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琳

【編者按】被贊譽為“最美高鐵”的杭黃高鐵2018年年末開通。這條鐵路兩頭連接杭州和黃山，沿線風景如畫，一路要經(jīng)過富春江、新安江、千島湖，以及坐落在這些河道邊的大大小小的古城、村落。皖南小城績溪也是其中一站。

績溪龍川古鎮(zhèn)內(nèi)可以看到本地人生活的水街，徽派建筑精品龍川胡氏祠堂就位于這條水街上。  本文圖均為張琳（除署名外）

山水逼出來的徽商

我第一次去績溪時是三年前。當時在合肥坐上一列普通快車，一早八點多出發(fā)，在火車上百無聊賴了近六個小時，才到達皖南。不過是六月中旬，績溪卻出奇地悶熱。民宿老板解釋道，因為績溪位于山谷小盆地，四周的群山像蒸籠一樣，如果七八月來，只會更加炎熱。

徽州被群山環(huán)繞。西邊是黃山山脈，東北是一望無際的天目山，東南是皖浙兩省之界的白際山，幾座大山把徽州下轄的一府六縣包了起來，構(gòu)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

這種“八分半山一分水，半分農(nóng)田和莊園”的地形，注定了資源的匱乏。于是，徽州人被迫走出大山，到當時更富庶的蘇杭討生活。然而，這個“走”絕非易事。萬山中的徽州，走陸路是最常見的。績溪縣伏嶺鎮(zhèn)有一條通往浙江省臨安市的古道，穿越天目山，全長有數(shù)十公里，是當時徽州交通網(wǎng)絡(luò)中最重要的一條。這條線路山高路遠，石階小路盤轉(zhuǎn)于山谷間的峭壁上，稍有不慎，就會連人帶貨一起滑落下去。

太極湖村的村口，儼然是一副流動的青山水墨畫。

這條古道如今已經(jīng)是績溪標志性的旅游資源。到績溪后的第二天，我就用一整天的時間去探徽杭古道。乘坐鄉(xiāng)間小巴前往伏嶺鎮(zhèn)魚川村，這里是景區(qū)的徽杭古道起點。先是盤山小道，過江南第一關(guān)后，再行數(shù)公里是藍天凹，藍天凹有一片高山草甸，據(jù)說四五月份這里將開滿高山杜鵑。按照當代人眼光來看，這是一條極度風景極佳的“華東第一徒步線路”，一路山水相依，周末兩日便可完成穿越。

討生活的徽州人卻沒有這般游山玩水的心情，徽州有首童謠：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這首童謠刻畫了一個徽州人的人生軌跡，十三四歲的時候，隨身攜帶一個簡單打點的行李，就離開了家門遠走他鄉(xiāng)。

徽州人出門的行李中必有三根繩索，從績溪上莊村走出來的國學大師胡適曾對秘書解釋這三根繩索的用處，出門后籃子壞了、扁擔斷了，都可以用繩索接起來，甚至“必要時還可以用繩上吊”。徽州人就這樣懷著破釜沉舟的信念從家鄉(xiāng)出發(fā)，踏出了稱雄中國商界三百年的傳奇。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徽商，胡適稱他們?yōu)椤盎振橊劇保瑥拿鞔捌诔苫⒑胫文觊g開始，“徽駱駝”就沿著盤山的石階道，從徽州走到杭州，繼而轉(zhuǎn)水路，在大江南北構(gòu)建起了一個龐大的商業(yè)帝國。“寄命于商”成為了徽商的人生信條。

績溪古孔靈汪家大院，有“江南第一家”的美譽

傳遍四海的徽菜

居住在徽杭古道起點處的績溪人似乎得地勢之便利，尤其擅長經(jīng)商，在江南一代商埠中有“無績不成街”的說法。績溪籍徽商中名氣最大的，是晚清時期著名的紅頂商人胡雪巖。績溪縣城里專門辟有一處作為胡雪巖紀念館。胡雪巖出生在績溪胡里村，8歲時喪父，給地主家放牛，13歲時機緣巧合下跟著一位徽商走出了大山。胡雪巖從倒尿工做起，能吃苦，擅動腦筋，此后生意越做越大，擴張到上海、北京等地，成為當時著名的大商人。

徽商經(jīng)營的行當多是鹽、典當、茶木，其次是谷物、棉布、絲綢、紙膜和瓷器等。來自一府六縣的徽商，根據(jù)本地的物產(chǎn)，經(jīng)營項目略有差別：婺源產(chǎn)茶，婺源籍的徽商多經(jīng)營茶葉；歙縣人多為鹽商，現(xiàn)今揚州留下的園林，其主人的祖籍地有一部分是徽州；休寧人多是典當商，祁門、黟縣兩縣的徽商主營布匹、雜貨；而績溪的徽商大多開飯館，以餐飲業(yè)為主。

徽州獨特的山地環(huán)境，物產(chǎn)豐富，績溪人尤其擅長烹飪山珍野味，徽菜史專家邵之惠曾說，“千年古邑績溪，是徽菜的發(fā)祥地。”績溪籍徽商把餐館開到了全國各地，從晚清到建國前，績溪籍徽商在國內(nèi)百余個縣城、市鎮(zhèn)開辦有飯館近500家，新中國建國后又開到緬甸眉苗縣、美國密蘇里州堪薩斯城等海外各地。

遠近聞名的臭鱖魚。  東方IC 圖

縣城里有不少可以吃到徽菜的飯館。汽車站附近的幾排巷子里，都是當?shù)厝碎_的本地土菜小飯館，門臉不大，價格公道，味道正宗，都是本地食客。有的小飯館甚至沒有菜單，選好菜后由老板根據(jù)當時的物料加工，老食客也很放心地把炒菜大權(quán)交給老板，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

徽菜多用鹽，口感偏咸，特別喜歡腌制瓜果。到績溪必點的一道名菜臭鱖魚也與鹽有關(guān)，以前江南的水產(chǎn)運至徽州山區(qū)時需要七八天的時間，為了防止魚肉腐爛，就在魚身灑上一層淡鹽水，于是成就了這樣特別的做法。臭鱖魚聞著臭，卻有著高級的腐鮮，最近這些年，績溪又衍生出“干鍋臭鱖魚”、“漢堡臭鱖魚”、“窖香鱖魚”等新派做法。

山谷深處的精神世界

績溪的縣城位于山谷狹窄的盆地，由幾條主街道構(gòu)成，這樣小的規(guī)模按照當今對城市的劃分，大概要排到五六線城市。民國時期，現(xiàn)代意義的公路通車后，就少有人去一步步用腿翻山越嶺了，績溪也就慢慢回歸平靜。可是徽商締造出來的商業(yè)帝國仍有很多舊跡可循。徽商重視家族傳承，在外面經(jīng)商賺了錢就回家建造房子、修祠堂，因此縣境內(nèi)100個村鎮(zhèn)曾有祠堂189幢。太極湖村的章氏祠堂，木頭散發(fā)出一種特別的歲月味道。距離太極湖村不遠處的龍川胡氏宗祠、胡宗憲故居等，也是徽派建筑精品。

還有一座園林式的博物館值得一看。很多人推崇貝聿銘設(shè)計的蘇州博物館，但少有人知道績溪也有一座中式園林風格的績溪博物館。它簡單的線條勾勒出古樸清雅的氛圍，與徽州文化契合度很高。博物館館藏文物雖沒有那么豐富，但展陳卻很有講究，根據(jù)指引，可以不走回頭路逛完整個博物館，同時又看遍建筑中的小設(shè)計。除了績溪博物館外，縣城里還有一座以周氏宗祠為依托的三雕博物館。

不大的縣城有兩座獨具匠心的博物館，這種開啟民智的眼界，大概是在物質(zhì)繁盛到一定程度后才能到達的境界。后來，我困在一個村落里找不到路，求助一個在門口閑坐精神矍鑠的老大爺，大爺竟從衣服口袋里摸出來紙筆，用手把紙捋平，拔下筆套套在鋼筆上，一絲不茍地把線路寫了下來，字跡雋秀，筆道有力。或許繁華褪去后，精神層面的氣質(zhì)仍然刻在了當?shù)厝说墓亲永铩?

三年前，南北向的合福高鐵第一輛列車在我離開績溪后的第二天駛?cè)肟兿闭尽?018年底，東西向的杭黃高鐵也通過了績溪，構(gòu)建出了一個立體、通達的交通網(wǎng)絡(luò)，它會像一個全新的生命力，讓績溪重回商業(yè)帝國，這個小城的命運再一次因道路而改變。

徽州人家供奉的各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