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6月27日，我在上海大劇院欣賞了基里爾·別特連科指揮柏林愛樂，演出勃拉姆斯《悲劇序曲》，瓦格納的歌劇《唐豪瑟》中的序曲與“維納斯堡音樂”，以及理查?施特勞斯《英雄的生涯》。這是柏林愛樂在上海舉行的四場音樂會中的第二場，也是體現這支樂隊優勢最充分的一場。

演出現場圖由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提供

期待許久，昨晚聽得非常滿足。與此同時，也明白了別特連科時代的柏林愛樂一個關鍵的方向：以攻為守。

哪怕已經過了些年，別特連科當初作為超級大冷門問鼎柏林愛樂（以下簡稱：BPO）首席指揮之位所帶來的震動，恐怕不少樂迷記憶猶新。居然是一個在國際上沒啥名氣的人坐了“王位”？BPO究竟為何選擇他呢？后來隨著信息的豐富，人們了解了別特連科在德國國內作為指揮歌劇的專家，還是建立了影響，僅是在國際范圍低調。

但無論如何，BPO這次的選擇，仍是幾任首席指揮&音樂總監當中最獨特的。用時髦的說法，樂隊這么選，是一點點也不追求用新總監的人選帶流量了。BPO的號召力無需他人相助，如此選擇，應該是比較單純地出于音樂的考慮。從柏林愛樂數字音樂廳看到的演出，終究是隔了一層，現場領略27日這套BPO的王牌曲目是最直觀的反映。先說結論，很多人擔心遇見名團的“上班”之演——例行公事而不耐聽，但27日的演出絕對不是，《英雄的生涯》尤其精彩。

這些都是BPO的核心曲目，其演繹歷史暫不贅述。27日讓我十分意外的，就是別特連科與BPO在這些作品中一同展現的大方向，居然是“守”。自阿巴多的時代以后，BPO的音響風格，整體的演奏風格發展了巨大的轉變，之后兩位指揮也大體延續了那樣的風格。

目前，演奏現代作品是BPO的核心方向之一。但就勃拉姆斯、瓦格納與理查?施特勞斯這樣，從浪漫過渡到后浪漫的主線曲目而言，別特連科與BPO所展現的，沒有十分突破性的詮釋，而是對于樂隊不斷變化的風格中依然存留的傳統脈絡，進行“集中整理”。因此從本質上說，這是守成之演，哪怕下半場演得非常高能。恰恰是別特連科面對瓦格納時的專家視角，BPO全力打出《英雄的生涯》的王牌之演，共同顯明該組合以高能超技整合傳統財富，完全呈現了以攻為守的方向。

這是他們應對時代變遷的方法。受眾的審美是時代的投射，當下的BPO雖依舊強勁，卻并不能像往昔的巨匠年代那樣（主要是富特文格勒與卡拉揚的時代），直接以天體量級的風格魅力引領人們的欣賞思維。而這個時代讓BPO心悅誠服的宗師級指揮家，也早已寥若晨星。別特連科是一位合作者，而非往昔那種概念的駕馭者，但BPO愿意讓他帶領，發揮這些頂級演奏者更高一層的實力，挺進明確的音樂目標（相對于“上班”演出），已是我們當下所能期望的高點。27日的演出就是如此。

勃拉姆斯的部分，樂隊還沒有完全進入狀態，但隨著漸入佳境，我們依然感受到BPO傳統的勃拉姆斯之美。這很多來自弦樂的音響造型。首先技巧沒得說，音響的凝聚，色澤的細膩，在本人不算多好的位置聽上來，都是無可挑剔的。阿巴多讓BPO的弦樂音響減去了厚度，增添了透明，稍后拉特改變的不多，或許有進一步的國際化。而這次現場顯明，時移世易，BPO的弦樂美聲里終歸有不變的東西。那綜合了無可挑剔的整齊與微妙的音響縱深，所帶來的溫暖特質，不像維也納愛樂“那么”傳統，卻終歸不失德奧派核心審美的根骨，不至被國際化潮流沖沒。

在這樣的特質之上，別特連科在部分段落中發掘的醇厚之美，更讓我們想起拉特之前的時代。同時也只能說，BPO的數字音樂廳雖好，卻終歸是很有限地傳遞現場的細節魅力。那么，完全進入狀態的BPO是否會在瓦格納不失狂野的作品中徹底放開高能呢？答案是：否。

瓦格納歌劇的管弦樂選曲在音樂會的舞臺上很受歡迎。戲劇性，有效果，大場面，既是頂級樂隊的勝場，也是聽眾們的最愛。BPO在此放手大干是很容易的，別特連科卻選擇了細膩而非激蕩的方式處理《唐豪瑟》序曲與“維納斯堡音樂”。這又是一種守成。別特連科是回歸了傳統德奧指揮家從小歌劇院干起的路子（雖然他不是德國人），有那種扎實。身為歌劇專家，他很多不是從樂隊作品的角度，而是從“瓦格納”與“歌劇”的角度來演繹這些耳熟能詳的作品。

總共二十多分鐘的音樂，別特連科大致從三個方面入手：

1. 重新審視瓦格納的音響效果。初聽不是“過癮”的演奏，仔細聽卻會發現指揮家是運用BPO的頂級技巧，相當細致地為我們展現瓦格納管弦樂法的紋理。瓦格納常常被認為是重視大塊面的效果，配器卻未必精致的作曲家。加德納（John Eliot Gardiner）也表示，這是他不碰瓦格納的主要原因之一。這么說或許也沒什么問題。但有時，譬如聽了27日別特連科與BPO的演出，會發現以各樂器組凝聚且細膩的音響造型，梳理瓦格納構建大塊面的種種線索，還是會讓我們體會到不同的東西。

2. 長線條的控制。雖然創作《唐豪瑟》的時候，瓦格納的“無終旋律”仍未出現，作曲家對于長線條的構思卻比比皆是。大樂隊如何表現塑造真正的長線條，其實是一種深層的技巧與藝術的結合。別特連科雖然沒有拉出巨大的戲劇性的幅度，卻引導BPO在長線的蜿蜒之中，既暢闊無阻，又每每有充沛的音樂表現的內容。歌劇專家的體現之一。

3. 音樂的處理每每從作品出發。我們會發現別特連科的處理總是回到《唐豪瑟》這部歌劇本身。序曲中俗與圣的對峙，他用心地描繪兩方面的內涵，還有進入維納斯堡的部分之后，指揮家呈現情愛的狂野之際，不忘將樂隊精致的色澤引向更為感官性的撫慰。而當那樣的狂野退去，音樂漸漸回歸“溫柔鄉”的本色時，別特連科發掘BPO傳統的醇厚美聲，再將其帶入纏綿之美的處理，實實在在地幫助人們理解維納斯的國度為何讓唐豪瑟流連忘返？弦樂漸弱的效果如此之妙，是因為被發掘出真實的內涵。歌劇專家的體現之二。

這一切，是單純讓高能樂隊在瓦格納中high一把的演繹無法企及的。而歌劇專家與頂級樂隊的結合，于BPO的傳統而言，又是一種重要的守成。

下半場的重頭曲目，理查?施特勞斯《英雄的生涯》是很多人選擇這一場的理由，可也是他們擔心的理由——如果是上班之演就比較虧。該作非常考驗樂隊的演奏技巧，又是絕對展示樂隊演奏技巧的。施特勞斯作為樂隊音響專家，展現后浪漫派作曲家的強力意志，將音樂形象的宏偉與音樂效果的瑰麗、細致，真正融為一體。哪怕從作曲家的年代到如今，樂隊技巧已多次取得突破性的發展，《英雄的生涯》依舊是演繹者無法輕松面對的巨作。

BPO卻能輕松地面對它。場面壯偉如《英雄的生涯》，節奏復雜如《春之祭》，當下的BPO只要稍稍振作精神，都能以上班之演的熟練完成這些著名難曲。有時，只是有時，他們也的確是這么干的。但這真是BPO想要的嗎？如果止步于技巧的“無堅不摧”，歷代演奏名家與指揮巨匠所積累的藝術性，傳統真正的精髓，也必將隨著這份輕松而煙消云散。于是在27日晚，別特連科與BPO以攻為守的路子，也就在《英雄的生涯》中走到了的頂點。

卡拉揚將《英雄的生涯》和BPO牢牢綁定，阿巴多卻不很熱衷理查?施特勞斯。到拉特的時代，他與BPO演出該作的錄音很精彩，但那透明的音響造型，條分縷析的聲部構圖，以及音樂表現有意節制而聚焦細節的詮釋思路，都有些許特意離開傳統而審視該作的傾向。非常精彩，但也是BPO國際化風格的名片。別特連科與BPO所追求的，卻是音響高光、演奏的高能、多層面的凝聚感，以及最終的強大意志的體現。

結合現代透明度與傳統的醇厚韻味的弦樂音響，在此被注入更飽滿許多的能量。透明度是一種底色，而非專注的特質，弦樂光彩熠熠的色澤，伴隨綿密的音響張力，構成了BPO呈現這部巨作的基本骨架。如此特質，既有傳統美學的浮現，又保持了當下BPO音響與平衡的大方向。弦樂之美有昔日的留影閃過，弦樂壓管樂的操作，則是徹徹底底成為歷史。弦樂演奏家們揮灑高光色彩的同時，又成為管樂名家們的堅強支撐。

BPO不愧是全明星樂團。演出這部作品時，《英雄的敵人》一章是木管樂手獨奏家化的群星璀璨，每件樂器都有那樣鮮明的形象與投入；《英雄的戰場》這部分，則是銅管群英仿佛將地面戰爭直接拉到了星球大戰的高度。那在極為強有力的推進中，忽然拔地而起，再上一個力度層次的沖擊力，由此將聽者帶入某種欣悅的暈眩感，是真正的頂級名團全力以赴才能揮灑的豪情。定音鼓的演奏也是絕對的明星范，當“戰況”走向激烈的頂點，明明銅管群星已經高能至沸騰，打擊樂還是如此堅定，如此引導全局地劃出節奏。

而包容這一切的，是一種凝聚感。音響的凝聚，獨奏家級別的樂手們全情投入，卻絕非各自為戰，而是將超技高光融合成為整體的音畫。結構的凝聚，音樂的推進非常緊湊，大框架塑造擠干一切水分，卻依舊保持線條的彈性，音樂呼吸的自如，并能以這樣的特質貫通全曲。施特勞斯雖然將此曲的六個部分做出整體性的構思，演繹者過多著墨于某一章的意境，或單純的持續力無法貫通，都是無法將全篇真正凝聚為整體的。

別特連科與BPO所展現的高度凝聚，有技巧上的，前述的高能揮灑始終圍繞六個篇章連續發展的環環緊扣；也有構思層面的，正如《英雄的豐功偉績》的演奏不做線條的鋪展，結構清晰，情感內省。又或是結尾《英雄的歸隱》中，句法與情感的刻畫同樣內斂，色彩有深度卻不渲染追懷往昔之境。此刻演奏仿佛在表達：呈現這個作品，瑰麗之極有卡拉揚，深刻之極有伯姆，我們知道那樣的時代過去了，但還是要重整其中延留的東西，不沉迷懷舊，而是將它們凝聚于當下。

如果說，卡拉揚時代的柏林愛樂演出《英雄的生涯》，是巨匠指揮家強力意志的體現，那么27日晚，別特連科與BPO的《英雄的生涯》，就是指揮與樂隊成員的共同意志，在對作品凝聚統一的塑造之中，獲得了充分彰顯。這樣強勢而有說服力的演奏，才真正投射出別特連科與BPO以攻為守的精髓：以開拓的姿態去追溯傳統。下次再聽他們的精彩演繹，要等到何時？而屆時，又會出現怎樣的音樂景觀呢？