪人:我很看不起有些中國攝影評論家寫的東西,他們習慣把淺顯的問題復雜化,把自己沒消化東西拿給別人看,看得很累。其實用最樸實的語言把問題說清楚才是本事,這才是好文章。他們中間有的人像墻頭草,今天這樣說明天那樣說,一會紀實、一會觀念,什么時興就說什么。同樣一張照片,可以說成是都市記錄攝影,也可以說成自我觀念釋放……
我后來不大要看這些文章,也不愛和別人說攝影。像今天和你這樣說攝影是很少的。
我的知識的獲取95%來自攝影之外。我的生活也不是圍繞著攝影轉。



▌如果我的照片可以解讀一段歷史,我很有成就感
陳小波:現在用什么樣的詞匯來形容上海的發展都不為過。國際大都會啊、中國內地最具燦爛前景的地域啊、充滿無與倫比的新鮮活力的城市啊……
雍和:能在這二三十年成為上海的一個記錄者,是我的幸運。我和這個城市一道呼吸。
陳小波:有人計算過,你為這個城市,已經按下50萬次快門。
雍和:50萬次?是什么概念,我沒計算過。但我親眼看到這個城市的變化,也看到周圍人的變化,昨天還是默默無聞今天成了大老板;昨天不可一世今天成了階下囚……
陳小波:在很多人還把你僅僅看成一個攝影記者的時候,你已經把自己的身份界定在更大的范疇之中了。你希望別人怎么看你的身份?
雍和:我是記錄者而不應該只是攝影記者,我自認為是一個喜歡拍照的傳媒人,確切講,我是一個以記錄為己任的人,是一個對記錄社會和歷史有興趣的人。是一個觀察哨,一個傳令兵,一個文書,發現情況、傳達信息、記錄紀要。
有本書叫《向上海學習》你看過嗎?
陳小波:沒有。
雍和:2003年,幾個年輕人寫了一本書《向上海學習》,里面用的100多張照片幾乎全是我的。這本書在上海賣得很好。
但書出版時照片沒有署名,照片印得也不大,影像層次也沒有畫冊那么好。我雖然有些遺憾,署名當然好,沒有也沒關系。能用這樣的方法傳播我的照片,我很安慰。
(雍和回去的第二天,我就在網上買到了《向上海學習》。是本聲稱“從高層決策到人文內涵,為你全面解析有關上海的奧秘”的書。的確,照片很多卻很小,雍和的名字沒提及。)
陳小波:這樣的書可能不會被攝影界傳閱。但它會被學者閱讀,被百姓閱讀。
雍和:我提供的照片可以解讀一段歷史。我很認同這種做法,被大眾讀物認可我非常有成就感。
我看到一些書沒有用照片,有些為它遺憾,比如反映改革進程中遇到的熱點難點的《交鋒》。我就想我有照片可以給它用,用照片這書會加分的。
陳小波:我看到上海王唯銘出版的《游戲的城市》用了你的照片。作者在“自序”中說:“讓我由衷地感謝:雍和先生。他欣然接受了加盟于本書創作的邀請。作為一個有著高度感受力和表現力的攝影家,他用自己獨特的影像語言闡述了對城市生活的看法,他將那些在我們身邊倏忽飄過的男女深刻地捕獲并且固定,常常地,他的影像語言表達了與我文字相反的觀點,我們的對立也恰是對相同世界的不同理解。我深信,當未來的人們如果還有興趣在某一個時刻拿起本書時,他們一定會忽略書中的文字,而將目光牢牢地投注在雍和先生的照片上。”
雍和:目前我的照片都是經過數字途徑傳播出去的,光2004年就有至少100家國外著名報刊采用了我的圖片。假如我都把這些照片束之高閣,這世界上就可能有成千上萬的人不知道今天的上海又發生了什么事。
包括我有時會給海外機構提供照片,稿費的因素只是一點點,我重視用這樣的渠道讓更多的人了解上海,知道中國這個城市的變化。
陳小波:因為我在新華社做了很長一段時間對外報道的編輯,為海外提供報道的過程中我打開眼界,還學到了規律性、法則性的東西。國外市場化程度還能帶動我們的編輯拍攝者順應潮流,他們有很多現成的經驗可以借鑒。
雍和:我給海外提供照片,很大程度上是檢驗我自己的報道是否具備國際水準——你對什么照片感興趣?哪些是我自己認為得意的你卻不采用?你把重點放在哪里?你最看中我照片傳達的信息是什么?圖說怎么寫?幾次來回我就心里有數了。能賺點錢最好,賺不到錢也沒關系,我已經在攝影上得到了很大幫助。



▌一張照片怎樣和歷史有機結合我考慮最多
雍和:按快門前,我只會在意一件事,這個人這件事在這個特定的時代背景之下有無意義。時代的背景是我拍照的重要出發點。最好的照片就是,今天看是新聞,到以后就成了歷史。不是所有的新聞都能成為歷史,好多照片速朽,似蹩腳快餐,可填饑解饞,但沒營養。
陳小波:所以你的照片更多的是細節、情緒、信息量、趣味點,容量很大。這些組合把時代的大變遷微妙地傳遞出來。
雍和:現在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照片的關系上。我考慮得更多的是照片如何和歷史結合,假如這個事件和背景沒有本質關聯,假如照片不能提供更大的社會背景和時代背景,影像再好我也會舍棄掉。
以前我是要一張純粹的圖片,只要一點不計其余,現在我到了現場,“咦?這個有意思!怎么會這個和那個在一個場景里出現。”我會盡量把看著零碎、無關的事物放在一起。表現我對事物的看法。我盡量不用大光圈,喜歡有景深的圖像。只有十公分的景深能容納什么?如果從一米到無限遠都是清晰的,信息量會乘多少倍地記錄下來!
假如今天在這個小咖啡館里拍攝你小波,我會注意你和環境的關系。我會想到你剛才介紹說和咖啡館女主人認識,她假如在,我就會拍你和她的關系,你怎么和她說話,你怎么了解制作咖啡過程,在有限的畫面里拍多一些的東西,活生生的你。而不會只拍個光影人像。
陳小波:你為什么不做專題?
雍和:專題我也想做,而且我不畏懼拍專題,不拒絕這種形式。十幾年前就做過。對做攝影故事我還很有心得——主線、副線、畫面結構,故事敘述。現在做的是散點式的,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在日報做,我每天接觸大量動態性的、有意思的信息,這是做記者的長處,我理應珍惜。我要抓住這樣的長處,不讓信息浪費了。
專題,像陸元敏這樣“寂寞”的攝影家可以做,他有思想,且時間多,相對信息量少,抓住有限的線索深入做,時間保證又不浪費資源。
陳小波:可是以你的年齡,你的經驗、你的攝影背景、你的思考深度完全可以做些很好的專題。
雍和:無所謂啊!也就是說透視上海記錄上海,可以是對一個問題很深入的報道攝影,也可以是散點式的記錄。比如翻閱一個100年前的歷史影象資料的話,我更喜歡看散點記錄那個時代的照片,全方位展現。只要有那樣一個影象,就可以激活我記憶當中積累的或者把從別的知識渠道得到的東西,彼此串聯起來。我的點可以很多。從這個意義上,我更喜歡散點式的。只要看到那些圖象就可以知道發展和變革。
陳小波:陳海汶講:“每一次看雍和的片子,都覺得是在讀一本社會學方面的書,他的每一張片子都能展開一個故事,展現一個社會,我想象我要是離開地球一年,但我只要讀懂雍和的片子,我照樣可以了解這個社會發展的脈絡。”他說的話我感受身同:幾年不去上海,只要能看到你的照片就知道上海在發生什么。而且好久沒去,只要你的照片在,對上海的認知就有連貫性。
雍和:可能對某些人來講,我的照片能幫助人認識此時此刻的上海。但從記錄講,我還是漏掉這個進程中的好多好多東西。畢竟一個人的眼光和精力和機會有限。



▌距離讓我更接近本質
陳小波:打開“搜索”你的名字,很多是“雍和宮”“雍和家園”的樓盤介紹。作為攝影者的雍和的資訊很少。
雍和:我是個個性不活躍的人,不知道你認識我這么些年是不是這樣看?印象中,好像活躍的人善于交際的人更適合做記者工作,容易進入別人的世界。
陳小波:不過我認識的一些好記者也是個性沉悶的人。
雍和:臺灣的同行和我說過一個故事:臺灣原住民很難被采訪,有這么一個攝影記者很善于和人打交道,他就能進去,進去了還能和當地人打成一片,進入很私人的空間。但他往往忘了自己記錄者的角色,常喝的酩酊大醉,下了山清醒了才發現自己什么也沒有拍到。
陳小波:哈哈!
雍和:這樣看來,我木納、保守、不善于和人打交道也是一種優勢。我不會花更多時間浪費在沒有用的交際上,而用時間來冷靜觀察和拍攝。我不會見面熟,和被攝者總有距離。保持一定距離我認為是有好處的,我能更接近他的本質、看到他和周邊的關系。這個距離不僅是講物理的距離上更在思維的距離上,這樣才能保證客觀、公平、公正。
也不是絕對。我在貧困的地方采訪,就容易和人親近,我甚至會變得活躍起來。我也觀察過那些平日活躍的人,在那樣的環境里反而不如我和農民打交道容易。在那樣的地方,在很低層很弱勢的群體中,也許一個微笑就更有作用。
陳小波:我也深有體會。在城里,你朝一個人笑幾乎對方不會有反應。可在邊遠的地方,你朝每個向你走過來的人笑吧,他一定也朝你笑。
雍和:我認為人堅守自己的特點就好,個性開朗和內向都各有優勢。
陳小波:你是個幽默的人嗎?你照片中的幽默感從哪里來?
雍和:有嗎?我好像不是一個有幽默感的人。
陳小波:可你的好些照片看的我哈哈大笑啊!攝影是合適你的職業嗎?
雍和:至少目前來說是合適的。我蠻羨慕唱歌的人。假如我有一副好喉嚨我就去唱歌。大家看他苦,他才不苦,因為他喜歡。開不了演唱會,在廁所里也要吼幾句,他不唱難過啊!假如找到一個自己喜歡的職業,追求過程,情愿苦累。這是自己獨自享受的,別人沒法體會的。你不讓我拍我會難受,特別是看見有價值有意思的東西。不一定去發表,但我按下快門,能在我的電腦上再現一下,也很過癮啊!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發現我其他什么本事,也沒發現有比攝影更合適我的職業。在攝影上,我還算是能找到樂趣的人。
陳小波:難得的是這么多年,你對攝影還興致勃勃。
雍和:還有興致!攝影與音樂、美術有很多共通之處,但它記錄的功能獨一無二,無法取代。100多年過去,慈禧的照片好還是繪畫好?在記錄上肯定是前者取勝。攝影也可以搞創作,但他無法超越美術。畫國畫就是一張白紙、一只筆,畫油畫就是一片布,一根棍上面綁一些動物的毛,創造你心目想象的東西,完全隨心所欲,時空完全可以打亂。
攝影受限制多,這也是它的特點和長處。我對社會的認識和我的經驗、背景適應搞記錄攝影,我對攝影還有這個控制力,為什么放棄掉?
陳小波:你是在攝影上有感覺的人?
雍和:我只是一個攝影認真的人。因為有些搞攝影的人是不認真的人,很隨意。而且有些人還欣賞這種不認真態度。天生的感覺當然是一方面,但認真也能達到一個很高境界,也能達到一個好的狀態。我以前放照片,樂凱簡裝膠卷、廈門放大紙,藥水自配,我認真做,做出來的照片就讓許多人驚訝。我當農民、當售票員時都很認真。
陳小波:除了認真,我還認為你是個人格高貴,品行端正的人。
雍和:我其實做事情還有原則,一張照片換個人頭啊、換個背景啊,我根本不會這樣做!連這些技術我都不會接觸。我曾給一個機構提供照片,開始有個約定:只為他一家提供,我答應了就嚴格遵守。但我發現其他人并沒有這樣做。我提出:你是沒發現呢還是容忍這樣做?他摸棱兩可。我說:不是妒忌別人這樣,我這是遵守原則。他們默許這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他們認為中國人沒有版權意識。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無信,我不認同這種做法,情愿放棄合作。



▌在上海這樣的碼頭,這些能算什么榮譽?
陳小波:“雍和最不像上海人”。你怎樣看這樣的評價?
雍和:這是夸還是罵?但在上海,血統正宗的上海人很少。
陳小波:對上海的的物質生活你享受嗎?在那樣一個城市里你會“一方面你渴望吮吸物質世界中的甜美汁水,另一方面,你的潛意識又向往著更為精神性的東西“嗎?
雍和:我當然享受,有時我就會在吧里面,找個清靜角落,在咖啡醇香中處理照片,發發Email……
陳小波:我想知道:這個城市發生巨大變化的時候,你的內心有什么樣的變化?這個城市很多人發生生活方式改變時,你的生活有沒有變化?你和這個城市的時尚有關系嗎?
雍和:變化一定有。可是我變化的好多是工作方式領域里的事,比如數碼化,而家居多年沒進步,有時也蠻沮喪的:我為這個時代歡欣鼓舞,以記錄她為生命為己任,但她似乎并不熱情擁抱我……
陳小波:“雍和已經無法避免地成了上海一座攝影里程碑”,“雍和是上海最優秀的攝影者”你如同這樣的說法嗎?
雍和:不認同!雖說哪個人比我做的更強我不了解。但在上海搞攝影達到一個高度完全是有可能的,因為時勢能造就英雄。里程碑,也許不在我們這個圈子里;也許這不是一個人,是幾個人。
陳小波:不管怎么說你是今天上海最重要的記錄者。
雍和:上海的事情太多了!因為時間空間的關系被人矚目。我自己很多地方沒有做到,他們這樣說可能是不了解大變革中的上海之豐富。
陳小波:畢竟你堅持了二十年……
雍和:沒有二十年!你算算:85、86年我還在迷戀《默默地燃燒》那種東西呢!好幾年后才有了記錄的感覺,還不是很自覺的。
陳小波:和你是不應該談那些身外之物———榮譽啊獎項啊。但我還是想問:中國當代知名攝影家,上海新聞攝影學會副主席,上海攝影家協會常務理事。1985年被評為上海市“青年藝術十佳”。2002年獲得上海市范長江新聞獎。2003年被評為2003年度中國攝影傳媒大獎攝影人物……你怎樣對待榮譽?
雍和:過眼煙云!有時也會因此得利,采訪時方便一些啊,辦事簡單一些啊。但在上海這樣的碼頭,這些能算什么榮譽?
陳小波:你現在怎樣出去采訪?自己開車?
雍和:不!我打車,或者蹭年輕朋友的車。我出去就東張西望、賊頭賊腦,自己開車要出事。本來我是騎車的,可丟自行車的經歷太多,丟了七次。
陳小波:我好奇呢!認識你就這幅永遠不起眼的裝束。你衣著沒變,剛才看你走過來甚至背相機的樣子也沒變。你穿西服嗎?你在隆重或俊男美女聚集的場合穿什么呢?
雍和:我最煩穿西裝,說句不怕你恥笑的事,曾經因為不想穿西裝我甚至推掉了去外國的采訪,因為這團需要西裝革履。不穿西裝是嫌拘謹,不方便,頭頸漲。僅有的幾次,朋友們說,其實我穿上后功架蠻好的。



▌人在上海心就安了
(九月,雍和為了這個訪談專門從上海來北京,他上午到,我們在西交民巷那個安靜的咖啡館開始談,一直談到下午。)
雍和:小波,談夠了吧。我傍晚的飛機趕回上海。
陳小波:為什么這樣匆忙?現在是北京最好的季節,你可以多呆幾天。好不容易來。
雍和:是啊,北京天氣真好啊!真難得!可是我現在已經不習慣在外面久呆了。
陳小波:為什么?
雍和:在外面呆著心不安,在上海心就安了。我不是放不下上海的生活方式,而是怕萬一有什么事情被我錯過了,萬一有“好事”發生的時候,我不在現場。
我對上海以外的世界有興趣,但鞭長莫及啊!以致現在即使到了國外,我也很少認真拍照片。因為那里我了解太少,沒有拍照片的動力,找不到座標嘛。
陳小波:是呢!人生本來也就是“為一事來,做一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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